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电影成功塑造了“闯入者”形象。那些单枪匹马、孤军深入某种封闭系统、独裁帝国的人，就是闯入者。智勇双全、所向披靡、摧枯拉朽、终有大成，是闯入者普遍的叙事范式与惯常的审美预期。观众喜爱闯入者，正是看重其打破旧体制与老机制的巨大勇气，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辞旧迎新，推陈出新，人生才有一个又一个希望。1834年秋，英国土木工程师、造船工程师罗素（John Scott Russel，1808-1882）在运河上看到，两匹马拉着一只船迅速前进，当船突然停止时，被船头推行的一大团水却不立即停止，它形成一个滚圆、光滑而又轮廓分明的水包，高约0.3～0.5米，长约10米，以每小时约13公里的速度，继续向前滚动。罗素骑上马，沿着运河，跟踪这个水包，发现它的大小、形状和速度变化很慢，直到3～4公里后才在河面渐渐消失。罗素马上意识到，这个水包决不是普通的水波，思忖片刻，他称之为“孤立波（Soliton Wave）”。1895年，也就是电影诞生的那一年，荷兰数学家科特韦格(D.J.Korteweg)、德弗里斯(G.de Vries)通过实验发现，孤立波是一种单向运动于浅水的偏微分方程，进而给出Korteweg-de Vries equation即KdV方程。众多电影刻画的“闯入者”，实质与流体力学的“孤立波”无异，同样适用并受制于KdV方程，同样表现出刚直不阿、开拓奋进的孤胆英雄气概。

本硕均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导演系的董润年，在其执导的电影《年会不能停》（2023）中，将男主角胡建林（董成鹏饰）的钳工身份逆袭为集团总公司人事部职员（HR）。这一阴差阳错，驱动胡建林名正言顺地闯入集团，冠冕堂皇地干起了HR且连连升职，因祸得福，眼看就要皆大欢喜，但另一名闯入者庄正直（王迅饰）冒了出来，闯了进来，系统再次紊乱。从胡建林到庄正直，他们都带来大量新鲜讯息，不断打破旧有秩序，不断建构新秩序，令其栖身的系统内耗加剧，增熵聚能，日益膨胀，最终要么发生爆炸致系统崩溃，要么排毒免疫机体自愈系统变得更为强健。董润年显然具备系统动力学（System Dynamics,SD）及熵论基础知识，没有让集团崩溃。欧阳奋强饰演的胡董事长精明强干，励精图治，几十年来带领小小的众和标准件厂走向大型综合性集团，威名远播，他当然具有明辨是非、铲除内奸、壮士断腕、力挽狂澜的智与勇，正如他多年所言——年会不能停，人心不能散。作为不变量，作为常数，这位董事长显然是该集团长期稳定不断繁荣的定海神针，任凭副总经理徐云峰（李乃文饰）如何内外勾结上下串通，任凭胡庄二位闯入者如何冒失颟顸鼓捣闹腾，终不能撼动集团之根基，发展之大局，反而会促使集团剜疮祛瘤，焕发新生。这一切，离不开二位闯入者的功劳，他们都是行动者，也是建构者。

闯入者有胆有谋，具有很强的执行力，总是在做事，在想办法，在解决难题。这就如同KdV方程的非线性解——孤立子（Soliton），不仅具有质量、能量和动量特征，而且还具有电荷特征，它像光子、电子、质子那样，稳定而不衰变。同样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的魏书均，在其执导的电影《河边的错误》（2023）中，也塑造了一位闯入者——疯子（康春雷饰）。片中，疯子从头到尾无任何台词，镜头也很少，观众几乎记不住他的面貌，不过，这丝毫不耽误他背上杀害收养他的养鹅农户幺四婆婆（曹阳饰）之罪名，毫不耽误刑警队长马哲（朱一龙饰）办案立功及公安局长（侯天来饰）结案庆功。片中还设计了青年诗人王宏（莫西子诗/莫春林饰）殉情自杀以及有流氓罪前科的理发师许亮（王健宇饰）畏罪自杀，这两起莫名其妙、横插一杠的自杀案皆被马哲查明与疯子杀害幺四婆婆案无关，逐一排除在外。马哲就是如此精明，如此睿智，不输中国古代神探狄仁杰，堪比英国小说家阿瑟·柯南·道尔（A.Conan Doyle，1859-1930）笔下的Sherlock Holmes（夏洛克·福尔摩斯），但受众不买账，该片3亿挂零的票房足以说明观众的疑惑与反感。把一个疯子塑造成江南小镇传统乡村社会的闯入者，初衷不错，但却不见疯子的所破所立，所建所构，只见他无缘无故地杀害了他的恩人，幺四婆婆似乎还很享受疯子的鞭虐，疯子的行为完全不是一个行动者，更非一个建构者，波诡云谲，捉摸不透。魏书均尤其片中的公安局长或许认为，疯子就是疯子，其言其行无法用正常人的理智、理性、逻辑、经验去解释，但是，这一切都在电影中，都在影像里，受众是理智的，是理性的，是信逻辑的，是重经验的，《河》片无法给受众一个合理的解释，受众必然不会给《河》片一个过高的褒奖。与董润年相比，魏书均想在一部电影中展露过多的技法，表达过多的义题，如在河边燃烧胶片及放映机的梦境及其联想蒙太奇或心理蒙太奇，又如半遮半掩含而不露的变态性心理学受虐狂与易装癖，这是青年导演尤其初执导筒者最易犯的错，他们自负饱学多年，积淀颇深，好不容易获得投资执导院线电影，故必须让才华喷薄而出，一泻千里。《河》片让刑警产生幻觉，让刑侦叙事陷入隐喻走向暗喻直奔转喻，让人民警察的业务能力乃至职业道德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特别是让一个疯子戏耍芸芸观众直至挑战公众的常识底线，国家电影局能审过此片颁发公映许可证实乃该片之侥幸，魏书均日后的导演之路必将因此片表现不佳而变得更为艰辛。从课程设置到培养目标，音响导演与戏剧影视导演差异较大，魏书均应该行动起来，闯入导演学畛域，自学导演功课，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建构一个储备足够知识、历练足够磨难的影视导演新形象。

既是导演，又是教授；既能实践，又能理论，这样的人才在当今影视界越来越少，日益稀见。北京电影学院郑洞天就是这样一位能文能武的导演教授或教授导演，不过，他执导的电影《邻居》（1981）、《鸳鸯楼》（1987）却四平八稳，波澜不惊，二片都缺乏闯入者，亦不见行动者，终无建构者。略值欣慰的是，《邻》片中，建筑工程学院顾问刘力行（冯汉元饰）延安时代的老朋友——美国女记者艾格尼丝（陈比娣饰）突然来访，学院党委书记袁亦方（王培饰）巧妙安排，让老刘在其新居接待外宾，但很快露馅，耿直的老刘索性把美国女记者带到自己真正的家，让她认识了所有邻居，参加了大家在公共厨房的会餐。女记者拍下了会餐的照片，发表于美国报刊，引起市委书记方达（黄凯饰）的重视，遂决定停建拟分配给领导们的高级住宅，首先解决群众的住房紧张问题，邻居们终于搬进了梦寐以求的宽敞新居。除了老刘的不断争取以及水暖工喜凤年（许忠全饰）的据理力争，功劳最大的就是这位美国女记者，她闯入这个封闭保守的僵化系统，观察，采访，拍照，写作，发文，用一系列行动给该系统的决策者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迫使其调整决策，优化决策，直至消灭众邻蜗居的筒子楼而重新建设一个新系统。要么破旧立新，要么革故鼎新，闯入者的建构性竟然如此强大，善莫大焉。提起“鸳鸯楼”一词，受众会下意识地想起《水浒传》里的武松，他醉打蒋门神后，直奔鸳鸯楼，杀死在此饮酒的张督监和张团练，蘸血于墙上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逃出城外，武松直奔十字坡，投奔张青和孙二娘去了。二张都是男性，都是狗官，属于上下级关系，不是男女情侣，施耐庵却把他俩安排在“鸳鸯楼”，而把与潘金莲勾搭成奸做了“野鸳鸯”的西门庆安排死于“狮子楼”，着实令人费解。直秉“鸳鸯”公认的喻义，郑洞天的《鸳鸯楼》一片里全是夫妻，共有六对，他们共居一楼，各住一室，职业与身份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烦恼。全片通过电梯显示的楼层号码串联起这六对夫妻，六个家庭，又在结局让他们逐一走出楼道融入城市人流，《鸳》片整体是系列式平行结构，仿佛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宛如年复一年的平淡日子，充满自然主义纪实意趣，尤其匮乏一个闯入者。那位离婚处长（柳健饰）试图勾引画家妻子（宋春丽饰），遭拒，未遂，他也无法闯入这栋楼，无法惊起一滩鸥鹭；那群到厂长（何伟饰）家里畅谈去美国闯荡的男人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未下定决心，更无一人真的敢去，终不过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那位来华美国专家，虽中文不错但仅一过客而已，无甚作为，《鸳》片找不到一个闯入者，从头到尾无人打破那六对夫妻的旧老系统，伴随他们的依然是漫无尽头的四平八稳与一潭死水。比他们更惨的，便是李新导演的电影《荒唐事件》（1990）中的市长赵有亮（赵有亮饰），他根本没有自由，大事小情都做不了主，被形式主义害死，自吞官本位恶果。于公于私，赵有亮的生活更匮乏一个闯入者，那张权钱交易、近亲繁殖的恢恢大网，那个潜规则横行歪风邪气肆虐的官场，着实难以改变，任何闯入者贸然攻入，都难以行动，难以建构，只会被其吞噬，被其异化。

并非所有的闯入者都会蹚出新路，建功立业，尽管其始终是行动者。闯入一个系统靠的是外力，行动起来靠的是自己的内在动力，但能否建成新天地、构筑新气象却要看系统是否与闯入者兼容，尤其二者是否具有共同的诉求。系统吞噬闯入者的情形并不少见，譬如，病毒入侵人类肌体后，十有八九会被白细胞（主要是巨噬细胞）吞噬而死，病毒虽闯入但旋即灭亡，人体仍然保持健康。在电影《烽火芳菲》（2015）中，刘亦菲饰演的村姑英子，在美国飞行员杰克（Emile Hirsch/埃米尔·赫斯基饰）的帮助下，一枪打死了闯入她家并试图强奸她的日本军官岛本上校（冢越博隆饰），这位闯入者之所以快速玩完就在于其诉求与英子、杰克水火不容，背道而驰，他必然会被英子织造的系统噬灭。看来，闯入并不难，难就难在闯入者的诉求是否符合公序良俗，是否合乎法律，是否契合道德，若违法缺德则必然会自陷自缚，殒身丧命。申奥执导的电影《孤注一掷》（2023），是一个典型的封闭守旧系统毁于一位闯入者之手的绝佳例证。那位闯入者，并不是编程技术高超的程序员潘生（张艺兴饰），他和众多被骗者一样，始终没有机会逃出去；那位闯入者也不是女警察赵东冉（咏梅/森吉德玛饰）及中国警方，尽管没有警察谁也摧毁不了陆秉坤经理（王传君饰）建构的邪恶的电信诈骗团伙——那位闯入者就是从该团伙逃出去的女孩梁安娜（金晨饰）。当系统的某个因子逸出后，要么无甚作为彻底死亡，要么卷土重来颠覆系统，在人类社会后者的概率远大于前者，无数精心策划的计划毁于内奸与叛徒，无数精心构筑的堡垒毁于内部蛀虫，系统孕育出来的因子熟知系统的结构与功能，曾系陆经理手下优秀荷官的梁安娜的指纹轻松打开了一道道铁门，警察方能顺利进入，陆经理才能被快速制伏擒获。《孤》片中，潘生写在纸币上、发给以前同事的微信文字中都潜藏着求救信号，都暗示出陆经理的藏身之地，只不过，这些隐晦难懂的信息不足以让警方自行找到陆经理，仍然需要一个闯入者头前带路，过关斩将，该片正是通过塑造梁安娜、潘生这两位闯入者、行动者、建构者的光辉形象表达出惩恶扬善、邪不压正的光明主题，展现出酣畅淋漓行云流水的叙事艺术。科特韦格(D.J.Korteweg)和德弗里斯(G.de Vries)起初认为，虽然单个孤立波在行进中非常稳定，但两个孤立波相互碰撞时，就会被撞得四分五裂，稳定波包将不复存在。20世纪70年代后，流体力学家通过计算机对孤立波进行仿真与模拟，发现两个孤立波碰撞后仍然保持各自原来的形状不变，并与物质粒子的弹性碰撞一样，遵守动量守恒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而且还具有质量特征，服从牛顿第二定律。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促使孤立子研究走向“孤子（Soliton）”阶段，其对多个技术学科乃至人类社会的解释性与建构性日益凸显，《年》片中胡、庄两个孤子明争暗斗碰撞纠缠却共同揪出了内鬼徐总促使集团浴火重生便是有力印证，《孤》片中梁、潘两个孤子大难不死各显神通珠联璧合联袂摧毁犯罪团伙更是有力印证。

最直白、最生硬的闯入者非外星人莫属，他们强闯直入，硬闯横行，地球人根本无力阻挡。基于人类观众迄今对外星人的普遍认知，宁浩执导的电影《疯狂的外星人》（2019）选择了其实就是美国人代表人类与闯入地球的外星人奇卡接触，从交友到建交，从敌视到友好，该片始终仰视美国，难怪开篇几分钟都没中国人什么事。这样的编排，令黄渤饰演的耍猴卖艺人耿浩、沈腾饰演的酒水批发商大飞成了附属，成了副线，一直陪衬着美国人找寻外星人奇卡，《疯》片人物主次搭配的偏差为其作为中国国产电影且主要在中国大陆上映埋下了隐患，致其票房不到同年上映的郭帆执导的《流浪地球》（2019）的一半，这既令二片的共同原著刘慈欣汗颜，更令铆足了劲试与初出茅庐、首次执导的郭帆一绝高下的宁浩无地自容，毕竟，《疯》片的演员阵容远胜《流》片。追根溯源，除了崇仰美国外，外星人奇卡闯入地球来到中国后被耿浩当猴耍、被大飞泡入酒坛之情节进一步荡涤了《疯》片的科幻色彩，而耍猴人用屎戏耍美国人所隐射的今日美国之衰落及科学精神之缺陷却与该片贯穿始终的钦羡美国前后矛盾，虎头蛇尾。宁浩到底是亲美还是仇美、捧美还是杀美，《疯》片究竟是科幻片还是喜剧片，观众带着这些疑惑失望地离开影院，品咂回味后不断发出更深的质疑。大家至少认同奇卡并不是一个成功的闯入者，他从闯入到离开地球的整个过程并未改变地球任何东西，并未在地球上建构任何东西，外星人不受人类造编的地球系统欢迎，终无法融入这个系统，被地球和人类弹出系统，打回老家，遁回原籍。对于地球人而言，外星人具有远超人类的体力与智力，是特立独行的孤子，它们不属于地球，不属于人类，必须回到其所在的星球，各安所安。实际上，外星人与黄、沈饰演的中国人之间仍然匮缺转译（Re-translation），其与马修·莫里森（Matthew Morrison）、汤姆·派福瑞（Tom Pelphrey）、丹尼尔·休·凯利（D.H.Kelly, 1952- ) 饰演的美国人之间的问题呈现（Problematisation）、权益赋予（Interessement）尚需征召（Enrollment）并动员（Mobilisation）诸多行动者（Actor/Actant），才能建构一个法国社会学家Michel Callon（米歇尔·卡隆，1945- ）与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1947-2022）所谓的“行动者网络（Actor Network)”。在这个网络中，没有所谓的中心（包括地球中心论在内），也没有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譬如地球人视外星人为不速之客甚或闯入者），每个节点都是一个主体，都是一个可能的行动者，彼此处于一种平权地位。这个网络的各个主体，建构了一种相互认同、相互承认、相互依存又相互影响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Intersubjektivität/Διυποκειμενικότητα）。非人的行动者（比如外星人），理应通过有资格的“代言人（Agent）”，获得在该网络的主体地位、主体资格和主体权利，与该网络的所有行动者共同营造一个相互协调、彼此依存的存在之链。

《邻》《鸳》《荒》三片承继胶片时代绝大多数电影的衣钵，不出台词字幕，难免削弱其传播效果。二手玫瑰乐队（梁龙、姚澜、李自强、孙权、吴泽琨）为《疯》片的配乐《耍猴儿》，比该片为更广受欢迎，广为传颂。文字与音乐在视听语言及其符号系统彰显出强大的转译功能，是运动摄影、景别、蒙太奇、声画对位等绝佳代言人，无出其右。银幕上的闯入者，不仅是流体力学的孤子，还是社会网络中的行动者，其双层属性毫不矛盾，相辅相成，共同铸造了一柄叱咤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三叉戟，斩断古今之争、中西之辩、欧洲中心论、人类中心论、地球中心论等各种人类认知两头蛇，剔除拥簇拱戴这条蛇的性别、种族、宗教、民族等斑驳荆棘与重峦叠嶂，指引人类走出二元对立迷雾，升维智识，拥抱未来。

三叉戟，Trident，是古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Ποσειδῶν/Poseidon）的武器，为三个尖锐锋利的矛头，固定于长柄之上，中矛尤为锐利，杀伤力极强。据传，波塞冬用三叉戟劈开大山，将山石变成一个个岛屿，掀起巨浪，引发海啸，将万物击得粉碎。中国神话人物杨戬所持三尖两刃刀，与三叉戟类似，皆无坚不摧，攻无不克。孤胆闯龙潭，仗剑走偏锋，“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清·袁枚《独秀峰》）

         

                                                                                                                         二〇二四年七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