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授予了华裔演员杨紫琼(Michelle Yeoh),她在《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 瞬息全宇宙》中的精湛演技征服了所有评委。但是,能斩获八大国际A类电影节奖项,绝非一片一作、一朝一夕所能一蹴而就,特别对演员而言。纵观杨紫琼40余年的演艺生涯,其间,坎坷良多,挫折更多,人生起起伏伏,令人唏嘘。每个成功演员的人生,大抵如是,绝不会轻易出人头地,荣膺折桂,现场给杨紫琼颁奖的澳大利亚女演员Cate Blanchett(凯特·布兰切特,1969- ),亦不例外。
从《TÁR / 塔尔》的德国柏林爱乐交响乐团首位女指挥Lydia Tar / 迪莉娅·塔尔,到《Blue Jasmine / 蓝色茉莉》的美国纽约曼哈顿富商遗孀Jasmine/茉莉,凯特·布兰切特塑造了诸多人生由盛而衰的女人形象,她们起初大获成功,光彩照人,拥有巨额财富与显赫名望,后来,均一落千丈,跌落神坛,成为普通平民,甚至流落街头。这种断崖式“雪崩”与过山车般巨大落差,给角色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打击,需要心理素质十分坚毅、内心十分强大的演员方能驾驭,非一流演员不能胜任。这种演员之所以一流,正是因为他们的人生经历很丰富,所受的爱情、婚姻、家庭、事业等各方面的挫折很多,遭难无数,历劫无数。所有碰过的壁,所有吃过的亏,各种委屈,千般失意,都幻化成他们眼神中的哀怨、惆怅、忧郁与愤懑,都凝聚成他们面容的一笑一颦,四肢的一举一动,身体的一俯一仰,台词的一顿一挫,这一切最终汇聚为他们的表演技艺,即演技。一流演员,戏路广,层次丰,能演出百种笑,千种哭,多出的那九百种,源自他们肉体的九百道伤痕,精神的九百种纠结,那正是他们真实体验过的九百次挫衄。
与一流演员合作,导演必须适当的让步,给这种演员留出足够的自由发挥空间,《塔尔》的导演Todd Field(托德·菲尔德,1964 - )与《蓝色茉莉》的导演Woody Allen(伍迪·艾伦,1935- )深知这一点,他们没有太多干涉凯特·布兰切特的自主创作。因此,她塑造的塔尔,文艺修养极高,音乐造诣深厚,成熟老练,屡获大奖,果敢勇毅,性格坚如磐石,内心细若柔夷,落差之大,当代欧美女优中无人能出凯特·布兰切特之右。她塑造的茉莉,不甘心成为富商丈夫的花瓶,不接受丈夫的频繁出轨,亲自举报丈夫的违法行径,进而毁灭了自己优渥富足的生活,寄人篱下仍强装名媛,仍想通过嫁给成功男人而跻身上流社会,重拾往日的荣华富贵,终因谎言被拆穿而遭受现世报,堕入无家可归之惨败境地。这些角色的内心,需要凯特·布兰切特外化为肢体语言,尤其是表情。面部是演员比拼演技的竞技场,表情是演技的杀手锏,古往今来,举凡一流的演员,尤其是电影、电视剧演员,莫不在表情上殚精竭虑,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呕心沥血。人类的表情,千变万化,虽延续千万年,仍有大量挖掘的余地,如微表情——下意识支配下的微浅的表情,不易发觉,瞬间即逝。为此,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学家John Gottman(约翰·戈特曼,1942- )已研发出人类“Facial Action Coding System (FACS)/ 面部行为代码系统”予以捕捉和测量,颇具独创。
最早穷尽演员表情之极致的电影,是丹麦导演Carl Theodor Dreyer(卡尔·西奥多·德莱叶,1889-1968)的《La Passion de Jeanne d' Arc /圣女贞德蒙难记》(1928)。德莱叶将画面背景设置为全白,在强烈日光下,突出直线透视,从各种角度拍摄人物的近景及面部特写,50多个角色的50多张脸在银幕上不停切换,每一张脸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每一张脸的表情都扑面而来,跃然眼前。扮演贞德的是法国女演员Maria Falconetti(玛利亚·法奥康涅蒂,1892-1946),她没有经过任何化妆,完全素面,德国Carl Zeiss镜头的精细解像力真实再现了玛利亚·法奥康涅蒂及其塑造的贞德脸上的每一道细纹,每一个斑点,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这些表情,合力演出了一部傲慢与谦逊、自信与自卑、坚强与懦弱、冷静与慌张、恐惧与抗争、偏激与中庸、愤怒与平和、急躁与沉着、喜悦与兴奋、怀疑与担忧、失落与抑郁、绝望与痛苦、迷茫与彷徨等人类主要情绪多幕剧。该片是黑白无声片,这令观众更聚精会神于演员的表情,贞德的每一次呼吸尽管无声无息,但观众却能感受到潮汐般的汹涌涛声,德莱叶通过演员面部的细微变化,出色勾勒了角色的心灵轨迹,成功铺就一条通往信仰巅峰的超验之路。匈牙利电影理论家Béla Balázs(贝拉·巴拉兹,1884-1949)在《电影美学》(1945)一书中进一步剖析, “在整个这场戏里,五十个人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几百英尺胶片全都是人的头部和面部的特写。我们只是往来在面部表情的精神领域之中,我们既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这场戏的实际演出空间。这里既没有骑士策马疾驰,也没有拳师互相猛击,这里只有各种思想、感情和信念的猛烈交战,而这种交战却不占任何空间。然而,他们眉宇之间的交战(眼光的交战而不是刀剑的格斗)却能紧紧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达九十分钟之久。我们可以从交战者脸上看到这场决斗中的每一次进攻和还击,他们面部表情的变化说明了每一个战略和每一次突发的猛攻。” 法国电影理论家André Bazin(安德烈 · 巴赞,1918-1958)称此片“仿佛是由头像组成的奇妙壁画”,“是面部的纪录片。” 演员玛利亚 · 法奥康涅蒂自幼皈依天主教,但感情与婚姻数次波折,又在“一战”中失去母亲和弟弟,人生受挫良多,尽管时年她已35岁,比殉道时的贞德大16岁,但挫衄使她的演技更臻成熟,这正是德莱叶选择她的理由。
挫衄与演技的正相关,可从格式塔理论(Gestalt)得到印证,它是心理学理论大厦的四梁八柱,强调经验和行为的整体性。这种理论认为,人的意识活动都是先验的“Configuration / 完形”,是具有内在规律的完整历程,是先于人的经验而存在的。格式塔心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Kurt Koffka(考夫卡,1886-1941)在《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一书提出两个重要的概念:心物场(Psycho-physical field)和同型论(Isomorphism)。考夫卡认为,世界是心物的,经验世界与物理世界不一样。观察者知觉的现实是心理场(Psychological field),被知觉的现实是物理场(Physical field),二者差异悬殊。心物场含有自我(Ego)和环境(Environment)两极,二者的每一部分各有其组织规律。自我不是对欲望、态度、志向、需求的束捆,环境也不是各种感觉的镶嵌。我们自然而然地观察到的经验,都带有格式塔的特点,它们均属于心物场,最终形成我们的行为,亦同时塑造与构成着这二者。对于演员而言,其人生经验与表演是一个整体,优秀演员的意识活动总是其先验的“人生完形”,是具有内在规律的完整历程。杨紫琼、凯特·布兰切特、Charlie Chaplin(卓别林,1889-1977)、Orson Welles(奥逊·威尔斯,1915-1985)、姜文、周星驰等一流演员总能心物合一,他们心物场的强大引力完全吸聚了其所栖身的物理场,令外在客观融化为内心的囊中之物,顺服于股掌之间,其心物场的自我与超我完全战胜了本我,凝聚成无坚不摧的意志与毅力,并被有机组织起来,将其本能、欲望、态度、需求束捆为各种各样、林林总总的表演技术与表演技巧,镶嵌在镜头前,舞台上,影像中,角色里,与他们的人生背景形成对比鲜明的“图底关系”,即“形图同构”。挫衄,被当做一个个“空”,由一流演员去“填”;剧本被当做“试题“,而挫衄则是“答案”,由一流演员去解开,演技高超由此诞生。一个个独特的演技,可随时从广瀚的心物场中提取出来,填充剧情之空,补足作品之底,且能得到部分之和大于整体的戏剧效果,高超演技的通天塔由是筑就。
[唐]李白《古风其二十三 · 秋露白如玉》:“人生若波澜,世路多屈曲。” [唐]杜荀鹤《泾溪》:“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俄罗斯]奥斯特洛夫斯基:“人的生命似洪水在奔腾,不遇着岛屿和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 [法国]巴尔扎克:“挫折就象一块石头,对弱者来说是绊脚石,使你停步不前;对强者来说,却是垫脚石,让你站得更高。”正如《诗经·大雅·民劳》所启发的那样,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千锤百炼,百炼成钢,一流演员成于人生舛难,挫衄越多,演技越高。
二〇二三年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