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幸运，前两回买旧书，先后买到了不但可以相互映衬话剧大家石挥和黄佐临两先生情谊的书《石挥谈艺录》和《导演的话》，更从他们的文字中感受到有操守文化人的挣扎和坚持——以及尽可能坚持的路程。

从石挥的《石挥谈艺录》和黄佐临的《导演的话》中得到的讯息绝非只局限于文化艺术范畴，两个天才级文化大家的艺术生命，都因为遇到狗屁“革命时代”而被大大地打了折扣，这是他们个人的大不幸，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大不幸。

早年在民国就创造了自己话剧辉煌历史的石挥，因为在共和国之初导演了影响力极大的电影《鸡毛信》和《天仙配》，更是盛誉天下。说起来，石挥应该算是黄佐临先生的学生，是黄先生最早发现初到上海闯荡的石挥的才华，并一再举荐他，重用他，才让石挥迅速如日中天的。

石挥先生虽然早早在1957年“反右”高潮时就蹈海自杀了，他依然给人间留下了那么多精美到能影响许多人人生的作品。就石挥多方面才能而言，如果他生活在一个正常国家，或许他能像谢晋先生、蓝天野一样，活到老，做到老，一直工作到八十岁、九十岁，可他离世时才不过四十二岁，真正的英年早逝。石挥的早逝也是中国话剧史、电影史甚至文化史的重大损失。

黄佐临先生在中国话剧界的地位，仅从石挥和其他许多大师级话剧人无意中流露出的零碎评价，就能感受到他大师级甚至超大师级的分量。可惜如此一个即使走到世界舞台中心舞蹈一番也不会逊色的话剧艺术顶尖级别的人物，在他生活的时代，许多宝贵时间都被无奈荒废，本该精彩万分、丰满创造的艺术生命，都太多苍白占据着。黄先生在文革十年有九年是完全被赶出了话剧、电影创作领域的——虽然尚没有读到先生公开抱怨“被迫害”的言辞，先生心中的悲苦、伤情绝不会亚于十几年捞不到一个角色出演的赵丹——赵丹先生凭借自己在极其年轻时《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中国早期电影中的形象创造，以及后来的《乌鸦与麻雀》中的精彩表演，是得到了世界电影界的高度评价和尊重的。极左的文化专制有如饕餮恶兽，剥夺那一代老艺术家的太多了。

黄佐临大师可庆幸的是他的女儿黄蜀芹继承了他的艺术衣钵，而且也才华横溢。黄蜀芹隶属是新时期大陆中国影视圈顶层大导演之一，更是中国女性导演中的佼佼者，也曾经如日中天炽手可热。所执导的名作电视剧《围城》堪称完美之作，至今被许多人称赞、喜欢。

女儿的骄人成绩，让后半生苦涩多多的黄大师的晚年多几分温暖和慰藉是自然的，多少算是先生的艺术生命补缺吧。虽然黄先生也算在共和国初期自愿凤凰涅槃、改造自己、追随毛泽东文艺思想比较积极的大家人物，但他得到的机会并不多。而当年这些“极力追求进步”的举止，不仅损害，还严重玷污了他的艺术生命。

从石挥和黄佐临的文字中读到两人相互欣赏的情怀，感觉甚是温暖。石挥有个梦想，就是在余生出演一部自己最喜欢的喜剧，而这剧的导演一定由黄佐临来担纲。

还没读到过黄先生专门评论石挥导演和表演成就的文字，但从其它文字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他对石挥尊重、器重、欣赏和喜欢。

无论是文革前的十七年，还是文革后的“新时期”，黄佐临先生公开发表的一些文章中都有些左的很可笑的文字——当然许多是那时代被迫而为之，若非对他的才华和经历以及人品多少深刻了解，猛然读到这些左腔左调文字的人，可能会条件反射般地产生极度的厌恶感——就像读到郭沫若的一些让人肉麻的诗词一样——而黄先生也确实曾经左得难以置信，唯有了解大陆国政治、文化历史曾经的残酷才能理解他和他们当时的举止。那都是国不幸、人更不幸的社会和灰色人生写照。黄先生和许多文化大家一样，也曾经狂热于毛左思潮，在共和国之初，身为海外学成归来的话剧大家，成功人士，他受政治潮流影响和触动，对毛泽东本就偏狭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说法过于忠实理解，甚至因此提出过取消话剧这个艺术门类，由传统戏曲来弥补取消话剧空缺出来的文化、娱乐空间。这实在太疯狂、太荒谬绝伦了，幸亏当时是也曾经求学法兰西——有文化、做过诗、写过小说、做过作家梦的陈毅元帅执掌上海，对黄先生的“革命热情”一顿大泼冷水，了却了此事。六十多年前的往事，都是已成气候的个人迷信和个人崇拜产生的副产品，现在看是一目了然的笑话，但生成这种荒唐的疯狂根源并没有根本扫尽，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依然应该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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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一九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