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夏天遭遇“文革”后，我们这拨1955年出生的孩子该读小学五年级了。

1966年的暑假过得非常快，特别快，这是因为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整个暑假都在撒开丫子野，野得痛快之故——这年暑假明显感觉到学校、老师都不像从前那样多多少少管束我们了，一种无形的暗示在左右我们——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野”了。

快乐的日子骑着马顺着风跑还一路快马加鞭，不快乐的日子如瘸腿驴拉破车走在坑洼小道。1966年的暑假，对我们这些“根红苗正”人家的孩子来说，几乎就是一个漫长的狂欢节。

暑假结束，9月1日返校报到时心里格外胆战心惊，特别害怕被老师抽查出自己为欺哄老师三天内赶出的极其放肆大做手脚毫无“质量”可谈的“暑假作业”。

那天“心中有鬼”，在教室不敢正眼看待我不错的班主任梁老师，却被梁老师告知：“照毛主席的指示做，学校要搞教育革命了，暑假作业不用交了”，从今天开始，“全体同学暂时不用来学校了，多会儿开学另行通知”。

我至今还记得清当时我心里那颗石头悠然落下的美妙轻松，简直就是：天上的蓝天白云对我微笑，树上的小鸟为我唱歌。之后我和我的好友伙伴们全身心投入到了无人管束的时代，天天忙活的基本内容为：踢足球、抢传单、看斗争会、在汾河西岸辽阔的田野晃荡、骑着自行车满世界疯跑……

那时节父亲“支援三线建设”已经远赴“祖国的大西南”腹地一年，天天上班的母亲根本没有太多时间过问我。学校那个学期一堂课都没上，满满当当“野”完了我在北方小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67年春节前，父亲从四川回来接全家匆匆忙忙到了“重中之重的”“国防三线”“新厂”，在这里开始了更漫长的无学可上的日子。

我们那时对“无学可上”心怀暗喜毫无怨言，玩还玩不够呢，怨个啥？

在新厂，有一天在离我家不远山坡下第一食堂伙房后面倾倒灰渣和垃圾的地方，我发现了几株对称长着两片椭圆形嫩叶的植物，烧火的炊事员告知这是南瓜秧。

一听“南瓜秧”这三个字就让我兴奋不已——虽然几年前的饥荒年常年吃南瓜、萝卜与粗细粮合煮的饭食已经让我视吃南瓜饭为痛苦，突然近距离接触长出熟悉的南瓜的“南瓜秧”，眼看着那些健壮可爱的南瓜秧，我那颗还是城市孩子的小心脏有种异样感觉，那瓜秧的形状和姿态一下和已经在我脑海中萦绕良久的“雨露滋润”“禾苗壮”“瓜儿离不开秧”等等时髦词汇迅速揉和为一体，于是我将那些瓜秧一并小心挖出来，小心保护着瓜秧白嫩嫩黄的根儿，将它们带回家，在门前巴掌大的一块泥土里安顿了它们。

我种南瓜的收成并不辉煌，那年那几株南瓜只结了几个小的可怜南瓜，倒是因这些南瓜秧带来的连锁效应，让我在自己不断“开发”来的土地上获得多种其它农作物好收成。特别让我骄傲也让我难忘的是我种的三棵丝瓜，那是我在没有任何农具的情况下，用我家从北方带来的捅火做饭用的火杵在渣土里扎三个眼种下的三颗丝瓜籽儿，三颗瓜种长成三株茁壮的瓜秧后，在我搭的瓜架上枝繁叶茂犹如一个小型的葡萄架，三棵丝瓜记录在案，整整结了一百八十多个大丝瓜——这可能是创纪录的水准，至今我也没听谁说过创造过如此业绩。当然，我这丰产也来之不易，那年我饲养的十几只夭亡小鸡都被我埋在了丝瓜根部，或许是这特别的肥料供养了那不寻常的丰收？

以前嘲笑读书人，总爱用那句老生常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其实认识几十种农作物或者几十种花草树木都不是难事，关键是要有接触的机会。记得差不多十年前，一个民间的诗歌社团组织，在一份态度严肃的内部文件上郑重其事要求每个会员要至少认识十二种树，当时觉得他们所作所为很可笑，后来细想还是有道理的，否则写出“满树的菠萝在夕阳余晖里轻轻晃荡”的诗，确实够尴尬的。

1967年那年春天，我在种植、养殖过程这得到许多快乐后，压抑不住的激情促使我不断地拓展“自己的土地”，还一趟趟从五里外的集市买回各种各样的秧苗和种子，一一种植在“属于”我的土地上。

我零零碎碎“开发”的土地最多的时候大概有两分左右，如果连在一起老大一片了。

我的土地扩张过快，收获过丰，引发了一些心术不正孩子的妒忌和眼红，我为捍卫自己亲手开拓的土地曾经和大都比我大两三岁的孩子打架，还被一个一辈子嫉妒心都很强的孩子质问：

“你占那么多地，你你……你是剥削阶级，你你……你是地主啊？”

我理直气壮大声地告诉那孩子：“我爸是贫农！我妈是下中农！我辛辛苦苦开的荒你想抢，你才是剥削阶级！你才是地主，你家才是黄世仁、南霸天呢！恶霸地主！”

回想往事都是笑话了，不过想起我当年那种对土地的热爱，对收成的渴望以及绞尽脑汁期望提高各种“农产品”产量的努力，如果早个几十年混在民国，八九成会混成一个地主的……想到这儿都是一身冷汗，幸亏我晚来人间许多年，“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那年开始的我的农耕养殖时代，让我的少儿时代异彩纷呈分外鲜丽，我在自己亲手开拓的土地上，种植过南瓜、冬瓜、丝瓜、苦瓜、瓠瓜、四季豆、豇豆、绿豆、辣椒、西红柿、茄子、花生、白萝卜、胡萝卜、土豆、红薯、黄秧白、莲花白、瓢儿白、冬寒菜、木耳菜……等等等等，还饲养过鸡、鸭、鹅、兔子、鸽子。

虽然当时的所作所为都是难以忍受百无聊赖苍白日子的压榨，以玩为主旨的活动，但那个过程除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还是享受了许多其他孩子没有享受过的快乐的，这也是我在那个既混乱又苍白的“停课闹革命”时期的一点收获。

                                         二零一六年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