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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立诚:压弯的树枝:狂飙突进的民族主义(有删节)
作者:马立诚
来源:经济观察报
来源日期:2010-11-20
本站发布时间:2010-11-20 3:21:38
阅读量:773次
马立诚 评论家,原《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编辑 mlc6280@163.com
我手里有两个黄色的棉布钱包,是在北京最热闹的旅游景点——什刹海酒吧街的摊上买的。一个钱包上印着:“中国人必须领导一切”;另一个印着: “全世界必须说中文”。生产这样的商品,是为了刺激眼球赚钱。不知别的国家是否出售这种商品,印象中没有。这两个钱包,给下面几位学者的话作了生动注脚。
许纪霖在2010年8月号的《读书》杂志上说,最近10年中国出现了民族主义狂飙,从反西方与反启蒙出发,发展为崇拜国家的政治保守主义。
资中筠在2010年7月5日的《经济观察报》上说,现在国家主义或是极端民族主义特别严重,以国家主义牺牲国民福祉满足虚荣,推向极致就会导致法西斯主义。
徐友渔在2010年7月号的《领导文萃》杂志上说,民族主义是近年来中国社会最为喧嚣的声音。一些人打着“爱国”旗号坑蒙拐骗恣意妄为,鼓吹民族主义已经成为作秀、捞钱和升官的伎俩。民族主义的各种口号,没有独立的、内在的、与中国人民真正利益相关的价值。
2010年9月18日,《新京报》发表易中天与李泽厚关于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对话, 两位直接提出中国已经出现纳粹思潮,应当警惕。李泽厚说:“中国龙主宰世界”的民族主义一旦和民粹主义结合,就非常危险,它将对外发动战争,对内厉行专 制。民族主义加民粹主义,正好是“国家社会主义”,即纳粹。这是当前中国往何处去的最危险的一个方向,大讲“中国模式”就有这个危险。易中天说:现在要是 有人提出和日本、美国干一仗,他们都群情激昂,都愿意。李泽厚先生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民族主义加民粹主义的“纳粹倾向”,我举双手赞成。
话要从头说起。
上世纪90年代初,苏东剧变。当代世界出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趋势,一是全球化加速,民族和国家的界限逐渐消融(如欧盟);二是民族主义趁势而起,呼啸登台。
民族主义是以血缘为基础的排他性族际情感,本质上具有非理性特点,而且缺乏价值内核。民族主义有如万花筒,旋转一次,就会看到不同的景象。
民族主义是一把双刃剑。有时,它是一种思想化合剂,发挥凝聚整合功能,抵御外辱,保卫本民族的正当权益;有时,它又变成海洛因,使吸食者陷入梦想般的狂热之中,导致分裂、战乱和倒退。正如王逸舟所说:“它还可以有多种变形,一切视具体的条件和场合而定。”
庞大的苏联分为15个国家,俄罗斯境内的车臣又要求独立建国。塞尔维亚境内的科索沃独立。加拿大魁北克省法兰西民族后裔要求独立,西班牙北部巴 斯克族要求独立,土耳其东部和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族要求独立,斯里兰卡北部泰米尔族要求独立……这些诉求都是基于一族一国的原则。毋庸置疑,这个趋势对我 国也造成了威胁。就此来看,鼓吹民族主义的人,同时也在刺激少数民族一族一国的政治诉求。
我国宪法的序言是这样使用民族主义概念的:“要反对大民族主义,主要是大汉族主义,也要反对地方民族主义。”显然,这里是从批评的角度使用民族主义这一概念的。
英国学者伯林说,民族主义是民族意识的一种“发炎红肿”状态,常常是一种受自卑感折磨的人的过度反应,类似压弯的树枝反弹(伯林《扭曲的人性之材》,249页)。
当民族主义于16世纪在原发地英国兴起时,原本是一场全体人民把权力从皇室夺回到大众所有的运动。最初的民族主义高扬的是“主权在民”原则,人民不再是低微的奴才,而是整体提升为享有权利的公民。这样一个民族的范围由国家疆域确定,包含全体人民,不分肤色语言,人人平等,而且强调个体主义。
可是,民族主义一路周游下来,发生了变化。除美国继承了英国那种个体主义的民族主义之外,在德、俄等国,民族主义逐渐丧失了个体主义原则,转变 为集体主义原则。人民变成空洞的概念,个人的选择自由和批判精神消失了。民族主义与民主之间,丧失了曾有过的血肉联系和等同关系。民族主义转变为威权主义 甚至是极权主义,领袖高度专制,一切强调服从。只要打出维护本民族利益的旗号,无论是践踏人权、煽动仇恨、铲除异己,还是策划分裂、杀人放火甚至发动战 争,都是“天然正确”、不容置疑和批判的。这一点,二战之前德国民族主义膨胀很能说明问题。
还有一条,16世纪的英国以国家疆域来确定民族界限,后来逐渐转变为以血缘、语言来确定民族界限。这样就出现了不与国家边界重叠的民族边界,从而导致了忠诚于本民族和忠诚于国家之间的冲突,使人类陷入了困境。
马克思和恩格斯反对民族主义,他们赞成全球范围的阶级斗争。《共产党宣言》说:“共产党人强调和坚持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 “民族内部的阶级对立一 消失,民族之间的敌对关系就会随之消失。”
《共产党宣言》的名言是:“工人没有祖国”。
在中国,最早是何新在1990年提出民族主义主张,要求反击西方颠覆阴谋,加强爱国主义教育。
《战略与管理》杂志在1994年和1996年分别发表两组关于民族主义的讨论,意见有分歧。1994年创刊的《原道》杂志公开申明秉持文化民族主义立场。稍后,京沪分别有学者发表文章论述文化民族主义,提出中国文明优越论。以上这些讨论,是在一个很小的知识分子圈内进行 的,对社会大众没有发生什么实际影响。
情况在1996年出现变化。这一年出版的畅销书《中国可以说不》,引起强烈反响,一下子猛烈地刺激了情绪化的民族主义,使民族主义议题开始从学界少数人进入大众领域,并且形成一股汹涌的盲动力量。
1996年,中美之间出现了对抗风险。这一年夏 天,《中国可以说不》出版。这本书显然是针对美国而来,海外不少人认为这本书反映了中国政府的立场,因此引起世界的注意。
此书一出,出版界立即跟进,《中国为什么说不》、《中国就是要说不》等纷纷问世。一时间,“说不”成了时尚,人人挂在嘴边,大有掀起一场“说不”竞赛的势头。仿佛谁要是不“说不”,就有被视为“二毛子”、“三毛子”的危险。
一位学者说,这其实是一场商业炒作,为赚钱“玩了一把”。
对外来压力进行有理有据的抗争是应该的,但是该书提出的口号却走火入魔般的“发炎红肿”了:
“苍天当死,黄天当立”;
“21世纪将是一个属于中国人的世纪”;
“世界上的一切和平进步,无一不得惠于中国的功德”;
“我号召中国人要记住仇恨”;“美国正加紧组建反华俱乐部”;
“焚烧好莱坞!”;
“我们要准备打仗!不要忌言准备打仗,……小大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
“美国的完蛋只是时间上的事情!”
这种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和发泄方式,扩大了“中国威胁论”的市场,增加了周边国家和其他相关国家对中国的疑虑和恐惧,刺激这些国家进一步扩充军备,向美国靠拢,并且给中国的国际交往放置了路边炸弹,大大伤害了中国的利益。
中国社科院学者沈骥如在1998年2月出版了《中国不当“不”先生》一书。他说,《中国可以说不》一书是作者对世界政治的情感抉择,但感情不能 代替政策。如果21世纪的大国动辄“说不”,时代的主题岂不是要从“和平与发展”退回到冷战与对峙?和平与发展,需要对话、理解、合作与妥协,求同存异。 动辄“说不”,不利于地区和平与世界和平。中国是大国,在世界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对和平与发展负有重要责任,因此中国对世界大事的表态决不能如此轻率 而不负责任。
在《中国可以说不》之后,又有人先后推出《妖魔化中国的背后》《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威胁中国的隐蔽战争》《碰撞》等书,煽动民族主义。
2009年3月《中国不高兴》问世。与《中国可以说不》受到热捧不同,这本书非但没有得到公众赞赏,大多数媒体对此书甚至持嘲讽态度,说明中国社会开始走向成熟。
吴稼祥在2009年4月8日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让中国服从我的心情——评〈中国不高兴〉所推销的病态民族主义》,对作者做出回应。
吴稼祥说,《中国不高兴》像早春吹来的一股寒风,携带着“不高兴”病毒,毒化我们民族的心理,易感染的是未成年人以及年轻人,把青春期骚动发酵 为国家人格愤懑,并发泄暴力。吴稼祥指出,民族主义有两类,一种是健康的民族主义,如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土耳其的凯末尔主义,印度的甘地主义等。法国的拿 破仑主义,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主义,德国的希特勒主义则是病态民族主义。
《中国不高兴》宣扬的就是病态民族主义。它的信念是:中国领导世界是“天命所归”;它的目标是:做世界老大,“我们要领导这个世界,西方人要排 第二”;它的精神文化是:尚武精神、好战激情;它的依靠力量是:“火炬一代”和军事英雄集团;它的动员方式是:“民间”大规模“凝 聚”;它的手段是:“军战”+“商战”;它的语言是:“我们强大了,我们就揍你。”
这种病态民族主义有四个特征,一是把伤疤当勋章,二是自恋且排他,三是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四是好战。总之,是从受害人心理到暴发户心态。 “谁是世界老大?从文明史的角度来讲,我们才是世界老大!”
作者摩拳擦掌,恨不能立马在世界上展开征服式战争:“持剑经商,是崛起大国的制胜之道”,解放军 “应勇于在国际 社会上除暴安良,在强国道路上扫清颓风”。在作者看来,摆在中华民族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 是战争,二是让中国这样的大国继续用血汗钱支付西方主导的先行发展模式”,总之,不上战场,就入猪圈。
吴稼祥认为,经过30多年经济增长,有些人膨胀得不得了,想当世界的头,他们用中国人的爱国情愫绑架整个民族,为他们的“世界老大狂想曲”扣动扳机,这样的病态民族主义还不危险吗?简直是法西斯主义。
另有三位青年评论家,周筱、叶楚华、廖保平,在2009年6月合著出版《中国谁在不高兴》一书,揭穿《中国不高兴》的煽惑。指出该书中那些极富侵略性的大国沙文主义语言,只能引起周边国家对中国的疑虑和恐惧,促使别的国家联合起来对付 中国。
2010年1月,一本名为《中国梦》的书引起国际舆论注意。作者是国防大学军队建设研究所所长刘明福。书中说:“地球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平崛起”,“中国的和平崛起并不排斥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反遏制战争 中崛起”, “没有军事崛起的经济崛起是危险的崛起”。这些话留给国际间的印象,等同于“不惜跟美国打一场战争”。这本书的大国沙文主义倾向也很明显,作者说:“中国有做世界领导者的优秀文化基因。”
广东的《同舟共进》杂志2010年6月号发表薛理泰、赵刚的文章《〈中国梦〉:书生论政误苍生》,对这本书进行了剖析与批评。
薛理泰、赵刚说,近年来,类似《中国梦》这样的著作和讲话不断问世,在网络上获得喝彩。相反,持稳健态度的学者的不同意见在网上被骂得不堪入 目,这是很不正常的。这种现象在客观上,只能为“中国威胁论”添砖加瓦。凡此种种,说明近年来在国力飙升的情况下,民间乃至官方变得飘飘然,都是一个 “飘”字,自我膨胀,由表层浸润至内核,这不是中国之福,而是为害不浅。
薛、赵的文章指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刘明福等人大多数是政工出身或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军界人士。他们在敏感时刻侈谈全球战略,动辄笔走偏锋, 喜走极端,不免有哗众取宠之嫌。书生论战,或能争得名声,但非国家之福,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很多。如今,正值中国要打起精神应对全方位挑战之际,岂能由纯然的政工干部在大战略问题上 随便放出战争言论?
薛、赵说,不只美国,刘明福等人的言论已经引起俄罗斯警觉。前不久,俄军在代号“东方”的最新演习中,远东军区装甲兵、特种兵和空降兵实施秘密 打击计划,显然剑指中国。毋庸讳言,俄军也对中国崛起戒心重重。如果我们对若干军人未经授权擅自发表好战言论不及时纠正的话,有朝一日量变导致质变,中美 关系逆转,波澜可能会涉及中国所有周边国家,也包括俄罗斯在内。那个时候,中国可能陷入全面被动,这是明眼人都很清楚的。
2010年1月出版的另一本激进的著作《中国站起来》,煽动文化民族主义,也引起关注。作者摩罗告诉人们,西方,就是掠夺、奴役、阴谋和反人类;中国,就是正义、自立、文明和公心。西方文明是癌细 胞,“未来时代,将会由中国人从政治上统一全人类。”据此,那些提倡向西方学习的中国人,统统成了民族的敌人。摩罗在书中重点批判的,是“五四一代”的陈独秀、胡适、蔡元培和鲁迅。
摩罗说:“无论是陈独秀、胡适,还是鲁迅,他们在主张全盘西化的时候,显然已经全盘接受了西方人建构的世界图式,而且把自己和自己的民族牢牢地 安置在那个世界图式中愚昧、卑贱的位置上。”“五四一代是精神大崩溃的一代”,“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民族精神的摧毁,甚为严重,我们至今还在承受其恶果。”
最后,事情演变成只要是反对英美,就统统具有天然的正当性。难怪摩罗要热烈地肯定德国的希特勒。他说:“希特勒带领自己的民族摆脱英法强权的遏 制,这是值得敬佩的。”(摩罗采访录,《南都周刊》2010年3月5日)摩罗还肯定二战时的日本军国主义,因为日本勇于挑战英美的霸权!这样的民族主义,岂不是走火入魔太甚?
摩罗这样定义爱国主义:“在国家成为人类社会分群界线的第一原则的时代,功臣与罪人、圣人与魔鬼的区分标准,与个人品德全无干系,全看它谋求的是哪国的利益,损害的是哪国的 生命。这个标准简单地说其实就是所谓爱国主义。”原来是非善恶、圣人恶魔都无所谓,也不再有什么道德判断尺度,一切都看对国家有利没利。摩罗称赞希特勒和 日本军国主义,道理全在于此。
类似内容的民族主义著作书籍还有。概括起来看,当下民族主义诸多诉求中,反西方和抵制全球化 是最突出的两条。有学者评论说,现今中国的民族主义是长期积弱一朝发达的亢奋。中国经济蒸蒸日上,经济规模跃居世界第二,亢奋的民族主义只会加剧中国和其 他国家的紧张关系,有助于“中国威胁论”扩大市场,并非中国的福音。
有学者指出,在历史上民族主义鼓吹后面紧随着的常常是专制主义和军国主义。即使从中国面临的最急迫的问题来考虑,民族主义也不宜提倡。而民主主义则是包括 了宪政主义、自由主义、民主社会主义、乡土自治主义、全球化等诸多观念,它是贯通古今,联合中西,在当代能够获得最大共识与合法性的意识形态。弘扬民主主 义,加快民主进程,还有利于解决两岸统一。
2010年10月26日,何亮亮在凤凰卫视说,日本在钓鱼岛扣留我国渔船渔民,我们当然要提出抗议据理力争,这没有问题。但是,若干城市青年人上街砸日本餐馆,砸中日合资生产的轿车,这种暴力行径就有问题了,抵制日货更是没有道理。
前不久,俄罗斯也扣留了中国船,更严重的是还杀死了好几名中国船员,为什么没见有人上街抗议俄罗斯呢?俄罗斯对中国人的态度之恶劣,众所周知, 比如大规模驱赶华商,公然没收盗窃几十亿美元华商商品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是近来各国都没有发生过的,也没见有人上街抗议。由此可见,并不是谁做了对中 国人不好的事情就去抗议他,而是经过仔细挑选,排外锋芒只指向美、日、法,这里暗藏的还是阶级斗争为纲。这就暴露出民族主义的虚假了,愤青们实际上是被利用的。
南方周末评论家鄢烈山说,煽惑民族主义的某些人实际上是“爱国贼”。这个评语也许尖刻,但却击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