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年通过各种渠道读了大量的各种各样合法的、非法的社会科学方面的出版物，懵懵懂懂有了自己的观念和思想，加上青春期萌动出的反叛意识，逐渐开始怀疑父辈们和社会空间灌输给我们的世界观，因此和几乎一生都从事中共党政治工作的父亲争论多多。有段日子父亲很讨厌我，多次说过我的观点比他参与处置过的右派中的“极右分子”都反动，“将来要碰大钉子，摔大跟头，吃大苦头”。

以前和父亲的争论都是有关历史和政治的，今年已经已近90高龄的父亲观点和前几年左派人士推崇的“老革命”马宾老先生非常相似，虽然在“文革”时“为了维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有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用简单直白的态度对抗肆意践踏法律、秩序的造反人士备受“冲击”，因此挨批、挨打、挨斗、挨揍吃够了苦，但绝对对“文革”的发动者和责任者毛泽东没有丝毫二心，依然如故忠诚着让他吃许多苦头的那一切。

说到“彻底否定‘文革’”，父亲始终坚持“党中央全盘否定‘文革’是完全正确的”，但绝不容许说“文革”发动者的半个不字，如果举出许多血淋淋的事实和一目了然责任链来，用一一推理、演绎的圈套想开导于他，他就拿出他的老话来应付：

“人类社会是复杂的，社会进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那都是让坏人钻了空子，肯定不是毛主席的主观愿望，更不是毛主席的主观意志！”

我也曾经温和地问父亲：

“都那么些年了，钻了空子的坏人到底是谁呀？”

毛大爷执掌国家27年有过不犯错误的年头吗？如果年年都在犯错，这样的执政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凭什么还不准别人批评？

为什么毛大爷犯下那么多错误都不容许历史学家研讨、调查、追究、计较一下呢？这“免追究”的“赦免”特权是何人有权力定制的？这些个问题到了母亲离世我意识到父亲真正老了的时候，就再不和他争论了，无论如何父亲是清廉了一辈子吃苦吃顺了口，把吃苦吃到了幸福、陶醉境界的人，就让他安度他的晚年吧。

作为离休老干部，许多该享受的待遇父亲都没享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待遇，根本不去了解、打问，静静地生活在弟弟那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什么领导关注、看望过他，和原单位似乎也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一个撂下锄头进了城随儿女生活的乡下老农，按部就班过着自己天天都一个模式吃、喝、拉、撒、睡，散散步、看看报纸看看电视的日子。

差不多三十年前，父亲因胆囊炎爆发和误诊大病一场后，身体渐渐恢复了年轻时的强壮，二三十年和母亲厮守在小小的空间，时而在重庆，时而在老家河北井陉，过着他们满意我们觉得很辛苦的日子。

十多年前多年患有高血压的母亲因跌跤发生脑血栓后，行动越来越困难，父亲就成了母亲时时依靠的人。一向倔强、好胜的父亲独自一人照顾母亲六年多，减少了我们姊妹四人的许多劳顿，这期间父亲还编撰了自己的四本回忆录和两本保健资料。

我的父母亲都是打死也不会虚情假意的实在人，二老相依为命六十多年，两人相互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客套话，似乎那样的礼节会成了玷污他们六十年爱情生活的杂物。但母亲晚年对父亲的感恩是确确实实表达得很明确的，母亲多次对父亲表示自己比父亲小五岁，等自己的病好了，恢复了健康，一定要好好照顾年迈的父亲，让常年劳累的父亲好好歇歇。母亲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渴望的，可惜造物主没给刚刚年满八十的妈妈机会。

2013年晚春的五月初，母亲突发意外去世之后，爸爸也突然般地老了，妈妈去世不过一两个月，爸爸却似乎一下老了七八岁。

没有了爸爸乐意劳累照顾的妈妈在身边，没有了天天对话有时也吵架的对手，没有了天天给妈妈读报纸、讲时事的机会，更加上我们做子女的并不完全可以理解的悲哀和心伤，爸爸的话越来越少，因此语言表述能力也迅速减退，倔强更甚从前。

不知不觉中，防不胜防的老年痴呆进犯了父亲的智慧体系，魔影般地笼罩在父亲身上时，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渐渐感觉到父亲的巨大变化时，情况已经不可逆转……

前年2015年10月初的一天，爸爸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小区遛弯儿散步时，可能是石板道上的青苔溜滑把父亲滑倒了，因此导致一切都灾难性大变，这一摔居然导致爸爸的智力和语言能力急剧减退，一切都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发展，爸爸记忆、智商、感知系统似乎一下被掏空，发生大裂变，大脑苍白到彻底，连他天天念叨、关注的儿女、孙女、外孙女们也不认识了。

老年痴呆症的力量之强大，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到。在此我要告诫各位家中有老人的朋友，心里一定要有防范老年痴呆侵袭老人的可能性，尽早救治，千万别像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眼看着父亲坠入失忆、痴呆的深渊，所有救治都成了没有意义的忙活。

高龄老人就像一台连续工作多年的老机器，市场维护，维护的合理、到位，就可能继续运转许多年头，一旦被马虎从事，哪怕是因为稍微大意出事，状况就不是简单修复几个零件，灌注点润滑油什么的可以维持运转的了。此时的老人就像一个特殊的用诸多卯榫接头连接而成的物件，一环套一环，环环都重要，哪一环都不可或缺，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整个物件就会散架，然后不幸和病情犹如河水决堤般崩溃，四处漫溢的河水毫无控制不可预测地胡乱流泻，直至不可收拾。

我们知道因为跌跤和不太准确的诊断以及在医院不幸被交叉感染，指望89岁的爸爸重回健康是不大可能了，爸爸陪伴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少，并且随时会彻底终止，这让我们心悸、胆颤，但我们知道这一切必须面对。在爸爸挣扎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唯一能慰藉我们心灵的是，更好地照顾好一切都不能自理的爸爸，这是我们做儿女的对慈祥也严厉的父亲可做的也是唯一可操持的孝顺手段了。

                       二零一七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