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农业大学11名硕博研究生联名举报导师黄某岩,称其长期存在学术造假、打压学生、克扣劳务费等不端行为,该校查实后停止了黄某岩校内所有职务与工作,组建导师组接管这些研究生的后续培养任务。北京邮电大学15名硕士生联名举报导师郑某(女)长期差遣他们干与科研无关的私活杂活,扣发研究生津贴等,该校查实后取消了郑某的研究生导师资格,停止其教学工作,将其岗位等级由副教授七级降为讲师十级,后续还将党纪处分。这些被压榨的学生不再逆来顺受,奋起反抗,不禁让人想起英国导演Lindsay Anderson(林赛·安德森,1923-1994)的电影《If…/如果》(1968),Malcolm McDowell(1943- )饰演的英国贵族私立男子学校的麦克,不愿服侍高年级学长,拒绝为其端饭送茶,剃胡梳发,更不堪忍受学长的肆意体罚,在学校500周年庆典时,用机枪横扫校长、校董、教师以及受邀出席的丹森将军(Anthony Nicholls饰),发泄不满,酿成多人死伤。青少年发育未成熟,人格未健全,迫切需要获得尊重,赢得地位与声望,因而常常采用暴力手段欺压同学,酿造校园霸凌事件,但受害者大多选择沉默,反抗者更寥寥,即便反抗也多为以暴制暴,引发恶性循环,稀见这26名研究生合法而高效的维权路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三章),集体举报自己的导师,这是一场艰难的自我革命,不论对举报者还是对大学而言,莫不如此。
自我革命,就是对自己的革命,对自身发起的革命,目的在于总结自己的问题,发现自己的不足,惩前毖后,刮骨疗毒,剜疮祛腐,获得新生。革他人的命易,革自己的命难,皆因心贼比山贼更难破(《王阳明全集·与杨仕德薛尚谦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人往往过于自负,不承认自己的决策是错的,路子是野的。德国导演Werner Herzog(沃纳·赫尔佐格,1942- )的影片《Fitzcarraldo/陆上行舟》(1982),被誉为“电影史上最荒唐而又最真实的影像”,荒唐就荒唐在主人公菲茨杰拉德(Klaus Kinski饰,1926-1991)非要在南美的热带雨林中修建一所歌剧院不可,真实就真实在该片导演赫尔佐格带领剧组真的雇佣了300余名秘鲁土著人,把一艘重340吨的蒸汽船拉动了1600多米,运到山顶,滑入水中,只用了一辆推土机,全程实拍,拒绝使用任何模型或电脑特技。戏里戏外,疯子遇上傻子,极度疯狂,但仍未完成最初的梦想,由于匮乏投资,雨林歌剧院最终也未建成,但一场在河上举办的演唱会却让电影得以升华,却让赫尔佐格实现了他的电影之梦,也让这位导演完成了从“客我”向“主我”的华丽蜕变(G.H.Mead/米德(1863-1931),Mind, Self and Society/《心灵、自我与社会》,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亦完成了壮美的自我革命。不论在现实还是在电影中,错误的梦想都极难实现,在热带雨林建歌剧院几乎不亚于人类发现外星人,前者需要投入巨额资金且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而后者仅靠信念与想象便可坚持下去。孔大山导演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2023)正是仅靠唐志军(杨皓宇饰)一个人的坚持支撑了整部电影,进而促使观众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见证了信念的强大力量。不过,孔大山对纪录片的偏爱与迷信,在他未察觉之前,在他不经意间,革了该片艺术美学尤其表演性的命。全片粗糙的生活实景、粗粝的剪接与转场、粗暴的摄影调度令受众不忍卒读,电视新闻极低的技术含量彻底拉低了该片的品位,孔大山以假乱真的初衷最终变成了假做真时假更假,令本来就不相信外星人的观众愈发不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否认电影与电视的本质差异,混淆故事片与纪录片的迥然悬殊,模糊虚构与纪实的界限,并不能总是出奇制胜,至少在科幻片这种题材上不奏效,玩不转。自我革命也需要谋略,需要智慧。
智谋弥足珍贵,但人在逆境中往往情绪战胜理智,从失望到绝望,甚至要自杀,难以冷静下来,开动脑筋,迸发智慧。日本电影《砂の女/砂之女》(1964)的最大魅力就在于揭示了人处于绝境中如何自我革命,不改变自己就无法改变恶劣的外界环境,无法走出绝境。从发现利用密闭木桶滤沙取水那一刻起,仁木顺平(冈田英次饰)便战胜了沙漠,也在与土著人的较量中占据了上风,获得了精神胜利,这正是他选择留在沙坑而不再逃走的动机。仅凭他与寡妇(岸田今日子饰)的感情以及寡妇怀了他的孩子,还不足以令这位事业有成的知识分子留下来,他对自己的知识、地位与身份非常自信,寡妇与他差距悬殊,他并非真心爱上她,他们之间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情。片中,两次对女人面部的超大特写、多次展露沙子粘附于女人身体的近景以及女人裸睡的镜头,尤其沙粒钻入男女皮肤的疼痛与奇痒因缺水不能及时洗澡而涤除干净导致浑身不爽,这一切全部积压成蓬勃的性欲,凝为触觉视觉化的通感镜语,清晰昭示了性欲的不可压制与必然失控,清晰折射出性欲主宰理智催生孤男寡女媾和之必然。这种动物本能,迫使人迷失自我,难以超越自我,无法实现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William James(詹姆斯,1842-1910)所言“经验自我”向“纯粹自我”之跨越。从あべこうぼう/安部公房(1924-1993)的小说到敕使河原宏(Hiroshi Teshigahara,1927-2001)的电影,《砂之女》与Franz Kafka(卡夫卡,1883-1924)的《Das schloss/城堡》一样,竭力刻画现代人在恶劣环境重压下的生存窘迫及其危机感,直至虚无感。那是一种先于本质、优于意义的存在主义荒诞,命如蝼蚁,浮生若梦,正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北宋·苏轼《赤壁赋》)。不过,电影至少能让这种存在与虚无更直观,更生动,更深入人心,那也不失为某种对存在的革命。
人只有主动接触新事物,才有可能矢志自我革命,把自己封闭起来,永远不会超越自我。美国电影《All About Eve/夏娃轶事/彗星美人》(1950)成功塑造了一位出身普通的女孩如何一步步成为好莱坞明星的人生历程。Eve/艾娃(Anne Baxter饰)每次接触新面孔、新剧本、新社交后,都会诱发她一次超越,她总是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她时刻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第23届奥斯卡奖较量中,Joseph L·Mankiewicz(约瑟夫· L·曼凯维奇,1909-1993)执导的《彗星美人》之所以能胜过同年上映的《Sunset Blvd./日落大道》(1950),籍籍无名的前者之所以能超越声名赫赫的Billy Wilder(比利·怀尔德,1906-2002),皆因《彗》片对人的进取精神之肯定与褒扬,而《日》片则显得守旧而自闭,流露出倚老卖老的傲慢与偏见,全然不知“自满、自高自大和轻信,是人生的三大暗礁”([法国]Honoré·de Balzac/巴尔扎克,《La comédie humaine/人间喜剧》第六卷,世界图书出版社,2009)。比利·怀德“骄傲的刺”,刺痛着他自己,“和它刺痛别人一样狠”([美国]Walt Whitman/惠特曼,《Leaves of Grass/草叶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从电影明星到各种人才莫不如此,人类正是在不断否定自我、超越自我中战胜自我,迎来更为强大的自我,更为美好的明天。美国导演Delbert Mann/戴尔伯特·曼(1920- )的《Marty/马蒂/君子好逑》(1955)成功塑造一个战胜自我赢得爱情的男人马蒂(Ernest Borgnine饰,1917-2012),看似平淡的故事里却蕴含着一股澎湃的激流,那就是对改变带来希望之坚信不疑,只有革自己的命才能令自己走出困境,迎来新生。尽管没有在热带雨林建成心心念念的歌剧院,尽管没有逃出深恶痛绝的沙坑,尽管没有找到信誓旦旦的外星人,但追求各自梦想的这些人却改变了周围无数的普通人,影响了芸芸众生,谱就了人生华章,这就够了。即使你的能力只能《To Kill a Mocking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1962)而不能杀死凶手,即使你只能像Harper Lee(哈珀·李,1926-2016)、Robert Mulligan/罗伯特·马利根(1925—2008)那样用文艺控诉社会的黑暗,鞭笞人性的丑陋,只要你愿意承认自己的不足,愿意改变自己,你就会激发超越自身的强大潜能,干成西班牙导演Carlos Saura(卡洛斯·绍拉,1932-2023)的影片《Cría cuervos/饲养乌鸦/姑息养奸》(1976)中8岁小女孩安娜(Ana Torrent饰)所干的那番不动声色却又惊世骇俗的壮举。安娜眼见瘦弱的母亲重病而死,她痛恨自私而滥情的父亲,但无力反抗身为军官的父亲,只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给父亲下毒,以此表达反抗。后来,父亲真的暴毙了,死了,至于父亲是否真的被安娜毒死,已不是影片的重点,这个小女孩强大的自控力与成熟的心智足以令受众感悟到自我革命的巨大能量,令人感受到S.Freud(弗洛伊德,1856-1939)、C.G.Jung(荣格,1875-1961)、Jacques Lacan(雅克·拉康,1901-1981)等精神分析学家所谓“超我”之攻无不克与摧枯拉朽。片名“Cría cuervos”直译为“饲养乌鸦”,但片中并未出现乌鸦,连一个乌鸦的镜头都没有,仅有安娜饲养的一只小兔子,原来这片名暗指一句西班牙谚语,寓意“Raising ravens, they will peck out your eyes when be adult /你饲养的乌鸦,长大以后会来啄你的眼睛”。这话用在这位不思改变、强势自负的父亲或古今中外独裁者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恰如中国元代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及陈凯歌的同名电影(2010)一样,无论是现世报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只要改变,就会越来越强大,直至实现你的目标。
四川大凉山的彝族女作家商小燕,为了把自己的小说搬上大银幕,从作家变身为编剧,又变为导演,发现仍然差得远,又自己注册了影视公司,变成了出品人、制片人。但是,缺乏资金,没有明星,不懂影视技术,更不谙电影发行,她又一个接一个地克服困难,一次又一次超越自我。商小燕为了一部电影《生命底色》(2023),坚持了七年,愣是从一个门外汉淬炼为影视业内人士,终于完成了她的院线电影之梦。该片尽管制作简单,视听语言稚嫩,但戏里戏外、台前幕后那群大山般坚毅的人物愚公移山,质朴勤奋,低调务实,无坚不摧,令人叹服。不断给自己压力,不断革自己的命,才能不断跃上新台阶,开启新篇章。
只可惜,世人庸碌,“长笑人脆弱”(北宋·郑侠句),不见己更懦。孔子一日三省身,谋忠,信友,习传,而臻圣贤。《荀子·劝学》:“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佛教从一开始便不承认有“我”,佛陀指出世人执念于“我”,故而滋生我痴、我见、我慢、我爱等问题,形成了贪、瞋、痴、慢、疑、恶见等种种恼乱,成为个人、社会乃至世间纷扰祸乱的根源。《佛地经论》卷一指明“我”只是五蕴集合而有,是世俗上的称呼,它只是一种假名,并不是真有我的存在,故《四十二章经》云“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看清自我,超越自我,革自己的命,令自己更强大,电影才会更知人,人才会更能成为人。
二〇二四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