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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和“南方老太太”

已有 1628 次阅读2010-12-14 11:19 |系统分类:杂谈分享到微信

说来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1966年“文革”之初,一夜之间,我家住的那座只有二十四户人家的苏式楼房,竟有八户人家门上贴了“勒令××分子×××二十四小时必须滚出太原”字样的大字报。眩目的白纸及上面磕磕绊绊的大字刺眼夺目,墨臭中散发着的几分肃杀之气和前所未有的震惊,让我们这些十几岁孩子几许好奇、兴奋中夹杂着几许莫名的恐惧。

  让我万分不解的是,有一个人称“南方老太太”受全楼老少尊重的老人,也在“地主婆”之列,她家门楣上可是一直亮晃晃并排挂着两块一红一黄“烈属”“军属”“光荣人家”牌子的。

    一向和睦相处的二十户人家的小搂突然沉默了,那时大部分人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明目张胆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快事的人肯定有,但还不多,倒是爱凑热闹孩子们,围挤在被“勒令”的人家门前,充分展示着丰满的天真和好奇心。

南方老太太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四川老人,四川女人,小个子,大嗓门儿,总着一身颜色深些或者浅些的斜襟中式蓝布衣服,精精干干到精瘦,天天忙活、行走在北方茂密挺拔的白杨树下,就成了一片风景。

老人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挥洒不完的热情,她具备着四川妇女的所有优点:吃苦耐劳、爽快耿直、热情开朗、起早睡晚、有杰出的适应能力和沟通能力,这些在北方老女人中都是很罕见的。

  她住在我家楼下,至今我不知她姓什么,儿子孙女们姓彭,却没人称她彭奶奶,全楼的人都称呼她南方老太太。

  那时侯,在北方生活的南方人够苦的,虽然国家已经尽力对南方人特别照顾,也不过光景最好的时候每月按人头仅供应八斤大米而已。南方老太太似乎完全习惯了北方的生活,在她家暖气后面的窗台上养着几盆北方极普通的花。

  不知是否由于语言的隔阂,她不大喜欢和那些树底下纳鞋底子搓麻绳的女人们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扯闲话,常常就在自己家门前自个忙活自个的……

  南方老太太籍贯在当时的四川合川,解放后跟随读书的儿子到了北方,她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勤快最善良的老人之一,(凭良心说,我想给她一个“最最勤快老太婆”的头衔)象后来见过的许多精明能干四川老人一样,小小个子,清清瘦瘦,眼睛明亮,一双天足,动作麻利。她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常常亮着嗓子在楼下传达居委会送来的指示。楼前楼后很大面积的地面象是她的承包土地,长期以来全归她一人无偿打扫,经常看见她挥动着比她还高的大扫帚忙碌在灰尘之中,记着有一次逆着光线看挥舞扫帚忙碌的她时觉得颇有几分神话故事里的武将的色彩。

    八个地主富农婆--八个羞于见人的老太太,大都一夜之间消声匿迹不见了踪影,她们大都是夜间趁人们熟睡之时,悄悄离开了这座城市的。

  南方老太太曾经有恩于我家,这是我对她格外同情的原因。父亲做为首批“支援三线建设”人员,已经在四川荣昌工作了一年,这地方离南方老太太老家合川不远,同属永川地区,不知是否因此,老人对我家格外关照,常到我家抢去我家并不脏的被子衣服去洗,而且肥皂也是她自己出。母亲本来就是个异常能干的妇女,怎么可能忍心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帮自己做家务,但是南方老太太四川式的热情和执着却无法让母亲根本拒绝她。

    “勒令”贴出后,常在白扬树下晒太阳唠嗑的老太婆们,全不见了踪影,只有南方老太太没有尊从红卫兵的“勒令”“滚回”回四川老家去,因为她老家已经没有一个具实际意义的亲戚了,她只能蜷缩在太原的家中战战兢兢熬着日子。

  除开我不清楚的“烈士”,南方老太太另有两个儿子分别是武汉军区、北京军区的部队干部。由于南方老太太家人对中共革命的贡献,经红卫兵和“有关部门”调查一番后,她终于被特别处理,允许继续留在这座城市里。这之后,老人的身影又出现在大院里,只是老人从此没有了原来那种精神气质,眼神不再明亮,腰背也佝偻着,象害过了一场大病。我常常躲在我家的窗户上悄悄打量她,我无法将老人和心目中已经定位在凶狠恶毒位置上的“地主婆”联系在一起,倒似乎能感觉到她心中深深的痛楚。

  有时走在路上,对面迎着她过来,我总是迅速躲开了去,不敢招呼她甚至不敢近距离看她。她平日的友善和那顶“地主婆”帽子,折磨着我,使我幼小心灵极度混乱,无法调整出如何待她的态度。更好象自己也曾经是那群凶神恶煞的红卫兵帮凶似的,极力赶她走的罪责其中也有我一份。

  秋天的时侯,她早早穿上冬衣,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白杨树下闭目沉思,金黄的落叶从高大的扬树上旋转而下,一片一片落在她脚下,她依旧无动于衷,即使睁开的眼睛也是呆滞的没有光彩的。像两个无底的黑洞。

一种悲哀的感觉压抑着我,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在我心中再勤快不过、善良不过的老人怎么会在我们时尚的“善恶词典”和另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心目中成了“阶级敌人”?

半年后我随父母来到了南方的四川,许多年过去,每每想起南方老太太,我都被一种略带迷茫和羞耻的心情压抑着,虽然我从来不是富有“战斗精神”施暴于弱者的红卫兵,我为那个可恶的时代感到羞耻,为自己在南方老太太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勇敢地走到她面前叫一声“奶奶”惭愧,也许只这平常的一声招呼也会使她感到许多温暖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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