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荒原长不出艺术之树

差不多四十年前，前往一位多次获得全国摄影大赛奖项、在省、市摄影家协会当“官”朋友家中，看他随所在某摄影家协会数十人前往尚未全面开发的九寨沟拍回的一大堆照片。

有那么多获高级别奖项的经历，摄影技术、暗房技术都炉火纯青朋友的照片，不漂亮是不可能的，照片让我很震撼，我以为每一张都可入选大型画册，或者成为高规格杂志的封底、封面。

但朋友旅尘未尽略含失望的讲述，给我迎头泼一瓢冷水。

朋友说，离开九寨沟回到省城，他们那一大群青年青年摄影家们，在住宿的宾馆，将没切断的扩印片长长地挂在墙上，满满地铺在地上……看着伙伴们欢天喜地彼此自诩、相互夸奖的兴奋，他暗自忧伤：

大家把照片拍成了一样，一堆多胞胎，这照片还有多大用处?

朋友无意间的消沉之语，重重鞭打了我的心柄，也有几分窃喜——我一向是主张、也实践着自己独立性文学和摄影创作的。朋友九寨沟之旅的“收获”和似有顿悟的叹息，强化了我后来坚持追求自己、避免雷同的原则。直至今天，我依然为没拍太多“你有我有大家人人都有”的废片感到欣慰。

说到底，不仅仅是摄影，所有文化艺术传播领域里的雷同，都源于思想的贫乏，专业能力的浅薄，没有自己的思想，很容易坠入平庸，而平庸就是因为缺少意志、也失去了生命力制造雷同作品的根本之源。

有一年某单位搞摄影展览，影展负责人也是朋友，专门跑到家里来，请我去给选定、已经放大制作好的作品取名。

我觉得奇怪：这是什么买卖？

到了朋友工作间才知道，将展出的大照片中，有十几幅都被作者命名《无题》的。

一次影展有个一两张《无题》还说得过去，有十几张《无题》……这事以前没想过，那天看到十几张《无题》，马上意识到那就几乎是个笑话了。

时间不等人，也来不及细想，凭着当时感觉，我给那些《无题》分别更名为《晨湖》《山中雾》《奶奶家的不速之客》……之类等等俗气之名，影展顺利开展了。

“无题”曾经是个好名字，曾经看见几幅构图和内容都精妙的照片，由于此名的别致托衬，很是把画面看得见看不见的哲理内涵酣畅淋漓展示了出来。

但我面对的这十几张没有一张具有配用《无题》为名的内涵，都是实实在在拍摄者能力有限，给自己的照片想不出名字缘故，根子还在文化、思想都贫瘠上。

我始终对我尊重的世界级绘画大家吴冠中先生的可以涵盖整个文化创作领域的一句话敬若神明，先生评价美术创作领域现象时说：

“笔墨等于零。”

一句话五个字，五个字一句经，意义极其厚重，无心者可能读不懂，有心人应该老老实实认真领会，一旦读懂将受益匪浅。

我是2005年首次使用数码相机拍照的，效果让我震撼。而在二十年前，得知数码照相技术将杀入照相、摄影领域时，正值全国在前辈蒋齐生先生举起的围剿假、大、空摄影势力的潮流中，我是此举长期拥护者。于是对可以轻松修改照片上的一切细节的数码照相技术很反感，还专门写了一篇准备在摄影报发表的文章，全文诋毁数码摄影将会给诚实的新闻摄影、纪实摄影带来灭顶毁灭灾难。

现在看来，当时对数码摄影的警惕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这十来年，数码摄影技术也以它难以想象摧枯拉朽的力量根本改变了摄影这个不过一百多岁的行当，几乎该不该死的和胶片摄影有关的一切都完蛋了，包括那些品质极其优良的品牌高档相机。

数码摄影的普及，让天下男女老少都有了玩着就掌握摄影术的机会，数码摄影技术集便捷和强大为一体，让专业高端的摄影再不像从前那么高深莫测无法接近。

以前那些具有虔诚心灵和献身精神的摄影人，付出巨大的心身代价和牺牲获得的珍贵影像，在后来和现在，被无其数的以游客身份出现的男女老少，轻轻松松用各种各样方式复制获得，海量多的拍摄者，在各种各样的季节、气候条件下出征，在各个晨来夕去的时间段按下快门，获取了数量极其巨大的影像，以万比一、以十万百万比一的强大，拍出曾经“名作”的水平是完全可能的，事实也如此。

有些模仿摄影名作的做法非常下作，此事此文先不谈，只说一句：

“那些没有自己的眼光和思想的摄影作品大部分都是没用的废片，摄影的第一要素依然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心灵拍摄。”

数码摄影技术不仅仅毁灭性地冲击了人类传统的摄影术，也给人间额外带了挟带着制造快乐和幸福的巨大力量，应算是二十一世纪初影响人类生活的一件伟大事体。每每看着满天下随处可见的男女老少尽情用自己的相机或手机拍摄自己喜欢的照片，都能感到他们内心的满足和欢欣。这是数码摄影时代才可能出现的现象。

数码摄影真好！真便利！真厉害！真伟大！但拍出好照片还是需要思想支撑的，思想匮乏的荒野是长不出艺术之树的，更别指望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艺术森林。

                         二零二一年五月十日   重庆瞎玩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