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个浓缩了的小社会，由于医院的功能所决定，这里总是集中着许多苦难、怨言、仇恨、伤情故事，纠缠着哲学、宗教和迷信因素及情结的生死、善恶、报应故事更是多多。那些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的故事被讲述者有意无意渲染放大也是一定的，但即使从真真假假的长短故事和消息中，依然可清晰看到一些社会真相的呈现。

……

傻呵呵的毛二娃几乎每天都要用十来个甚至更多的电话“威胁、骚扰”他在医院做护工多年的母亲，二十岁的毛二娃似乎远没有长醒，干什么都没耐心，干什么都干不好，干什么都屡屡屡屡出错，这是导致他稀里糊涂混在大城市一两年一点不见进步的原因。

毛二娃对母亲所有的“骚扰”都围绕着钱进行的，他做事毫无计划，经常驾轻就熟地把自己弄到弹尽粮绝无法动弹的地步，丢三落四更是常事，手机、身份证、房门钥匙丢了无数次，每到万般无奈时，他发无数次誓再不理会的也常让他“滚蛋”“去死”，说“永远不想见”他还咒他死的母亲就成了他最后求援处，还好，每次艰难求告知后都能得到母亲的资助。

那天毛二娃当面跟母亲要钱请朋友吃饭，母亲因为他刚被单位辞退气愤于他，死活不给他拿钱。他智低、嘴拙，一再重申请客的重要性之后，见母亲依然“铁石心肠”，小眼睛一瞪威胁他自己的母亲道：

“是不是不给？给不给？再不给……我我……我抢银行去了！”

“可以！去！去抢！怕你不去！去！快去!去抢银行！”

这样的对话几个回合后，毛二娃背着他的双肩包说一声他说过无数次的“再不来了”起身一路昂头走了。

我以为这怒火效应至少该两天以上，没曾想十分钟后他来电话了。

他妈不想理他，见他电话死活不接，我劝其：孩子也可怜，别逼得他真学坏了。

她接电话了，儿子说：“你是我妈，我不找你找哪个？”

一句话让当妈的心软了，召回儿子给三十元，儿子拿着钱一脸快乐屁颠儿屁颠儿请朋友吃牛肉面去了。

我很担心他，三十元是两碗那“很好吃牛肉面”的价格，万一他那“朋友”一碗不够，他怎么办？

如果我不是先看到并认识了中年女护工**本人的模样而是先接触到她的名字，我一定会对这个女人的长相和气质胡思乱想一番的，这一因为我少年时曾经用过这个名字做自己写诗的笔名，二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关系纯粹而美好的几个女孩子也叫这个名字，我曾经暗暗惊诧：“乖乖！这是上帝有意安排的吗？”

在近十个同名者之中，她是最不幸的一个，不幸的原因，是因为她生在穷困、落后、偏远农村，而且是一堆因生儿不顺夺路而出的几个姐妹中的大姐，因此从小小年纪开始就开始了辅佐母亲忙活一切体力活的职责。

小小年纪就背篼不离双肩，不是背着猪草，就是背着一个接一个相继而来的年幼妹妹，她的父亲太想有个儿子了，这是增加了她许多年双肩压力的主要原因。许多年她都没有吃饱过饭，许多年她根本不敢奢侈梦想自己有了漂亮的花衣服，像许多小女孩娇嗔着被父母疼爱了一次……

她就那么长大了，终于熬到改革了，年轻、修长的她也曾经亭亭玉立过，在她的山花烂漫的青春期到来的时候，终于能天天吃饱饭了，每年也有新衣服穿了。从幼年就练就的吃苦耐劳的她，用良好的农村女孩子的德行本质和青春给予每个年轻生命的美丽引得了许多小伙子的关注。后来……再后来她就外村的一个小伙子热恋、结婚了。

婚后她依然如前一样，兢兢业业辛辛苦苦经营着自己的活计，田里的、土里的、屋里的、门外的，为了心疼自己的男人，她包揽了家里的大部分力气活，除了种田还养了好几头肥猪、养了一群鸡，同时尽着丈夫的期盼和愿望，先生育了一个女儿，接着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这个倒霉蛋儿毛二娃。

有了一对儿女的她觉得自己生活很幸福，却没曾想因为她对家里的活计过多的承揽，对丈夫有如溺爱的宽容，竟然助长了丈夫本身就有的好吃懒做坏毛病的滋长，这毛病直至发展到“吃、喝、嫖、赌一个都不少”。再接下来，丈夫和一个小他十岁、美貌过她的女人好上了，“两人睡到了一起。”

这下她的生活大乱套了，憋屈、痛苦、伤心、生气、发怒、争吵之后，她和丈夫离婚了，女儿归自己，儿子跟了丈夫。

由于伤心也为了生存和未来，她到外地打工多年，熟料掌握了照护病人的技能，练出了一人能把一个一米七男人抱上抱下的力气，靠着血泪汗水挣了一些钱——也算她小小的一桶金。

为了争口气，她勒紧裤带苦着自己也要千方百计让女儿生活的幸福一些，也许她成功了，因为她的女儿顺利完成学业大学毕业后，顺利的在超大城市重庆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爱人和温暖的家，买了不够大但足够充满甜蜜幸福自己的房子。然后按部就班一般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不但给女儿的生活带来许多甜蜜和满足，也给当了外婆的她带来了许多快乐。她每天早晚两次都要用视频电话和才几个月的外孙女对几句话，这是她一天最快乐的时刻。每一个细胞都张扬着轻松和快乐。

前夫天天梦想发大财，却对儿子丝毫不关心，居然放任儿子一塌糊涂的学习向着更一塌糊涂狂奔，有几年，父子的生活状态，就是双双各自胡混瞎逍遥。

儿子在小学四年级时就混不下去了，于是就再不去学校而“走上社会”在社会上“混”了，直至混成一个什么都不懂品质极其差的文盲型的浪荡乡村少年。

有几年时间她的日子过得很累也很舒坦，在外地和本土医院当护工时，她总是不怕脏累辛苦千方百计多接几个活儿多挣几个钱，然后用辛勤自己挣来的财富，加上“退耕还林”政府给予的补偿，她在自己家乡县城最好的地段出手了，“按揭”购买了一套近90平方米的高层住宅。已经为自己买了养老保险的她，心里有份美丽期盼，就等着再苦苦熬上几年就离开护工这个“活路儿”养老享清福去了。

“天有不测……”不不，倒霉蛋儿到底是倒霉蛋儿和天没什么关系，就在她一步步为自己的未来编织梦想的时候，判给前夫的儿子毛二娃在父亲和继母那里问题不断终于混不下去了，他忍受不了父亲痛揍和继母辱骂和蔑视，双脚没走出过方圆十里内家乡的他走投无路后，费了些周折投奔从远方流浪回来的母亲来了。

幼年时父母的离婚和无人教养的原因，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除了长得憨憨实实傻乎乎一身胖肉外，似乎什么都不懂，虽然已经近二十岁的人，知识不如一个普通少年，这源于从来没被人指教、纠正过他，一个离开校园的儿童在田野上鬼混能混成什么模样，有个健康的躯体都算没有大亏损了。

她借助自己的一切关系和力量接二连三为儿子找工作，得到的回报是接下来面对儿子接二连三被辞退的伤心、痛苦，不争气的儿子总是创造性地制造一些让她揪心的事来折磨她。有一回儿子又被辞退了，辞退他的单位几天等不到该领部分工资的他，也担心傻乎乎的他出大事，到他母亲这里来询问情况，这是她才知道儿子已经失踪多日了，而且此事已经惊动了公安局，寻人启事都印出来了。她气忧交加，放下工作前往寻找，上帝似乎在帮助她，她在一个网吧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毛二娃，此时毛二娃已经四天四夜没吃饭来了。她流着泪把儿子拉倒附近小饭馆，毛二娃一人吃完了桌上的三菜一汤外加近两斤米饭。

她曾经在不久前，为儿子争取到一个到亲戚开办的小饭馆学手艺的机会，儿子去了，收不了玩耍之心的毛二娃三心二意，干了三天就无法忍受小饭店的枯燥和乏味不想干了。就在她觉得这回儿子也许会老老实实干下去的时候，某一天那“短命的东西”拖着他脏兮兮的旅行箱又出现在她面前。接下来，她除了痛骂儿子便是赶紧给小饭店老板连声赔不是。

母亲毕竟是母亲，再说也是自己生育的儿子，她在儿子一次次干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后多次发誓再不关心、过问儿子的事，但终究还是一次次被母爱所屈服。她先后为儿子买手机多个，每个手机都是一两千中上档次的。她零零碎碎拿给儿子的钱积少成多也不是小数了，可是她所面对的那个自小没人真正管教过的儿子依然如故，一切都似乎在无望地进行着，不知道将来这孩子会混成什么结果。

我和毛二娃短短几次接触，发现这是一个“很不够数”的孩子，不知是否精神曾经被伤害到负伤？他做大小事都要出错，他干什么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周边的环境，他的整个情形状态就像四川方言所称之的“戳锅漏”那种处处都出错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出错机会的滑稽人物，不知这是不是乡下单亲儿童从小缺少完整之爱留下的后遗症？

有一天晚上，已是深夜，我听到她在那边一顿伤伤心心的痛哭，直哭到轻微的抽泣，然后睡着了，打着不小的鼾声。

她今年50多岁了，离她渴望的“退下来”靠着养老金舒舒服服过几年轻松日子的时空还有一些距离，我觉得她必须放下压在心里的一些负担，否则背负着沉重的劳务和心灵的压力，她挣扎到“享清福”那一天都困难，那么她的一切期待都可能是一场空。

前不久近距离发生了两件惨事：

一个人品很好天天下班后再医院照顾80多岁老母亲的中老年警察，刚刚送走离世母亲后，自己也一命呜呼被癌症夺去了生命；

另一个近九旬老者住院治疗多日，年老的儿子天天照护照顾，两个月后老人病愈出院了，儿子却因疲劳过度去世了……

唉！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实际上我们每个人一辈子说接触的人和物都极其有限，但一经接触、相识了某一个人，就能发现确确实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一堆头疼的事”。自从认识了护工的她，认识了她的“戳锅漏”儿子毛二娃，对毛二娃的未来也时常挂念担心，这个智商和神志都似乎有问题的孩子，在这个几乎鬼魅魍魉的世界每行走一步都会受阻，很难估计他明天会干些什么事出来，更难设想他会认认真真坐下来踏踏实实工作，如我所劝好好读几本书，好好学习他人经验提高一下自己。真担心他某一天再走投无路求援母亲被伤心透顶的母亲痛骂后，仅仅为了气气母亲报复父母，真去干“抢银行”之类的大动静恶事了，从我的角度明白他是为报复母亲的咒骂而故意为之的演戏，可人家谁这么“深刻理解”他呢？说不定哪天他就稀里糊涂犯下不可饶恕之的大错，因此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是真为毛二娃担心！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