博客栏目停服公告
因网站改版更新,从9月1日零时起美国中文网将不再保留博客栏目,请各位博主自行做好备份,由此带来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同时欢迎 广大网友入驻新平台!
美国中文网
2024.8.8
|
俺们这些上世纪50年代出生、60年代的孩子、70年代的青年,小时候大都是崇拜解放军的,很多年俺都遗憾俺家没有个现役军人,俺仅差一步到底没穿上军装,在那些吹嘘自己家伯伯、叔叔、舅舅不是将军就是军、师、团、营长的孩子面前说到军队之事多少有些露怯,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可今天想起俺家那些解放军先人来,俺觉得俺不但有发言权,而且是很有发言权的――虽然俺家在解放军当了最大官的堂伯官阶到顶只是副排级炊事班长。
俺在此文的上篇没有把烈士王二过兵列在俺家亲戚之列――以前听父亲每每说到这个名字的亲近,俺凭感觉一直以为他是俺家的远方亲戚,昨日电话、今日面谈和父亲核实,才知道他小父亲两岁,他家是外乡人,是后来落户到俺老家河北井陉微水村的。他父亲是铁路工人,他哥哥后来也在铁路上干,旧中国铁路工人的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王二过兵的家境还不错。
儿时听父亲讲自己故事就察觉到父亲小时候的一个很幸福的感觉就来自王二过兵家,有一年冬天父亲到王二过兵家玩,他家屋里生着取暖、做饭共用的铁炉子,水开了沸腾的时候,蒸汽冲动壶盖发出噼噼啵啵的声音,这曾经诱发了科学家瓦特发明蒸汽发动机的小事,一下子引发了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父亲心里对幸福的渴望,俺爹突然觉得世界、人间、生活那么美好,决心将来让奶奶也过上不愁吃穿不畏严寒的日子。父亲的无意间的一个生活小片段的叙述,却多年让俺记在心里,这就是美好的细节,许多艺术作品之所以魅力十足,就在于把握住了这不大被人注意的美丽细节。
俺爹和王二过兵叔叔原来各在一家私塾读书,他的私塾老实事个老秀才,尽讲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孩子们不愿意听,教学效果也不好。俺爹跟一个自学成才的先生学,那先生姓杜,叫杜德春,杜老师那会儿就很知道教孩子们实用的知识,他的目标是让从他这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掌握优秀账房先生的知识,而且具备熟练掌握管理一般中小规模卖卖、店铺生意的掌柜本事。后来王二过兵叔叔的父母发现俺爹比他家儿子各方面都优秀许多,就退了那家私塾,投到杜先生门下和父亲同在一个学校学习了,自此本来就把王二过兵叔叔当弟弟看得俺爹和他就一步步成了更好的朋友。
这儿要讲一个插曲:杜先生应该算一个自学成才的中国北方乡村知识分子,是个爱国的乡村知识分子,1937年国民党节节败退从俺们微水村大街一路西去时,杜先生曾经大骂: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日本人来了,你们就跑了?你们跑了老百姓咋办?”
俺觉得杜先生对俺爹最大教导功绩是培养了父亲的自学能力,后来父亲参加革命一直随身带着一套自学教材,俺爹不但至今学习不止,在上世纪50年代初就被工厂管理部门评价为“精通统计学”,这评语都写在父亲档案里的,不是俺在此吹嘘。
再深入讲一个插曲:好人、好老师、爱国者杜先生的下场非常不好,土改时,俺老家也左得一塌糊涂,一些地痞、流氓、汉奸,诸如刘二毛等曾经一度掌握了村里的大权,这些在鬼子时代就跟着日本人混的恶棍贪赃枉法、欺凌乡民、奸污民女很是猖狂了一段日子。就在他们猖狂作恶的时候,有人扯起了杜先生曾经帮一个受强人欺辱的弱势人家打赢官司,从一个恃强凌弱的日本伪军军官家手中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七分场地的事,本来是一件值得表彰的正义之事,那逃回来的伪军军官竟然颠倒黑白胡诌一通,当时被土改工作队重用做会议记录的杜先生立刻被绑了起来,和另外四个真正恶贯满盈的汉奸恶棍关在了一起。
杜先生被关起来之后,正赶上土改工作队的领导思想亢奋混乱的一塌糊涂,副县长董月山似乎是苏联“肃反”运动派生出来杀人好手,很有几分恶魔德行,嗜血成瘾,再加上傅作义气势汹汹而来扬言要打到俺老家几十里外的平山西柏坡活捉毛泽东,局势十分紧张,共产党忙着炸铁路、炸隧道阻止傅作义的军队乘火车而来,国民党的飞机也来轰炸,惊恐万状一塌糊涂的乱象中,好人中的好人爱国的乡村知识分子杜先生在完全没有被问问清青红皂白的情况下,竟然被绑着和另外四个血债累累的汉奸、恶棍一道被用刺刀捅死了――这样的处死不仅冤枉他,还彻彻底底地侮辱了他。
在行刑之前,俺爹和同学好友高玉堂等人决心为杜先生声张,想找尚在俺老家指导工作的县长董月山说情,那时董月山也亢奋得一塌糊涂的迷乱,知情者知晓俺爹他们的打算,警告:“你们不想活了?”俺爹他们才无奈放弃了努力。
实话实说,我了解情况的结果是:土改初期的滥杀还是毛泽东发现后严厉制止的。后来那个董月山县长在中共中央纠正土改中的过度滥杀错误时受到了严厉处分,曾经在石家庄一个什么单位灰溜溜拉了一段时间的车,再后来被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去了。但他一手承办的杜先生的错案却没给予纠正,很有点草菅人命的做派。
那个颠倒黑白直接作用杜先生死的伪军军官高**,后因为自己的一系列罪行败露,被镇压了。可是虽然查处了这个罪行累累汉奸,但依然没人想起给被他一手陷害的杜先生平凡,真是奇怪的可以。
说到这儿我又泪下不止……本来就是好人的杜先生被冤杀后事情并没完结,他的妻子、家人后来也是被“被镇压的”坏人家属的帽子压了几十年的,至今杜先生的“案子”平没平反都难说,因为俺老家乡下人忍辱负重成自然,时过境迁又图不到个啥,后人也懒得关心,一向也不大计较过去的事,有些态度的麻木,让俺也是很震惊的,杜先生算是被白杀了。
1953年初,俺家叔叔结婚,俺爹俺妈抱着刚满月的姐姐回老家,路上碰见杜师母,一向也喜欢俺爹这个“有出息的”穷人家孩子的老人看见模样可爱的姐姐爱不释手,犹如自己的孙女抱了很长时间。想起此情景,我真想对着苍天高喊一声:
杜爷爷,杜奶奶,我爱你们!我记着你们的!
杜先生和度奶奶就是俺的获奖电影剧本《将军的最后出征》中的白先生和香奶奶的原型,在俺创作这个剧本,写到白先生和香奶奶命运时曾经痛哭不止。
接着说俺家的解放军吧!
俺家远方亲戚里还有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俺的一个远方叔叔王桂琴,说远也不算很远,俺和他的关系远到大概俺曾祖父和他祖父是堂兄弟的关系,他也是和俺爹一起参军分到战斗连然后南征到南方的,只是他除了南征的经历还有北上的故事,以及后来更有惊心动魄充满戏剧性命运大跌宕、大轮回丰富的故事情节和内容罢了。
俺桂琴叔的戏剧性故事是从抗美援朝战争那个历史阶段开始的,在朝鲜战场他曾经担任侦察班长,一次带着全班到敌后侦察,被敌人打了伏击,除他一人逃回,全班覆没无一生还;他还担任过后来的志愿军司令员杨得志的警卫,与杨司令的关系还似乎很好。
朝鲜战争结束,俺桂琴叔退伍后在煤矿当井下电工,有一次煤矿机电系统出故障,老革命矿领导开会时狠狠批评了他,他可能真受了委屈,嘴笨道不明、憋屈就发火,他动手了,把老革命抱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自此为自己争得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成了“黑五类”,被管制了二十多年……说到这里,俺就想为他叹息,俺没法不为他叹息,自此他的生命几乎进入了可笑、滑稽的境地,当然这可笑、滑稽的后面全是悲伤,悲伤得无以伦比。
把俺桂琴叔打成“坏分子”显然是蛮不讲理的,他开始也抗争过,结果越抗争越倒霉,后来也不敢再抗――那是更蛮不讲理的“文革”了,他又龟孙子似的吃了十几年社会最底层暗无天日的苦。这过程没细问过他,想必不会轻松,“五类分子”哪有好日子过的?从他一辈子连婶子都没给俺娶回来就知道他是排的上号的倒霉蛋儿,大大的特号倒霉蛋儿!
“文革”之后,俺桂琴叔又暗暗生出了“翻案”心,到处伸冤、上访,村里、公社里、县里、专区里、市里、省里哪儿都没人搭理他,那时候把“坏风子”依然不当人的――一般概念人们都把“坏分子”定位在不三不四、吊儿郎当、坑蒙拐骗的流氓地痞身上的。这时候,俺桂琴叔已经从三十多郎当岁的小伙子熬成了五十多岁的准老头了,真正过着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喊人人白眼,喊狗狗都要多被汪汪咬两声的没奈何日子,无奈之中他得知当年的杨司令已经当了解放军总参谋长,他觉得杨司令是他余生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必须去求救于杨司令,否则自己不如趁有弄死自己的力气时干脆自杀算了,于是心一横“漂”到北京去了。
那会儿还是人民公社,俺桂琴叔几乎身无分文混在北京有多狼狈,是个长脑袋的人都想象得出来事儿,可能好不过一条混在北京的流浪狗。不过俺桂琴叔毕竟是干过侦察兵的老兵,狗一样混在北京,却摸清了找到杨司令的路子、记熟了杨司令专车的号码。那一天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他不知在被警察、士兵驱赶、臭揍过多少回后,终于在近距离截住了杨司令的轿车,于是倒在车前拦住轿车高声喊冤。
在士兵和警察准备抓俺桂琴叔的时候,杨司令连听带看竟然认出了他当年的警卫员,俺在老家听说的讲述所讲,杨司令甚至惊愕地喊出了:
“王桂琴?你是王桂琴?”
俺桂琴叔大哭,二十多年的冤情,想不哭怕是很难很难的。
俺桂琴叔以后的故事,就和乞讨要饭的穷秀才某日考取了状元命运大转变一样。杨司令安排给这个落魄的老战士洗澡、理发、吃饭,换了里里外外全新的衣服,甚至还有棉军大衣和军用皮鞋,之后就安排督促解决俺桂琴叔问题的事。
仅仅是杨司令安排了解一下俺桂琴叔的冤屈事,就牵动了俺桂琴叔求爷爷告奶奶几十年、无数回谁也不理睬他的那些村里、公社里、县里、专区里、市里、省里的部门,阔气的部门甚至安排轿车派了秘书到火车站接他,他没那福气,早亟不可待地回村炫耀自己的胜利了。
俺桂琴叔伸了冤,从此有了一份退休工资,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可是他终归是个失败者。别的不说,就老家微水村的村志那本厚厚的大书说,俺爹、俺迎春大伯、俺亲叔,俺的另一些远方叔叔、伯伯、舅舅都名列榜上,甚至许许多多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各种各样的生瓜蛋子也鲜鲜亮亮盘踞其上,却偏偏没有俺桂琴叔插足之地,当然俺堂伯、?丑哥哥、桂庭哥哥也没有,他们都是1947年当兵的,不知是粗心还是故意忽视、忘却了他们?
有胆儿把矿党委书记扔出窗户的俺桂琴叔在俺爹面前一点看不出当年的彪悍,谦逊有如一百依百顺的小弟弟,口口声声二哥长二哥短喊得很亲很腻,可爸爸面上嘻嘻哈哈应付着他,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这让俺都觉得很是不妥,有些难过,觉得俺爹有点左,老眼光看人。
俺觉得俺桂琴叔是很想“讨好”俺父亲的,有一次俺小姨妈的闺女带着自己采集的药材从山里来询问俺爹怎么去出售那些药材,正让俺桂琴叔看见,他马上自报奋勇带着俺表妹去市场帮着吆喝,一会儿就卖了个好价钱回来。回到俺爹这儿报喜的时候,俺桂琴叔快活的就和自己捡了金娃娃似的。
后来得知俺爹对俺桂琴叔的不感冒是有其原因的,俺爹说俺桂琴叔“不求上进”“没出息”。原来俺桂琴叔几十年不幸之后,依然未娶妻成家过上像模像样的日子,百无聊懒的他日月混得难过,他竟然一步混进了神汉、巫婆的组织里干上了神汉角色,这实在是太雷人了,但他似乎乐在其中,或许是认命了,仅仅是害怕寂寞为凑个热闹,如此这般熬着天天等着阎王爷召唤吧?
俺爹离休后有几年和母亲住在老家祖宅里,有一年夏天俺回去看望俺父母,那天听着俺爹唤俺:
“晋生,你看,你看看王桂琴干啥了?”
俺探头看去,原来俺桂琴叔和几个神汉、巫婆正围着俺老家大街上两棵著名古槐树中的一棵又舞又唱做“法事”呢,那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绸料,树前烧着香。说实话,那情景在那一瞬间让俺都产生了厌恶桂琴叔的感觉……这未必是俺对,毕竟俺们这代人是受过“红色文化”洗礼的,那种厌恶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不过俺还得说一句,那颗老古槐确确实实是俺桂琴叔的爷爷种的,那大街中间以前就是俺桂琴叔家院子的地方。
十多年前,俺桂琴叔患脑血管系统病成了半瘫子,拄着一根棍子艰难地走,靠自己的侄儿们照顾着,又过一段日子,就追随他的大恩人杨司令去了,没活过7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