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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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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父亲带着我去看以“阶级斗争为纲”而创作的“土改题材”电影《槐树庄》,觉得那电影一点都不好看,整部电影唯一刺激我一点兴奋的只有那个对“土改”不满的地主儿子骑自行车掉进河里那一片断,这个穿着解放军军装,被编导设计的多少有些吊儿郎当的地主儿子是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在电影中因其父亲被斗争、自家土地被分掉而不满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最后被处置了。
虽然我觉得《槐树庄》并不好看,但它依然一直紧紧依附在我记忆里,如此效应事出两方面:
一方面,父亲说《槐树庄》讲的几乎和我老家土改过程一模一样,这让我记忆深刻。我老家某村“土改”潮涌时,一个起义的国民党军官后来的解放军团级干部回乡探亲,正巧看见老父亲在斗争会上被酷刑伺候很是愤怒,于是说了些类似“老子在前方提着脑袋打仗,你们在后方欺负共产党军属”之类的不满话,于是他就倒了大霉,他遭遇了最惨烈下场,被部队抛弃后被村里民兵枪毙了。
另一方面,是因为几乎大半辈子从事宣传工作的父亲曾经有幸见过《槐树庄》主演、郭大娘的扮演者胡朋女士,父亲说胡朋不仅是新中国“四大老太婆”之一的明星,还是解放军的一员大校军官,正师职十二级高干。一个如此高级别的“女解放军叔叔”在当时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简直有如花木兰般的神圣,分量甚至比花木兰还大。后来胡朋还出演过《烈火中的永生》里神采飞扬的双枪老太婆——真没白让我喜欢一场。“文革”后期老革命胡朋被“解放”后还被器重,出演了“文革反动影片”《反击》里的一个女老革命家,我依然喜欢她,但人算不过天,估计胡朋为这事后来少不了有些麻烦和烦恼。
儿时看了些表现战争的电影和书籍,我很喜欢那些“高家庄”“五里铺”“杨各庄”“枣园村”“袁家岭”之类的村名,而我老家的“微水村”的名儿实在有些太文弱,意思就是流着一条小小河流的村庄,俨然一个沾染着文人情结钟情诗情画意的命名,太不气派了。老家的“微水”确实是条小河,有人叫它鹅毛泉,有人叫它毛毛泉,后来回老家亲眼目睹了那微水尽头喷涌不止长流不断的泉源,听说了许多老家的古今故事,才觉得还是俺老家这村名最好。
俺老家“土改”的时候,俺家因为几乎赤贫,父亲和许多长辈都是工作队的依靠对象,“贫农团”的成员。
和我后来在许多历史资料里看到的一样,俺老家的“土改”工作一开始也遇上了巨大的困难:乡亲们不认为自己被“剥削阶级”的地主、富农剥削,更觉得既然种人家的地,就该给人家交租子,这是几千年来天经地义老天爷都知道无可置疑的正当事。
历史上的微水人历来就淳朴、善良、心肠软,何况一个有一两千年历史的老村,用老家人的话说“葛连葛连全村都是亲戚”,这些由历史培养的气质、亲情和德行让外地“老区”来的干部们的启发、教育全成了空对空的白费口舌。
眼看着外地的“土改”闹腾得如火如荼,微水的“土改”却停滞不前,具体分管负责微水“土改”的老革命董副县长很是着急,知道没出息的微水人干不成革命大事,和上级领导协商后,就从“老区”调来一些苦大仇深的男女民兵来推动工作。
“老区”来的已经被灌输了满脑子不共戴天仇恨的民兵其实都是些农民,他们推动工作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瞄准了“剥削阶级”无情地打人、杀人,被打被杀的男人、女人、好人、坏人都有,一些好人里拔尖儿的好人也因为曾经在帮着解决邻里纠纷主持公道时得罪过人,也被别有用心的嫉恨者推波助澜处死了。甚至还一并打死了从外乡逃荒要饭到此,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住在一间破庙的一母二子共三人,他们娘仨的罪名竟然也是“剥削劳动人民”,他们的所谓“剥削”罪行就是没有任何活命资源的他们娘仨乞讨之外经常偷窃各家地里的农作物充饥,曾被这娘仨损害也被误导了“剥削阶级”之意的人们觉得他们比汉奸、地主还该死。
由血腥煽动起来的野蛮暴行开始泛滥,许多生活过得稍好的人家也被老少一并推上台去斗争、殴打,实际上他们许多仅仅是普通的中农人家而已,年景不过是吃糠咽菜的生活比更穷的人家多半把米糠而已。
父亲这样的“贫农团”成员,已经完全被忽视,只因为他们太没出息,个个在血腥面前噤若寒蝉战战兢兢,领导们已经完全忽略了他们。
五十年前父亲讲述他亲眼所见的家乡“土改”过程时,无意间描绘的“老区”男女民兵的形象也深刻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和她们一律在自己庄稼人的黑、白、花外衣外面扎着牛皮或者猪皮皮带,有人拿枪,有人拿刺刀,更多人拿的是杂木棍子,棍子挂在后腰腰带上很是威风凛凛。
杂木棍子非常厉害,大冬天,几个打人者几十百把棍就把被剥光了的人打得血肉横飞、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此时更有疯狂起来的男人、女人用剪刀、镰刀、鹅卵石施暴于蒙难者,生命瞬间烟消云散。
被打死的人中有些是彻彻底底的穷人,董副县长坐镇的斗争现场,“贫农团”成员和村民们都惊惧到极点,没有任何人敢为冤屈者发声。
那天,父亲一个最好的同学、好友的父亲也被以“剥削阶级”的罪名拉到了台上,其实这户人家不仅是货真价实的贫农,还和“工人阶级”有些株连,被拉到斗争焦点的这位老者是个铁路工人,那时节铁路工人的可观收入足可以让家人过上较好的生活,仅因此,人格已经扭曲的人把他看做了不可饶恕的敌人。
就在这位年长的铁路工人初初被棍棒抽打的时候,台下突然有人高声大喊一句:
“天下穷人是一家!”
几天来会场头一回出现的这一声喊非同小可,一时间镇住了许多已经疯狂的人,领导者、暴行施以者只因为这一声喊,猛醒到自己的“革命”早已经迷失了方向。由于这一声牵头之喊,许多村民站起来了,一起为那个站在鬼门关的不幸者求情、说好话,于是这位老者幸运的活了下来。没多久他的儿子和我父亲一起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刘邓大军的“二野”部队,可惜的是,一心想扛着机枪解放全中国的他,在部队进入河南境内后的第一仗就作战牺牲成了烈士……这事以后再表。
实事求是地说,“土改”时期在中共高层,主要领导人也是反对过于残酷的滥杀暴行的。就在我老家的“土改”告一段落,归属解放区的江山已经坚实、稳定的时候,那个一手制造了杀戮,促发了野蛮暴行的董副县长受到了上级严厉的处分,他被撤职发配在石家庄火车站附近的工地上拉上了车,像个苦力。
我一直很是钦佩那个在无法无天的血腥杀人时刻喊出那一声惊醒良知的“天下穷人是一家”的人的,如果没他这一嗓子呼唤,或许疯狂之中再被冤杀的远非仅仅这一个铁路工人。
中国几千年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大部分时期都是靠着残暴、杀戮和血腥来维持的,恶棍们编织的数不胜数的罪名导致人人自危,动辄“满门抄斩”,动辄“株连九族”过分严厉的处置和判罚,作为有效维护统治者江山连年不断的法宝许多年都在延续,久而久之早就彻底吓破了许多国人的胆。即使看见有人马至悬崖,也因为害怕担责不敢发一声出自好心和善意的“悬崖勒马”。这个缺少创造缺少创新激情的国度厮混着许多昏庸和无耻,这些昏庸和无耻甚至能够成为一定空间的主流,浑浑噩噩混日子成为大部分人的人生常态不是没有缘由的,根子就在这里。
许多年来我们的国家都极度短缺那种敢于在谬误与正确、黑暗与光明交界处大喊一声的智者,这些“智者”至今也稀缺,这样的勇士不是被斩杀光了,就是早没有了可承接之源,即使有春风狂吹也难再生了。
千百年来,我们空话之外的真正有效蔓延的“正统教育”和社会“主旋律”一直在大肆培养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人书”“少说为佳”“好汉牢中坐,孬种大街走”“宁栽花不栽刺”“退一步天地宽”……等等等等消极、自私的心理暗示和社会效应,在四处长期弥漫着这样社会氛围的空间,依附正气的“真、善、美、诚、廉”自然很难成为社会之风,“黑、假、恶、丑、贪”自然也没完没了地疯狂长大了。
无论在任何国度的任何时期,那些敢于在丢官弃命压力之下的生死关口逆流而上高喊一声的人都尤其可贵,难能可贵,他们往往都是阻止历史大灾难、社会大倒退、人间大悲剧发生的智者和功臣,是真正救国、救民与危难的英雄。可惜的是许多这样的英雄泣血的呼号往往得不到重视,有时他们的呼号不仅没唤醒良知,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们的英勇和献身最后落至后人的记忆只是一个令人惋叹的悲剧,这也是我们整个社会和人间的悲剧。
在四十多年近五十年前的“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举手表决通过“永远开除刘少奇党籍”议案时,只有一个年长女人没有在呼啦啦一片举手声中为保全自己随风而倒,她没有举手,她将右手放置在心脏所在的左胸前用沉默表示她的良知和抗议,她的名字中华民族每一个儿女都应该记住,她叫陈少敏。
二零一四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