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又被汉译为“爱若斯”,译自古希腊语“ἔρως”,拉丁语、英语为Eros。由于ἔρως是阳性名词,故爱若斯在古希腊神话中是一位男神,公元前8世纪的古希腊诗人Ἡσίοδος(赫西奥德)在《Theogony/神谱》中将他列为原初四神之一,被奉为一种宇宙原则,贯穿于万物的繁衍生息之中。Eros/爱若斯与Aphrodite/阿芙洛狄忒并列古希腊两大爱神,到了古罗马演化为Venus/维纳斯和Cupid/丘比特。不论是“爱欲”还是“爱若斯”,都蕴含着爱,饱含激情,且倚重男性同性之爱。柏拉图(Πλατών/Plato,BC.427-BC.347)在《Συμπόσιον/The Symposium/会饮篇》中将“爱欲”升华为精神之爱,深刻影响了西方人文数千年。
美国导演John Cassavetes(约翰·卡萨维茨,1929-1989)的电影《Love Stream/爱的激流》(1984)准确再现了古希腊“爱欲”的神髓。由导演本人卡萨维茨扮演的男主角——作家罗伯特·哈默把三五个单身女人召集家中,同吃同住,同宿同眠,甚至还有一位离婚带着一个女儿的女人,他把这些女人管理得井井有条,互不吵闹,相安无事,俨然一个“理想国”。同时,哈默还在认识新的女人,与之约会。一位多年前有过一夜情的女人把一个12岁的男孩带给哈默,称是他的儿子,哈默把儿子扔在旅馆里,甚至还教他学喝酒,男孩弃他而去。哈默的妹妹莎拉·劳森[Gena Rowlands/吉娜·罗兰兹(1930- )饰]先是执意离了婚,后跑去法国散心,旋即归来,与哈默同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劳森开始勾搭多位男士,兄妹二人各自寻欢,但内心都很空虚。劳森逐渐把爱转移至动物身上,她买回了鹦鹉、鸭子、母鸡、山羊、矮马以及狗等动物,整日与狗同床共枕。雨夜,兄妹发生争吵,互不服气,哈默把这些动物统统拽进了劳森的房间,令妹妹与动物同居一室。劳森感到被哥哥侮辱,叫来两个追求她的男人,快速搬出自己的物品,于大雨之夜负气离去。该片情节貌似随意散乱,但仔细品味,便能被卡萨维茨奔涌的“爱欲”裹挟,进而深思爱的真谛,慨叹真爱之难能可贵。劳森由爱人移情至动物,这是爱的泛化,比哈默只爱人类异性(即女人)更任性,但更匮乏理性。柏拉图甚至古希腊神话的“爱若斯”把男同性恋高看一眼,这难免偏颇,但溯至西方思想的渊薮,“爱欲”并不包含爱动物等非人类。人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何谈动物?哈默并不相信12岁男孩就是其亲生儿子,他也不大喜欢男性,孤僻独居;劳森的丈夫、儿子明明都很爱她,舍不得她,她偏偏要离婚;兄妹二人心中的“爱欲”主要是“欲”,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并不看重责任与义务,并不注重奉献与牺牲,那并非作为社会动物的人类之爱的本意。
人的职位越高,责任就越大,义务就越多,应当为社会牺牲更多,为国家奉献更多。但是,不论是德意志(第二)帝国时期(1871-1918)维特尔斯巴赫王朝(1180-1918)的巴伐利亚公国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II,1845-1886),还是意大利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1906-1976)根据其真实经历拍摄的长近4个小时历史传记片《Ludwing/路德维希》(1973),都清晰可见路德维希二世并不认可爱的社会责任性。作为国王,本应治国理政,发展经济,关心民生,但路德维希二世[Helmut Berger/赫尔穆特·贝格(1944-2023)饰]在普奥战争(1866)中支持奥地利,在普法战争(1870-1871)中站在普鲁士一方加入了战斗,这都是错误的军事决策。他政治头脑简单,在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1815-1898)的授意下,写信给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Wilhelm I,1797-1888),请求他登上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皇位。既然德国最古老的公国国王主动让贤,威廉一世遂当仁不让,迅即称帝,致巴伐利亚的独立地位随之终结。德维希二世根本就不喜欢政治,他最喜欢的是建筑、音乐等艺术。他调动国资,大兴土木,修建了拜占庭式与哥特式混搭的新天鹅城堡(Schloss Neuschwanstein),仿照法国凡尔赛宫修建了林德霍夫宫(Linderhof)和赫尔伦基姆泽宫(Herrenchiemsee),实现了他那所谓的艺术妙想。更疯狂的是,路德维希二世大力资助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为其还清所有债务,为他和情妇提供豪宅并支付吃穿用度等开销,将瓦格纳[Trevor Howard/特瑞沃·霍华德(1913-1988)饰]奉若上宾,这一切均助长了素来清高的瓦格纳的欲望,更引发民怨。关于歌剧,瓦格纳以《艺术与革命》《未来艺术》《歌剧与戏剧》等论文建树了一整套他自己的理论,其歌剧大都取材于传说或神话,追求Gesamtkunstwerk/总体性与Unendliche Melodie/无终旋律,一般剧院很难达到他苛求的虚幻缥缈的感觉,瓦格纳要求路德维希二世为他单独修建一座歌剧院,专门演出他创作的歌剧《Lohengrin/罗恩格林》《Der Ring Des Nibelungen/尼伯龙根的指环》》,不许演出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一个剧院只演一个音乐家的作品,这在世界上是极为罕见的,瓦格纳正是要以此彰显与众不同,卓尔不群。幸运的是,瓦格纳的野心遇到了同样疯狂的路德维希二世,后者调动个人资金与国家财政,在德国Bayreuth/拜罗伊特市中部法朗科尼亚小镇城北,为瓦格纳划拨土地,征调民夫,耗时五年,建成了一座拜罗伊特节日剧院。虽然外貌并不特别,但该剧院内部结构十分开阔,有1460个座位和近400个包厢,共1800个观众席,舞台宽大,乐池很深,观众相对较远,根本看不见乐队,这些独特设计使瓦格纳歌剧的演出效果特别好,广受权贵垂爱与乐迷追捧,羡煞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柴可夫斯基(P.I.l Tchaikovsky,1840-1893)、圣桑(C.C.Saint-Saëns,1835-1921)等同侪。“我不爱女人,不爱父母,不爱兄弟,不爱亲戚,没有任何人让我牵挂,但只有您——”,这一段撕肝裂肺的表白正是路德维希二世对瓦格纳发自内心的谬爱。私生活方面,路德维希二世自幼就迷恋表姑伊丽莎白[Romy Schneider/罗密·施奈德(1938-1982 饰],即茜茜公主——奥地利皇后伊莉莎白(Elisabeth Amalie Eugenie,1837-1898),这酷似中国作家金庸《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小龙女,但本身就是贵族后裔的维斯康蒂游刃于天主教仪轨与王室近亲联姻之间的从容使其电影《路德维希》弥漫着宗教神权、封建皇帝与世袭君主媾和的淫靡气息,片中雄伟的宫廷建筑、精巧的私家园林与宏大的宫廷舞会无不散射出雍容华贵的奢靡美,且不乏唐璜式泛爱主义游弋期间,这绝非武侠小说那种通俗浅白所能媲美。若论任性,路德维希二世远胜美国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1915-1985)执导的《Citizen Kane/公民凯恩》(1940)的主人公凯恩(导演奥逊·威尔斯饰),但若论贵族气质,《公民凯恩》乃至整个美国电影都难望维斯康蒂之项背,难怪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拍摄《Barry Lyndon/巴里·林登》(1975)、李安(Ang Lee,1954- )拍摄《Sense and Sensibility/理智与情感》(1995)均远赴英国,专寻中世纪、近代的欧洲庄园,作为主要外景。路德维希二世的一系列离经叛道,导致其被王室保守派联手以他患上精神病为由而废黜,后溺水而亡,陈尸湖畔。路德维希二世酷似中国五代十国时期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885-926)年及南唐后主李煜(937-978)、北宋宋徽宗赵佶(1082-1135),这四人都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但都不工朝政,酷爱艺术,宠爱艺人,为了艺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劳民伤财,耽误国事,荒废朝政,最终亡国丧命。作为一国之主,本应承担最大的责任,尽最大的义务,为国献身,为民造福,但却纵情于个人嗜好,沉溺于一己之私,这种爱同样主要是“欲”,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并非人类之爱的本意。
人类之爱,虽主要表现为男女之爱,但绝非欲望那么简单。柏拉图指出,τὴν γὰρ περὶ τὸ ὂν καὶ τὸ ὄντως καὶ τὸ κατὰ ταὐτὸν ἀεὶ πεφυκὸς πάντως ἔγωγε οἶμαι ἡγεῖσθαι σύμπαντας ὅσοις νοῦ καὶ σμικρὸν προσήρτηται μακρῷ ἀληθεστάτην εἶναι γνῶσιν(人们只要因为爱真理、为了真理而赴死,就会一直活着;通往知识和智慧的爱欲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哲学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美] Seth Benardete/伯纳德特[著],郑海娟[译],The Tragedy and Comedy of Life: Plato’s Philebus/生活的悲剧与喜剧:柏拉图的《斐勒布》[M].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意大利]Marsilio Ficino/斐奇诺[著],赵精兵[译].至善与快乐:柏拉图《斐勒布》义疏 [M].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显然,柏拉图的“爱欲”更注重知识与智慧,他和苏格拉底(Σωκράτης/Socrates, BC.469年-BC.399年)都在指引人们去爱真理。黑格尔(G.W.F.Hegel,1770-1831)相信,爱是最高级别的承认,一个主体通过“扬弃”放弃并否定自己的独立意识和存在,两个主体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新的主体,通过爱达成平等,爱具有利他主义色彩。(《黑格尔早期著作集(上卷)》,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3)在意大利导演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的电影《La Strada/大路》(1954)中,弱女子杰尔索米娜[Giulietta Masina/茱莉艾·玛西娜(1921-1994)饰]若能得到她的买主兼雇主藏巴诺[Anthony Quinn/安东尼·奎恩(1915-2001)饰]的一点承认,一丝平等的爱意,她就不会心灰意冷,抑郁而死。可悲的是,尽管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吉普赛流浪艺人,但藏巴诺却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女人,甚至不相信任何人,他只把杰尔索米娜当作赚钱工具,和他养的一只杂耍猴差不多,当她不听话且不能为其赚钱时便无情地遗弃了她。藏巴诺心胸狭窄,锱铢必较,打死了对其出言不逊的同行——走钢丝艺人“傻瓜”[Richard Basehart/理查德·贝斯哈特(1914–1984)饰],他还试图偷走好意留宿他的女修道院的银器,骨子里流淌着地痞与恶棍的基因。就是这样一个社会底层男人,却还有欺负比他更弱的女人的资本,正如鲁迅所言,“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华盖集·杂感》)。“傻瓜”与杰尔索米娜同病相怜,同情她,对她示好,但他无法改变这个弱女子被人操控任人摆布的命运,无力拯救她。费里尼的《大路》是不折不扣的公路片,流浪性与底层意识十分鲜明,在中国电影中则变异为江湖性。当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被随意处死于荒郊野外、天涯海角而凶手始终逍遥法外无人问津,这种前现代社会电影的荒蛮与荒凉随之而来,宛如武侠江湖的刀起头落快意恩仇或黑社会的草菅人命杀人如麻,毫无法治羁绊,绝无伦理禁锢,更无宗教拯救,也没有爱。
法国导演亨利·乔治·克鲁佐(H.G.Clouzot,1907-1977)的电影《Manon/玛侬》(1949),与意大利费里尼的《大路》一样,都是“弱女电影”,即主要靠一个刚出道美女演员扮演的贫弱形象而经营叙事,支撑全片,这其实也是青年导演处女作的常见路子。二战末期,法国小镇,少女玛侬[Cécile Aubry/塞希乐·奥布赫(1928-2010)饰]因售卖酒水给德国兵而被村民羁押受刑,士兵洛贝卢[Michel Auclair/米歇尔·奥克莱尔(1922-1988)饰]出手相救,二人相恋,一起去了巴黎。很快,玛侬在国际大都市的奢靡中迷失自我,物欲日益膨胀,洛贝卢无法搞到足够的资金供其挥霍,玛侬决定出卖肉体赚钱。洛贝卢因为深爱且保护玛侬而犯了谋杀罪,二人逃出巴黎,奔向沙漠,饥渴难耐,精疲力尽,玛侬最终殒命荒漠。《玛侬》涌动着浓烈的爱情,那是“爱欲”中由“欲”及“爱”的真爱,洛贝卢真的爱玛侬,但后者的卖淫及堕落却不为现代社会的道德所容,为了过上纸醉金迷的所谓“上流社会”的浮华生活而谋财害命更不为法律所容,无知少女玛侬走向毁灭的人生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普遍性,引发观众自省自察,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片中,被炮火炸毁的天主教堂的残垣断壁,为玛侬提供了藏身之所,寓意着上帝之爱的宽宏与博大,延展了人类之爱的蕴含。从费里尼的《大路》到克鲁佐的《玛侬》再到中国电影《马路天使》(袁牧之,1937),中外导演无不认可爱的力量,那是源自身体之爱的相互承认,那是源自爱情的责任与义务,那是为了追寻美好生活的奉献与牺牲,那是真正超越了“欲”的“爱”。唯有以道德与法律、宗教与信仰等现代性因素超越生理性、心理性的“欲”,“爱欲”才会摆脱动物本能性的“欲”而升华为理智的人类之“爱”,这正是英国导演迈克尔·鲍威尔(Michael Powell,1905-1990)的电影《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生死判决》(1946)超出《玛侬》之处。二片开端都是激情引发男女热恋,但《生死判决》却运用大胆奇特的想象,引出一场天国审判,由现代人普遍笃信的法律来审判爱欲是否公正,是否合理,这种奇幻貌似荒诞实则极为睿智,最能体现电影艺术不羁的想象力与无穷的视听表现力。英国空军飞行员皮特[David Niven/大卫·尼文(1910-1983)饰]与美军电台女话务员珍妮[Kim Hunter/金·亨特(1922-2002) 饰]的爱情感动了天国的法官,撼动了威严的法律,他们那愿为对方献出自己生命的真爱已经毫无“欲”的残留,超越了肉欲与情欲,无欲则刚,无坚不摧。经过控辩双方律师的激烈辩论,皮特胜诉,被天国法官宣判不死,在人间活下去,有情人终成眷属。遗憾的是,《生死判决》又是一部被片名耽误的佳片,看英文片名猜不出此片的绝妙剧情,看拙劣的中文译名“平步青云”更不知此片所云,中国港台将此片译为“太虚幻境”,虽比“平步青云”强但仍未一语中的。笔者认为,应基于英语“Matter”一词的丰富动作性将该片片名汉译为“生死审判”或“生死攸关”,君不见美英2020年以来爆发的“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也选择“Matter”一词吗?“爱欲”主要Matter人的社会责任性,电影面对“爱欲”理应突显人的理智。
世俗之人,贪嗔爱欲,如青蝇嗜血,似羣蚁慕羶,只利趋前,竟忘溺死,好不愚迷(元·范康《竹叶舟》第二折)。身处红尘,要极力消除情念,断绝妄缘,看淡世间爱欲,心如木石,便会渐开道眼,成就净身(宋·袁文《瓮牖闲评》卷三)。面对肉欲、物欲、权欲,一切尘世爱欲,不可染着,不宜贪嗔痴,方能自性归依浄《六祖坛经·忏悔品》。
二〇二四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