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989-1979)均十分重视异化(Alienation / Dissimilation / Heterization / Entfermdung / Αποξένωση / Αφομοίωση / Ετεροποίηση),对资本主义的诸种异化展开了深微的阐发,这也启发了电影创作及电影审美。
顾长卫导演的电影《刺猬》(2024)与尹丽川导演的电影《出走的决心》(2024),均在大量展示人物的日常生活中不断积蓄戏剧的冲突,影片高潮正是王战团(葛优饰)、李红(咏梅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期隐忍直至再也不能忍的必然爆发,均带给受众巨大的审美震颤。《刺》片的王战团,几十年来被家人、亲友嘲讽为疯子、神经病,其实,包括他的妻子周秀玲(李萍饰)在内离他最近的人都未能洞察他内心的诗歌梦、歌唱梦、海军梦以及环游世界梦,他不是一个俗人。《出》片的李红,受了一辈子丈夫(姜武饰)的气,又给女儿(吴倩饰)带一对双胞胎孙子,日夜操劳,忍辱负重,但她内心那个离家出走自驾旅游的梦从未熄灭,她也不是一个俗人。鸡零狗碎的柴米油盐,周而复始的光阴岁月,令我们的生活沾染上重复性、同质性与空洞化等各种痼疾,谁也无法剜除。英国社会学家Mike Featherstong(迈克·费瑟斯通,1946- )指出,现代艺术转向日常生活审美化(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把“生活转换成艺术”,同时也把“艺术转换成生活”,这必然消解艺术的神圣性与纯粹性(Undoing Culture: Globalization, Post-modernization and Indentity /消解文化:全球化、后现代主义与认同,杨渝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日常的生活,平常的人物,通常的情形,正常的状态,四平八稳,死水微澜,若不对日常生活给予异化,着实无法完成一部电影所需的叙事、冲突、意境乃至旨趣,更无法触动有着同样日常经验与生活经历的现代受众。
异化,由异开始,化解平庸。从平凡中发现不寻常,从熟悉中探寻不正常,便能捕捉反常,定格异常,令人眼前一亮。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在相继出版的《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导论》、《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 II,Fondements d’une sociologie de la quotidienneté/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日常性的社会学基础》、《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III. De la modernité au modernisme (Pour une métaphilosophie du quotidien/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从现代性到现代主义(走向日常的元哲学)》中不断指出,“熟知非真知”(Was ist bekannt ist nicht erkannt),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东西遮蔽了人的存在”(la familiarité voilent les êtres humains)。列斐伏尔发现,异化日常生活的历史源流,并非始于理论家的文字,而早就出现在深刻的感性艺术作品之中。美国导演贾森·雷特曼(Jason Reitman,1977-)的影片《Juno/朱诺》(2007)从异化高中生的日常中发现了生活的不同轨迹,艾略特·佩吉(Elliot Page,1987- )饰演的高中女生朱诺与同学布里克(Michael Cera/迈克尔·塞拉饰)偷尝禁果,未婚先孕,她决定生下孩子,送给他人抚养。朱诺的这一决定,彻底打破了常规,有违常理,但绝非不能接受。该片沿循这一反常,娓娓道来,自如展示了婚姻与道德的冲突,还暗讽了教育的匮缺,又对人性的美好不乏讴歌,看罢令人有惊无险,暗自叹服。片中,当原本决定收养朱诺所生婴儿的广告音乐制作人马克(Jason Bateman/杰森·贝特曼饰,1969- )突然变卦,称要与妻子维尼撒(Jennifer Garner/詹妮弗·加纳饰,1972- )离婚且搬出去独居时,观众无不担心马克会爱上朱诺并与之结婚。尽管,那种编排将使《朱》片再次翻转,不断出奇,但仔细想来,却难以置信,更会被观众预猜了结局,终因过度违逆常理而被观众唾弃。看来,异化是有尺度的,是有边界的,这个分寸的拿捏尤需功夫。顾长卫若给王战团安排一次意外(比如游泳溺水、烟塔坠亡)而终结他的多个梦想,则《刺》片就会丧失理想主义光芒与浪漫主义激情,更令此前的温情现实主义跌入冰冷的暗黑世界,那必将失去艺术的美与善。留着王战团,让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拯救了一个被人歧视的侄子周正(王俊凯饰),让周正考上海事学院大学毕业成为人才帮助王战团实现其最大的梦想,这个故事才能彻底掀翻生活的日常性,迸射光与热。谁也无法阻止心中有梦的人,谁也无法阻挡人们追梦的脚步,《出》片的李红最终学会了开车,买了车,自驾至成都,见到了高中同学,又游览了大江南北很多地方,圆了她的梦,该片由此彻底粉碎了常规与惯常,迸射出女性独立自主的炫目光辉及女性主义的瑰丽锋芒。
同样是女性导演的作品,贾玲执导的《热辣滚烫》(2024)却始终充溢着一阵寒意,一股冰冷,并非片名那么炽热。宅女杜乐莹(贾玲饰)在被拳击教练昊坤(雷佳音饰)玩弄感情后,决定参加市级专业拳击比赛,因实力悬殊且缺乏实战经验而惨败,该片虽然肯定了不服输、积极向上、拼搏进取的奋斗精神,但基调过于压抑,结局更令人如鲠在喉,芒刺在背。若能设法使杜乐莹真的赢了拳赛,打败了职业拳击手,那才会振奋人心,鼓舞亿万受众为自己的梦想而不遗余力,矢志不渝。减肥成功,自信满满的杜乐莹上场参赛,一边步入赛场,一边不断看见走廊玻璃映射出以前那个既肥胖又懦弱的自己的影像,二者交叉呈现,这个心理蒙太奇确系高明,更折射出贾玲视听语言功力见长,导演观念日臻娴熟。只可惜,《热》片的结尾未能充分异化日常,落入寻常,坠入常态,流于常套,终致该片陷进常规,火候欠佳。尽管明星云集,票房颇高,但在艺术上中规中矩,更无缘大奖。异化的火候,实难掌控。“Il faut déchirer le voile de la vie substantielle / 我们必须揭去实体性生活的面纱”([德]G.W.F.Hegel/黑格尔,《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精神现象学》,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17),方能去蔽日常,一窥生活的本真。
貌似流于夫妻复合、父子摩擦之类的俗套实则暗含心理分析柔韧后劲的影片《Paris, Texas/德州巴黎》(1984),巧妙拿住了日常的轻重,捏准了生活的缓急,以及生活美学的张弛有度。德国导演Wim Wenders(维姆·文德斯,1945- )素来以冷静旁观著称,颇有看破红尘、跳出三界之超脱性,其《德》片把亨德森[Harry Dean Stanton/哈利·戴恩·斯坦通(1926-2017)饰]与出走失踪四年的妻子珍妮(Nastassja Kinski/娜塔莎·金斯基饰)的重逢,安排在一个男人能看见女人但女人却看不见男人的特殊房间内,那是休斯顿的一家色情俱乐部,珍妮在那个房间通过交谈抚慰男性客户的心灵,那房间装有特殊的单面镜。文德斯的这个创意,已足以异化生活的日常,但他更进一步,为亨德森植入了一个梦想,那就是不断追寻父母孕育他生命的地方——美国德州的巴黎村,他要找到此地,买下此地,余生还要在那片土地上度过。《德》片的开端,正是亨德森只身前往荒漠,寻找他生命的起源地——德州巴黎,他的执念战胜了无边的孤独,无尽的寂寞,更打破了老生常谈、习以为常、家常便饭与守常不变,令生活变异,滋生异形,且带来了多种可能。亨德森的弟弟[Dean Stockwell/迪恩·斯托克维尔(1936-2021)饰]从加州驱车千里去接哥哥,给他买新衣,总是顺从他,不乘飞机,租同一辆车,开车返回洛杉矶,收留哥哥住在家中,又给哥哥皮靴穿,还把哥哥安排在自己的公司工作,又把自己的现金及信用卡给哥哥用。《德》片的兄弟深情,难得一见,尤其是在美国,尤其在后现代的今天,不禁令人为之动容,心中浸透暖意。同样是出走,文德斯比尹丽川多了人性的温暖,多了大爱;同样是追梦,文德斯比贾玲多了深沉,多了隐喻。亨德森与王战团一样,都不是俗人,是我们那似水流年里的绮丽涟漪,他们的反常、失常与异常才是人生真正的精彩,生命真正的高光。
尽管由老戏骨葛优主演,但影片《爆款好人》(2024)并未爆款,亦未成功塑造出一个新时期好人形象,且京味不足。宁浩带着并非科班出身的徐磊联合执导,这必然不如他独自导演更能体现个人风格。《爆》片最大的弊端在于过于夸大了自媒体、直播带货等网络新宠的社会影响力,既时髦又空洞。二位钟情于电影而非传媒的导演,完全沦为“媒介社会化”“万物皆媒”的炮灰,被甚嚣尘上、聒噪一时的抖音、短视频、网红、水军等冲昏了头,把北京出租汽车司机张北京(葛优饰)的命运完全交给了网络,这属于典型的异化过度。网络有那么大的作用吗,网红能成为衡量好人的标准吗,中国首都北京是否已被网络冲蚀得晕头转向,全国文化中心、全国政治中心是否已丧失文化、匮缺政治并去中心化?疑云重重,挥之不去,观众越看越糊涂。再看《爆》片的结尾,张北京成为网红后,逢人便问“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不料,无人认识他,无人知晓他;他不甘心,硬闯著名导演张艺谋电影《满江红2》的拍摄现场,跟在雷佳音扮演的秦桧后面,试图凭借自己的网络名气找张艺谋演一个角色,结果,被导演助理、制片挡在外面,一无所获,悻悻而归。从普通人到电影人,没有人认识张北京,所谓的网红只不过泡沫而已,幻象罢了。这个结尾,突兀得很,显系硬编,是故事无法结尾而不得不结尾之胡编瞎编。张北京在街头无人认识,在电影片场无人赏识,这虽然戳破了网络的虚妄性,但却无补于“好人”这一主题,且令“好人”迷失自我,沦为俗人。“我从荒野来/要到大海去/远方的汽笛已经响起/生活却拦住了我的去路”,从这首反复吟诵的抒情诗便可感到,《刺》片的王战团真不是俗人,而《爆》片的张北京就是一个俗人,甚至鸟人,这一切皆因宁徐二导对好人之过份异化。艺术应观察生活,反映生活,而不介入他人的生活,更不应主宰别人的人生,否则,就会失真,失信,《爆》片区区2713万元的票房表明观众讨厌这个故事,它失宠于受众,该片把网络推得太高了,更把北京想得太简单了。《爆》片唯一能触动人心之处是葛优流露出了对艺谋的怀念,对自《活着》(1994)之后再未与艺谋合作拍戏之遗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元稹《离思五首·其四》),忆往昔,有名有利有情义;看如今,无酒无肉无江湖。导演总是倚重当红明星,演员总是寻觅爆红导演,艺术贵在常变常新,这与老友相守一生完全迥异,“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唐·李白《白头吟》),“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明·施耐庵《水浒传》)。
日常食古不化,生活积重难返,异化着实不易。法国导演Jean-Pierre Jeunet(让-皮埃尔·热内,1953- )的《Amelie/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天使爱美丽》(2001),亦没有掌控好异化日常的分寸,把一个普通女孩艾米丽(Audrey Tautou/奥黛丽·塔图饰)几乎神话为操控他人命运的上帝,其实,她的助人为乐、暗中遥控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再平常不过,再稀松不过。热内的轻喜剧浪漫风、超现实幽默感只有在法国尚存拥趸,走出欧洲则难博一晒,尴尬至极,更去György Lukács/卢卡奇(1885-1971)、T.W.Adorno/阿多诺(1903-1969)、Jean Baudrillard/鲍德里亚(1929-2007)、Erich Fromm/弗洛姆(1900-1980)、Hartmut Rosa/罗萨(1966- )、Rahel Jaeggi/耶姬(1966- )等欧美学人严肃拱卫的后现代异化十万八千里。热内的一厢情愿,热内的自娱自乐,热内的自作多情,在重任在肩、愁肠百结的现代人看来,真可谓一种“新异化的诞生”(Hartmut Rosa/罗萨,Beschleunigung und Entfremdung:Entwurf einer Kritischen Theorie spätmoderner Zeitlichkeit/《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异化必须植根于生活,还原人生的苦难,否则,便会失去厚重,流于皮相。刘德华曾在影片《失孤》(2015)中成功塑造了农民形象,女导演彭三源安排他体验真正的农民生活及日常言行,此片的真实感力透纸背,直捣人心,果然打动了亿万观众。《失》片既是农民又是父亲的“雷泽宽”的人生重负,被刘德华淋漓尽致地展露无遗,这比他在影片《红毯先生》(2024)饰演的“刘伟驰”为了演好农民而去农村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的体验生活强百倍,后者的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终使《红》片红不起来。当代受众对明星、演艺圈尤其网红早已审美疲劳,又心理抗拒,且厌烦不已。人生奔流不息,浩浩汤汤,不论哪个导演,不论什么主义,生活的残酷必须正视,那是我们渡劫的红尘,那是人类苦难的渊薮。未婚先孕、始乱终弃都会在现实生活中付出代价,《朱诺》只是一个例外。美国导演D.W. Griffith(大卫·格里菲斯,1875-1948)的《Way Down East/一路向东》(1920)用漂浮的冰块、刺骨的寒冷回答了生活的本真,人生的残酷。德国导演Katja von Garnier(卡嘉·冯·加纳,1966- )的《Bandits/碧波女贼》(1997)用四位越狱女犯相继死去且最后三位被警察射杀终结了无法无天与异想天开。喧哗不再,闹腾已止,这世界重归平静,这生活重回庸常,这人生重登坎途。
至于电影,不得不永远直面顽固日常,苦难人生,独自承担电影审美日常生活化带来的风险。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