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在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屡见不鲜。马,善于奔跑,身姿矫健,最好的马能日行千里。在古代,马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和战争器械,为人类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与人同生共死,荣辱与共,马的精神一直被人崇尚。不论中外,马总是寓意着激情与奔放、忠诚与优雅、潇洒与灵动,也象征着事业飞黄腾达。不过,马的性子烈,不易驯服。驴,尽管与马同属,但个头小,跑不快,还笨,故总是愚笨迟钝、循规蹈矩的象征,驴还挺倔强。驴也有优点,那就是忠诚,老实,吃苦耐劳。
电影中出现马,很常见,挺频繁,但极少出现驴。法国导演Robert Bresson(罗伯特 · 布列松,1901-1999)1966年的电影《 Au hasard Balthazar/驴子巴萨特》、波兰导演Jerzy Skolimowski(杰兹 · 斯科利莫夫斯基,1938- )2022年的电影《EO/驴叫》是两部真的以驴为主角的电影。《驴子巴萨特》中的驴,备受人类主人重视,小女主人Marie/玛莉尤其喜欢这头驴,特意从德语中觅得“Balthazar/巴萨特”一词为其起名,意为“伟大而务实”。巴萨特陪伴这家人十几年,见证了玛莉与其发小Jacques/杰卡斯恋情的起伏波折,也见证了玛莉之父与人发生的财产纠纷及官司。巴萨特经常静静地倾听,一言不发,黑溜溜的眼睛让人类主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巴萨特知道的太多了,令人类主人不安,心里没底,生怕他突然开口说话,道出诸多人类的秘密,因此,不能再留他了,巴萨特一次又一次被转卖,频繁易主。然而,一个个新主人却各有各的烦恼,每个人类都有见不得的丑事,巴萨特先后见证了诈骗、斗殴、强奸、酗酒直至走私与偷渡,他知道的越来越多,越来越令人类惴惴不安。最后一次,巴萨特被杰卡斯当做运输走私品的工具,企图偷越国境,未遂,杰卡斯跑了,巴萨特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死去了。巴萨特的一生,被人类利用,目睹人类之丑陋,最终被人类害死。显然,罗伯特 · 布列松认为驴有记忆,有感情,有理智,甚至还有原则,那就是人。《驴子巴萨特》第一次把驴当人看,通过客观寓言性叙事与黑白纪录性影像讲述了驴的一生,令人心酸。杰兹 · 斯科利莫夫斯基坦言,电影《EO/驴叫》完全是向罗伯特 · 布列松致敬,是模仿并翻拍《驴子巴萨特》的。不过,《EO/驴叫》里的驴子自主性更强,几乎自己主宰了自己的命运,摆脱了人类的控制。如果驴真的是人,是一个成年人,那么,自己做主是能做的到的,也是应该的,问题是,驴毕竟不是人,最多能算半人半畜,故《EO/驴叫》的导演痕迹过重,斧凿感明显,有点黔驴技穷。向大师致敬,大多不能超越大师,能与大师平起平坐也绝非易事。
受《EO/驴叫》一片启发,英国导演Martin McDonagh(马丁 · 麦克多纳,1970- )在拍摄《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时,也加进去驴,但不是主角,连配角都算不上。与《EO/驴叫》特别是《驴子巴萨特》相比,马丁 · 麦克多纳只把驴当驴,当牲畜,最多当人类的宠物,绝没有当成人。在《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中,一对姐弟——姐姐Sivaun(Kerry Condon饰)与弟弟Padraic(Colin Farrell饰) ,住在爱尔兰一个偏僻的名为“伊尼舍林”的小岛上。二人虽早已成年,但都不结婚,不各自成家,仍住在父母遗留下的房子内,甚至晚上住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这就令人诧异。Padraic的多年好友Colm Doherty(Brendan Gleeson饰)突然不理他了,要求Padraic不要和他说话,否则,便切掉自己的手指,以示抗议。Colm Doherty果然说到做到,连续切掉了他的5个手指,这彻底激怒了Padraic,他认为Colm Doherty找茬挑衅,他感到尊严被Colm Doherty侮辱了。Sivaun先后去Colm Doherty家和酒吧,试图挽回弟弟与他的友谊,但好心却被Colm Doherty当成驴肝肺,无济于事。厌倦了枯燥与嫉妒,Sivaun写信求职,离开了死气沉沉的小岛。Padraic更为孤独了,他放火烧了Colm Doherty的房子,一对老友的友谊雪上加霜,前途未卜。这部情趣内卷、意旨内耗的影片,充满沮丧,令人懊丧,但选择人类普遍价值中的“友谊”,勇气着实令人钦佩。
现代社会与市场经济早已摧毁了友谊,如今谁还相信友谊?在利益面前,友谊弱不禁风,一触即溃;物质的微风拂过,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然而,在“一战”末期1920年代的北欧,人们内心伤痛隐隐,思想保守,人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行为也很内敛,因而看重友谊。越往近代尤其古代,社会环境越封闭,人们越看重家庭、社区、团体与组织,越看重友谊,背叛朋友者定会被歧视,破坏友谊者定会被孤立。Padraic正是担心被小岛上的邻居、熟人、神父、警察歧视和孤立,才不断寻找借口与Colm Doherty说话,致Colm Doherty连续五次自残。Colm Doherty酷爱音乐,为了创作新曲,需要宁静,但他要求多年老友Padraic不与己讲话则违背了友谊的前提——平等。两个地位、身份不平等的人,极难互信,何谈友谊?因此,被Colm Doherty冷落后的Padraic把驴子“Jenny/珍妮”、马请进了客厅,请进了卧室,但牲畜最多宠物的陪伴,仍无法排遣他的受辱感。Colm Doherty最后一次切掉手指后,把断指塞进了Padraic宠爱的“珍妮”的口中,致“珍妮”窒息而死。以《三块广告牌》成名的马丁 · 麦克多纳,让驴承受了Padraic与Colm Doherty友谊破裂的恶果,成为二人结仇互斗的牺牲品,显然,不论是Colm Doherty还是马丁 · 麦克多纳都没有把驴只当成动物/牲畜/宠物,虽未自觉到罗伯特·布列松、杰兹 · 斯科利莫夫斯基两位导演那样把驴当成人,但至少是当成了半人。
半人也罢,人也罢,高低算个人。在周申、刘露编剧并导演的中国电影《驴得水 / Mr.Donkey》(2016)中,只有两个驴的中景,没有一个驴的特写,更无驴的眼睛的特写。该片为藏族“铜匠”设计的台词,称其为牲口,对人尚且如此诋毁,遑论把驴当成人。果然,国民党特派员(韩彦博饰)一声令下,用来给学校拉水的驴,勤劳的驴,被人卸磨杀驴,杀了吃肉。《驴得水》一片中的驴,只是驴,没有任何象征或暗示,是最低等级的驴,与猪无异。不过,该片的政治讽刺性挺出色,对贪官污吏的鞭挞颇见力道,对基础教育重要性的强调深得人心,故以“驴得水”命名并非驴唇不对马嘴,而颇有嚼头。《驴得水》的结局,牛皮被吹破,欲望破灭,人人被打回原形,回归原点,法国作家Honoré·de Balzac(巴尔扎克,1799-1850)的长篇小说《La peau de chagrin/驴皮记》以及法国导演Michel Favart(米歇尔·法瓦尔,1942- )1980版、比利时导演Alain Berliner(亚兰·贝利内,1963- )2010版两版同名电影,深刻揭橥了“驴皮”的独特隐喻,驴皮丝毫不逊于牛皮。无独有偶,耐人寻味的是,电影的发明,很大程度上启蒙于驴皮、牛皮、羊皮制作的皮影戏,运乎,命乎?
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对待各种动物褒贬不一,区别很大,这与中西文化差异无关,是超文化的。狼,永远是狡黠、凶残、多疑的象征,性格复杂。 蛇,从基督教《圣经 · 旧约》到儒道释浸淫下的中华传统文化,都离不开色欲、贪婪、阴险与毒辣。其实,具有复杂意象的动物并不多,驴正是其一。古往今来,达官贵人骑高头大马,“春风得意马蹄疾”([唐]孟郊《登科后》),失意文人只能骑蹇驴。杜甫骑驴十三年,一生穷困潦倒;贾岛骑驴苦吟诗,荒凉枯寂终其生。世界文学名著《Don Quijote de la Mancha/唐吉坷德》中,贵族唐吉坷德骑着马,仆人桑丘则骑驴,屁颠屁颠紧随其后。官场诡谲,江湖险恶,“宁骑踏雪驴,莫骤追风马”([南宋]方岳)。驴,正在被文学艺术发掘并重视。
驴得宠,人受益。
二〇二三年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