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特的风景,宝贵的遗产。但是,因其思想深邃,对社会的批判力透纸背,一针见血,改编并摄制电影的难度很大。首先被搬上银幕的是《祝福》,1956年,桑弧导演,反响平平。在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之1981年,《伤逝》被水华、《药》被吕绍连、《阿Q正传》被岑范搬上银幕。整体观之,这四部鲁迅小说代表作的电影化比较成功,只不过,原著的神韵被损伤良多。
桑弧、水华都执导过《白毛女》,且很成功,那主要是因为故事深入人心,剧本扎实。鲁迅《祝福》塑造的祥林嫂,若论凄惨,不如白毛女;若论女性主义意识,这两位女性,再加上窦娥,都匮缺觉醒,都缺乏斗志。电影《祝福》没有拍出祥林嫂(白杨饰)的儿子阿毛被狼吃掉的镜头,全片一个狼都没有,只有魏老六(魏鹤龄饰)猎杀后的一只狼的狼皮,可见,桑弧对狼这种动物狡黠、记仇、报复、群攻之本性认识不足,对中外文学史上关于狼的名作如[清]蒲松龄的短篇小说《狼》、[德]赫尔曼 · 黑塞(Hesse Hermann,1877-1962)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荒原狼》(1927)等不熟悉,更谈不上由狼反思人。看罢桑弧的电影《祝福》,内心并未受到多大触动,感觉祥林嫂的生活还算说得过去,不是那么惨,其实,这绝非鲁迅的本意。初中时就学过鲁迅的《祝福》,对他描绘的婚姻及其失败、一生充满不幸的祥林嫂印象十分深刻,对封建礼教愚昧观念(如让寡妇捐门槛赎罪)残害祥林嫂深表同情,更对她的逆来顺受、忍辱吞声怒其不争,但这些从电影《祝福》中都看不到,着实令人遗憾。读小说,几近落泪;看电影,味同嚼蜡;从小说到电影,桑弧吃苦少,不知制度之恶,人性之毒,更不如鲁迅思考的深,难怪乏味。白杨塑造的祥林嫂,不够苦。
电影《伤逝》宛如一首散文诗,王心刚饰演的“史涓生”长时间面无表情,一脸呆滞,在小屋内枯坐,在书桌前发愣。林盈饰演的“子君”越到后期越成为家庭主妇,养鸡养狗,整日闲坐,无所事事。全片大量旁白,表达二人内心的惆怅与苦闷,但缺少恋情,没有同居夫妻之实,给人以不谙人事、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似乎他们只需要理想不需要生活,只需同塌而眠不需肌肤之亲,矫情而失真。涓生对外国人横行街头,作威作福,义愤填膺,深表不满,这才是鲁迅刀笔之所在,但这电影却未抓住津要并深入下去,着实令人不快。《伤逝》从小说到电影,失去了伤感与哀伤,不伤,无伤。
《药》是鲁迅小说的巅峰,吕绍连的同名电影的主要场景安排在了“华老栓”(梁音饰)的小茶馆,刽子手“康大叔”(张贵鑫饰)俨然茶馆里的贵客,每次都是站喝,从不坐下,与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模一样,自视比别人高一头,自认为掌握着小镇百姓的生杀予夺,自不甘与“花白胡子”、“二十多岁”等人平起平坐。在电影《药》里,刽子手成了人上人,他与牢头“红眼阿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吃拿卡要,先收了夏瑜之母夏四奶奶(陈奇饰)的钱财,又吃了她送给儿子夏瑜的断头饭,真可谓吃干榨尽,真是十恶不赦,毫无人性,但是,看到片尾,这两大恶人仍活的好好的,坏人没有死。读鲁迅的原著,人人都能意识到华老栓、华小栓悲剧的根源在于黑暗的制度,都对“人血馒头”这一独特构思拍案叫绝。鲁迅给华小栓开出了“人血馒头”那剂药,自然救不了他的痨病(肺结核),但鲁迅给黑暗中国开出的《药》与《坟》等方剂却能唤醒无数沉睡的国民,这正是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之救世济时与先知先觉。小学生、初中生学习《药》,至小说结尾,见夏瑜的坟头与华小栓的坟头淹没在一片荒冢之中,且他们的母亲都来上坟,白发人送黑发人,顿觉无限伤感,无限悲怆,这种苍凉能萦绕一生,直至青年与中年。鲁迅的伟大正在于此,他给蒙学少年第一次将“死亡与新生”融入“人血馒头”中,将“革命与理想”汇入“砍头与围观”中,令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变成了触手可及、近在眼前的视觉形象,自然深入人心,刻骨铭心。但是,改编成电影后,少了疾病,少了忧患,少了隐喻,更少了引发想象的空间。
上影厂的电影《阿Q正传》,完全是被严顺开的精湛演技救活了,他演的阿Q非常成功,独到而高超的表演技术令文字里模糊难懂的“精神胜利法”变成了直观、生动的影像,无数青少年看罢严顺开的表演,才真正理解了鲁迅原著之精深。严顺开凭借一流演技,赋予阿Q那样一个最卑贱的人最高贵的人格尊严,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人保戏”,《阿Q正传》是最成功的的鲁迅小说改编电影。
鲁迅的小说和他的杂文一样,有思想,因而,鲁迅是思想家,中国其他现代作家难以望其项背。改编鲁迅成电影,实际上就是把思想影像化,用镜头具化思想,难度非常大。上述三部电影,《伤逝》最失败,《祝福》亦失败,《药》凑合,整体上都失去了鲁迅原著的神韵。文学,真的是用来读的,要靠读,必须通过读去细细品味,无数读者经年累月的阅读铸就了文学生生不息的魅力。把文学变换成电影,尤其是把充满思想深度的鲁迅小说变换成电影,文字不见了,纸书不见了,沉思无所附着,让受众放下书,抬起头,看几个演员的嘴脸,真的差的远,真的隔的远。饱受理性浸淫的欧洲,能拍出《The Turin Horse/都灵之马》那样的哲思电影,将尼采的哲学成功影像化,[匈牙利]导演Béla Tarr( 贝拉 · 塔尔,1955- )在崇尚独立思辨的欧洲拥趸甚众,他若到意识形态裹挟下的中国来如法炮制鲁迅,注定也会败北。鲁迅被拍成电影,导演的主体性难以施展,不能算作者电影,若算文艺电影又不够文艺,纳入任何一种电影类型都不合适,只好包着硬核,孤愣倔挺在寒风里。
并非任何文学名著都适合改编成电影,这早已是影视界的共识。许地山的小说《春桃》,算不上名著,但一女二男同处一屋,同睡一炕,故事集中,冲突激烈,适合拍成电影,由刘晓庆(饰春桃)、姜文(饰刘向高)加持观众很认可。沈从文的《边城》算名著,但主要是爷孙之间的淳朴真情与相依为命,天保大佬(刘魁饰)、傩送二佬(石磊饰)都爱着翠翠(戴呐饰)但并无为爱争斗戏,且这两个男性角色的命名带有强烈的湘西方言偏狭,“大佬“、“二佬”一点都不老,都是20来岁小伙子,观众看罢挺费解。果然,《边城》从小说到电影,就不如《春桃》。
最优秀的电影,也不一定非要从文学名著或文学原著改编而来,《白毛女》就是典型例证。这部由水华、王滨、贺敬之、丁毅、杨润身集体编剧的电影,没有基于任何文学作品,照样十分成功,远超任何一部改编自鲁迅名著的电影,甚至超越绝大多数文学名著改编电影。《白毛女》让观众对黄世仁(陈强饰)恨之入骨,对喜儿(田华饰)无比同情,对红军、八路军爱之至深,对坏人最终都必死大快人心,这才是最好的电影,最好的电影故事,最受观众喜爱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也是原创剧本,梁信以一人之力,胜过《白毛女》的五人编剧集体,因为,吴琼花(祝希娟饰)比白毛女的女性意识更强,更具战斗性。祥林嫂只会忍气吞声,白毛女最多会逃跑,吴琼花直接拿起枪,先自救,报自己的仇,再拯救他人,替穷人出头做主。《祝福》不是好电影,《白毛女》是,《红色娘子军》亦是。电影,不适合绕绕弯弯,晦涩深奥。爱恨交织,立场鲜明,情节集中,冲突激烈,然后,黑白缠斗,正邪鏖战,最终,邪不压正,坏人全死光,这是中外电影近130年反复验证并昭示的铁律,也是电影的真理。观众有云,干爽才是好电影,不干不是好电影,不爽不是好电影。
把文学还给文学,文学会更文学。最适合鲁迅的,不是电影,而是文学。让鲁迅永远崇高在文学里,才是最得体的,最自洽的。电影会打扰鲁迅,令人神不安。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