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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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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盛夏,陪伴因“病危”转院的父亲在重庆医学院住院时,我天天晚上为一个七十九岁的东北老太婆借出、铺好陪床专用的钢丝床和被褥,早晨再一一收拾好、还回。而那个被我伺候的照护、陪伴老伴儿的老太婆一开始并不感激我的所为,好像这一切本当如此。
被我照顾的这个精干到“朝气蓬勃”“干精火旺”气质高贵、傲慢的老太太显然从前被人“侍候”惯了,连续好几天“享受”我亲手为她操劳的服务,没对我表示过半句感谢,不仅不感谢我,而且还多少在矜持中泼洒着些许挑剔的冷漠。
我那时已经为自己更年轻的时候犯下的许许多多错误暗自总结经验,常常忏悔,保持此种心态的我自然不会和一个近八十岁固执老太太“一般见识”,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傲慢和冷漠,我当时只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年轻人照顾的老人,没猜想她也没重视她对我的态度,我没那闲工夫——不过二十多年之后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候,我再猜想她当时对我的态度,自然很是明白了,当时老太太是在记恨我曾经对她心中神圣之事体的冒犯,她或许看着我为她忙活,说不定还以为我是为前几天对她的不敬和冒犯在负荆请罪呢——让我忙活,那是救我,给我创造赎罪的机会呢。
就在父亲才住院的当天,精神瞿烁的老太太瞅准一个机会,领导似的把我和另一个也在照顾生病父亲的年轻人叫到一个空床位前,单刀直入劝我们皈依她信奉了一辈子的基督教,还发了印刷精美的小册子给我们。
我当时三十二岁,也正是干精火旺冲劲十足的年龄,加上读过许多乱七八糟的书,于是仗着自以为是卖弄了一些宗教、信仰、心灵、共产主义、人权、民主方面的观点,无形中流露除了对宗教的看法和态度。
老太太听觉极好,反应非常快,即刻就用她三十岁式的反应速度开始回击我,就我对她的基督教的“歪曲”发了一通火,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如此高龄老人最实实在在的愤怒,那简直就是一阵怒火万丈的痛斥——我那会儿深信着共产主义,心里萦绕着马克思主义者们对宗教戏谑的话,一点不为老太太的怒叱生气,反而有些按捺不住的快乐在心,我微笑地望着她实在是不愿意让如此高龄的老人因生气而伤身体。
马克思主义者们的那句话是这么说的:“自从世界上有了骗子和傻瓜,就有了宗教。”
我对被老太婆召集到一处老太婆试图宣教于他们的人说:当一个国家的状况混乱无度,迷茫的人普遍失去理想和追求方向的时候,就会触发心灵失去依靠、无望人们涌入教堂的潮流,这些精神空虚心灵煎熬难耐的人无法摆脱烦恼和痛苦,需要一个安置自己灵魂的场所寄托自己的心灵,他们希望有强人关注、帮助并领导、关爱自己,于是他们找到了教堂和宗教……
没曾想我这句当属于社会心理学范畴的话让老太婆很不高兴,她几乎是大声喊道:
“我们不是精神空虚!我们爱主是因为主是真实存在的!主确实存在!”
我以前从来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但现在我有那么一点点了,面对白发苍苍的东北老太太,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老太婆在病房做一切和她的宗教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她的小她七岁的丈夫就露出有几分天真几分可爱缺了牙的笑容来望着他老他许多的妻子忙活,那神情似乎是在看着性子激烈的小女孩小女友莽撞做事。或许显然急性子的老太婆一辈子都风风火火,不知有多少回作出过足以让爱她的丈夫善意嘲笑她的事情,那没几颗牙老爷爷的面部表情和震动不大的笑声分明在说:
“瞧瞧,这老娘们一辈子……都八十了还改不了东北娘们儿坏脾气德性。”
老太婆称自己早年毕业于沈阳的“盛京医科大学”。这所学校作为东三省第一所医科大学,也是全东北从事医学教育的最高学府。
盛京医大的八字校训古色古香很感人:“非以役人,乃役于人”。
盛京医大的校徽设计也很有趣儿,由针灸之一的针和蛇还有火炬构成图案,这三样物件,在体现救死扶伤宗旨之外,还有追求光明拥戴正义的意思。盛京医大的第一任校长是著名的苏格兰人司督阁。
老太婆的丈夫原来是张学良手下——也就是奉军的一个军官。看得出老太婆年轻时是个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漂亮的美女,老爷爷年轻时是个英俊帅气的青年军官。可以想象,当年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青年军官和那个气质高雅、傲气十足一袭旗袍的美女站在一起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我很想和“东北军军官”聊聊东北当年的战事,但总是笑呵呵的老爷爷似乎没有回忆往事并发表意见的能力了。
老太婆口口声声赞美她的“主”,把其它宗教的偶像一律斥为“泥胎!”“假神”“骗人的假神!”在一一痛斥其它宗教时,老太婆的表情除了愤怒剩下的还是愤怒。
我从小受父母影响,一向爱帮人的习惯终于感动了老太婆,有一天晚上她躺在我为她铺就的钢丝床上朗诵诗一般地对我说:
“年轻人,你很善良,你也很有才。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在为你祈祷,主会帮助你的。”
医院总是要死人的,有一天说到死亡这个内容时,又引发了老太太的一大串慷慨陈词:
“年轻人,你注意过吗?那些不信主的人个个都害怕死,怕得厉害,而且还个个死的样子很痛苦很难看。心里有主的人就不会那样,信主的人每一个都死得很安详。我们到自己爱着的主身边去了没什么可怕的,那是回家。”
“我的弟弟很聪明,你知道吗?我弟弟很有才华,也很漂亮,他是十九岁死的,死得非常美丽。”
老太婆特别加重了口气说:“那天弟弟对我说:姐姐,我要去了,我要去天国了,那里是何等美丽啊!弟弟说完就走了,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死得非常美丽”这句话从一个近八十岁老太婆口中出来,节奏、语气都犹如诗歌朗诵,当时这很是震撼我,暗暗自问:这腔调应当是我们这些写诗、从事艺术工作多少有些“小资”和罗曼蒂克情调人的语言啊!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七十九岁的老太婆口中会如此流畅如此自如地朗朗而出那样诗意化的语言。
老太婆那种自然和坦诚的表情都让我顿时生出许多敬意来。
那会儿天下大乱无法无天的“文革”结束刚好十年,几十年来大陆日常语言粗俗化的现象经过“文革”的洗礼,愈发广泛地充斥在我们的社会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人都无可奈何与脏话结伴为伍习以为常。就在老太婆说出他死的很年轻的弟弟“死得很美丽”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奇妙到晕眩的感觉,美丽如诗的词句实在是应该好好在日常生活用语中有一席之地的。
……
父亲是在永川地区医院因病情恶化导致“病危”后转到重庆医学院附属一院救治的,转院的医嘱上清清楚楚写着医生龙飞凤舞几十个字,天书般潦草的字迹依然染我惊心动魄,“肝硬化”“腹水”几个字参杂其中令人胆寒。那时节,虽然对肝炎和肝硬化的恐惧已经远不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闻风丧胆,但结合了“病危”二字之后,还是让人万分揪心,我非常担心父亲会离开我们。
幸亏一个黄姓的女教授很快解除了我们的担忧,那天黄教授查房,一大群白大褂学生围着她有些众星拱月的架势。我当时以为一切就是例行公事,黄教授不过应付差事草草说上几句给我们留下一堆不痛快就会离去,但实际发生的事让我震惊了,黄教授毫不留情地带着批评的口吻否定了前面病例上所有的诊断意见,她的许多话我只记住了最关键的:
“这个病人的症状和肝硬化毫无关系,所谓‘腹水’也根本不存在。建议马上改变治疗方案……”
同样是穿白大褂的医生,由于每个人的天资、努力、经历、从师、实践过程的不同,医术水准就会大大不同。在黄医生的指导下,住院医生调整了父亲的治疗方案,一切都很见效,几天之后,父亲整体状况都发生非常明显的变化。特别是一位长期为病人免费理发、刮胡子的好心女医生为爸爸理发、刮胡子后,爸爸的整个精神面貌都显然与前几天大不相同,变化大到令人欣喜。
当时我被感动心立即产生了一个念头:
“天使并不都是长着翅膀小孩子模样的人,中老年的天使更纯粹。”
老太太的矜持和威严我已经适应,特别让我感动的还有她的几个来自不同方位的老教友,其中一个上海口音的老太太,穿一身上海老女人喜欢穿的黑色丝绸短袖夏装,几次不辞辛苦从很远的地方挤公共汽车,转几道车前来看望住院和陪床的两位东北籍老人。这精干的上海老太太每次还炖了鸡汤带着其它可口的食物来。谁看着都会以为他们是亲戚或者亲家无疑,恰恰都不是,他们只是信奉同一宗教的教友而已。仅此就让我没法不为他们之间的那种诚挚、纯洁、干净的友情感动,因此油然对基督教产生了几分尊重,这尊重是真切切的。
老爷爷出院的时候,曾经来病房看过老人的医学院一个江南籍教授通过私人关系为他们找来一辆轿车,专门送老人回家。他们之间话都不多,但把事情实实在在做到恰到好处的处世风格,似乎教科书一般在我眼前一一展开,让我不知不觉耳濡目染中经历着一个奇妙烦的潜移默化学习过程。他们之间的毫无算计、互助互爱的纯真情谊,是潜伏在我心底已经快枯萎了的梦想和渴望,和东北老太太以及她的教友们的短暂接触,那梦想和渴望又渐渐生机勃勃昂扬起来。
我觉得大陆中国这几十年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不断恶化,甚至彼此之间完全没有信任感,恰巧就是缺少了人的那种本真、朴质的德行,那些各种各样的宗教在自己的立场上喋喋不休想唤醒的就是这种德行,殊路同归,健康、干净、充满善意的宗教都值得我们敬重。
老人离开医院的那天,又是我忙活的日子,我忙前忙后帮二老人提拿东西,承包了最重的两个大旅行包,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直至把老爷爷和老太太——还有两个教友一一送上车。
老太太不知是要在教友面前保持她或许几十年前就养成的“大姐大”威严,老人只是淡淡地和我告别,矜持如前。似乎我是一个花钱雇来的苦力或者重庆说的“棒棒”而已。
或许七十九岁的她心灵真能和她仁慈的主彼此沟通,她得到她的主的旨意再转达给我,那意思是:
“年轻人,你所作所为主都知道,放心吧,主眼明心亮,好人不会吃亏!”
不知是不是真的托了那年轻时绝对漂亮现在威严无比东北老太太的福,我的一九八七年尾声的几个月运气出奇的好。
父亲的病自从“病危”的危机中突围出来以后,虽然也病倒过几回,但问题都不大,状况越来越好。今年父亲满87周岁了,尚能自己照顾自己,天天兴致勃勃给弟弟一家做北方风格的饭,这真是值得庆幸的美事。
一九八七年的十二月上旬,重庆召开了首届“人才交流大会”,说是“开会”不太妥帖,那“大会”就像个城市的集市,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年轻人、年轻的俊杰们为找合适或者更合适的工作,在重庆体育馆制造了热烈异常的场面。
我参加那“集市”的原本目的很简单,就是打算拍些有意思的新闻照片从报刊杂志换得些银两。没曾想捕捉影像时,我发现了一个诱惑我、吸引我让我心里痒痒不止的工作机会,曾经制造了令海外同行侧目的“长江牌”手风琴的重庆乐器厂消失多年后,重整河山,以重庆钢琴厂的身份再出江湖,“为扩大生产,向社会招聘校音员(调律师)”。拉了十几年手风琴,弹过不到十分钟钢琴的我因渴望而胆大,无知无畏地去考耳朵,被发现耳朵“确实非常好”,以第一名成绩资格“特招”进了重庆钢琴厂。
进得钢琴厂后,能天天和儿时做梦都不敢想的华贵之物钢琴天天厮守在一起,每天有机会自弹自唱我喜爱的歌曲,这日子是让很多人都羡慕的,也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之一。
二十八年了,那个心高气傲、气质高雅、漂亮的知识分子东北老太太如果还在世,已经是一百零七岁的人了,真希望她还在世,真希望她的主一直悉心呵护着口述表达良好的她,委任她将她自己度过的漫长历史岁月和耳闻目睹的一个多世纪历史风烟一一细细讲述出来——那一定是极其迷人的故事。
“死得很美丽”真是一种让人羡慕的境界,我觉得只有那些看穿了生命现象和过程,一生收获过真爱,一生诚心诚意自觉奉献社会和他人的人,才会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很美丽”。我也祝福所有心地善良、灵魂干净的人都“死得很美丽”。
生命结束之前,每一个即将成为逝者的人都会对自己一生有个评判,虽然盖棺论定是由他人所为的,大部分逝者对自己一生的行走也会有个人总结。拥有自然而然诚实而不做作同情心、爱心、谅解之心的人,所抚育的儿孙辈大都还“争气的人,一生得到“圆满”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神圣的宗教情怀自然运作出了良好的心境,就不会有太多的哀怨和遗憾留在脸上。此时此刻和这个世界的亲朋好友分别,并不是孤单而去,因为在另一个天堂世界,有许多先行的至爱亲人正在迎候着逝者。在离开这个世界奔向那个世界的路上,逝者只是一个满载而去的归者,只不过新的旅程又将开始,没有理由不微笑着——“美丽”地离去。
我的妈妈,我的母亲,我的至高无上亲人在前年五月初突然离开我们时,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一身干干净净,八十岁的老人了,皮肤白皙不显老态,直让从事殡葬业务给母亲穿衣服的女子连连惊叹:
“你们老太婆皮肤好好哟,像年轻人一样!”
妈妈已经行走不便好几年了,但离开的时候面容很安详,我最后一次亲吻了妈妈还温暖的脸庞和额头——这深切的亲吻不过是我成年后不到十次亲吻妈妈的最后一次。这一年前,耳闻目睹几个亲朋好友家的老人相继离世后,我突然有了拥抱、亲吻妈妈的渴望,我明白,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每次拥吻妈妈,在男女问题上一向守旧、也不善于娇生惯养儿女,更不会和自己的儿女酸溜溜亲昵的妈妈还很不好意思,甚至有几分羞涩。但作为儿子的我,因为有了这么几次拥抱、亲吻高龄妈妈的亲昵,在妈妈离开我们后,心里多多少少少了一些遗憾。
从妈妈离开时的状况和容貌都很安静看,或许结合那个东北老太太话说就是:
“妈妈走的时候很美丽。”
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