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观五部犯罪刑侦片，分别是曹保平执导的《追凶者也》《烈日灼心》，刁亦男执导的《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以及蔡尚君执导的《人山人海》。尽管各有千秋，高下不一，但这种类型电影首先必须做到叙事清晰，才能让观众叹服，否则，玩弄再多的技巧，也无济于事。
《追凶者也》在当红影星张译出场前的情节与故事，很清晰，很流畅，令人聚精会神，兴趣盎然。董小凤，一个令人根本猜不到会是男人而且职业还是夜总会三陪女领班的名字，由张译饰演，随着剧情的逐渐铺开，这位“董小风”居然还是个五星杀手，即一流杀手，替雇主杀人、收取高额佣金才是董小风的真正职业。女性化的名字与社会危害性极大的勾当降临在男演员张译身上，并不妥帖。盛传张译演技爆棚的吃面（其实是米线）那场戏，单论表演技巧固然出彩，但放在董小风暗杀宋老二（刘烨饰）的整个过程或剧情全局中观之，其实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董小风走投无路，被刑警包围后的自白称“这辈子最恨奸商”，而且还是房地产开发商，前情并无交代，亦无铺垫，显得十分仓促，十分突兀。曹保平该片模仿Quentin Tarantino（昆汀 · 塔伦蒂诺，1963- ）的名片《Pulp Fiction/低俗小说》，力推非线性叙事，但因迷恋当红小生张译非要他出演不可而迷失叙事初衷，被明星的光环晕昏头，给一个本可清晰流畅的故事横插一扛，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带出一个既无黑色幽默又无冷峻现实主义写实的桥段，赘瘤般多余，痈疽般堵心。刘烨足可以撑起《追凶者也》，还有段博文（饰“王友全”），演员阵容已够强，何需张译？虽然红得发紫，但张译身形略显单薄，匪气不足，霸气更无，杀手这种角色应首选姜文，其次廖凡，最低也得武行出身的三四线演员，无论如何也不应落在张译身上。这不是人保戏，这是乱点鸳鸯谱，强行拉郎配。严格来讲，《追凶者也》是犯罪片，重在展示犯罪过程，刑侦只是略带提及。再看被受众捧为“表演专业教科书”的张译吃面那场戏，平心而论，真不如《南方车站的聚会》里的胡歌吃面，胡歌饰演的“周泽农”吃了一碗牛肉面，不饱，把桂纶镁饰演的陪泳女“刘爱爱”吃了两三口就剩下的那碗牛肉面也吃了。周泽农是真的饿呀，饥肠辘辘，睡眠不足，体力透支，身陷绝境，穷途末路，那一碗半牛肉面就是他的断头饭，而张译的“董小风”始终没吃一口，最终还是没吃下那碗面，浪费了，这显然不全是因为米线烫嘴，是导演的经验尚欠，曹保平的生活阅历不够。讽刺的是，“周泽农”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顿饭，竟然是暗娼“刘爱爱”买的单，施舍的，暗娼留给凶犯的爱或许有点真，但肯定不善，不正义。单论吃面，比较不出优劣高下，演技只是表演技术，角色的份量才是核心，无足轻重的配角演技再高也抵不过堂堂正正主角之轻描淡写风轻云淡，恶徒奸贼卖弄演技无异于东施效颦，丑人多作怪。
不论怎样，《追凶者也》还是比较丰满、充实，而《人山人海》却单薄的很，相形见绌。这部电影，全片就靠陈建斌一木独支，一人支撑，尽管叙事很清晰，但线索单一，且线性展开，又无误会与悬念，故而苍白。片中，不论贵州还是重庆，人物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尤其是铁老大（陈建斌饰）潜入山西某私人煤矿后的采煤场景，特别是他在幽深黑暗的矿井内用铁锨拍打杀害其弟的凶手萧强（吴秀波饰）一节，令人对人性的阴冷与残酷深感震惊，对人在极度恶劣境地中的狠恶以及在极度残酷境遇中的恶狠感同身受，聩人耳目。《人山人海》过审艰难，原因正在于其阴暗，令观众想起李杨导演、王宝强出演的《盲井》。2002年，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电影局（即国家电影局前身）最终没有通过《盲井》，没有发证，但2011年却通过了《人山人海》，且保留了煤矿井下追杀、斗殴的镜头，足见《人山人海》整体上是积极的，向上的，令人振奋的，是充满正能量的。这部多少有点宣扬个人英雄主义、多少有点揶揄基层刑警能力不济的批判现实主义佳作，最终靠其清晰的叙事征服了电影审查官，也打动了受众，低成本，高赋能。穷山恶水，兄弟情深；孤胆骑侠，千里追凶；底层的艰辛，草根的顽强；小人物的卑微，无名卒的伟大。
仅看名字，《烈日灼心》与《白日焰火》容易混淆，其实，二片差异迥然。除了导演、主演不同外，性取向更是十分悬殊。《白日焰火》是常见的男女异性恋性取向，正常又平常，但《烈日灼心》则是罕见的男男同性恋性取向，反常又异常。若由欧美导演操刀，这两部电影必然走向Sigmund Freud（弗洛伊德，1856-1939）的心理分析，倾力于深刻揭橥人物的精神分裂与双重人格。刁亦男与曹保平均系中国土生土长的本土导演，自然不会那么西化，以犯罪为主线，为刑侦为副线，并行不轨，交叉推进，是最符合中国人接受习惯的编剧章法与叙事策略。不过，这样一来，创新点就很难寻觅，很难设计，《白日焰火》选择在杀人方式尤其杀人工具上出新，观众根本猜不到冰鞋竟然能成为凶器，滑野冰暗示背叛婚姻，暗喻僭越伦理，暗指挑衅法律，该片的意蕴由此丰厚，回味悠长。Paul Verhoeven（保罗 · 范霍文，1938- ）安排 Sharon Stone（沙朗 · 斯通，1958- ）在《Basic Instinct/本能》中用冰锥在床上杀死与她做爱的男人，将性、暴力、恐怖、惊悚这四大类型电影必备元素高度浓缩于一体，借助一个新颖独特的道具（冰锥），凭借一个走肾入心的镜头（做爱），完美实现了电影的最高使命。从1974版的Gunnar Hansen（贡纳 · 汉森，1947- ），到2003版 的Andrew Bryniarski（安德鲁 · 布莱尼亚斯基，1969- ），《Texas Chainsaw Massacre/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杀人方式及其杀人工具始终是吸引观众涌入影院的最大磁铁，这也正是这个系列电影能够几十年翻拍多次的根本原因，这也正是Javier Bardem（杰维尔 · 巴登，1969- ）在科恩兄弟 [Joel Coen（1954- ）+ Ethan Coen（1957- ）]执导的《No Country for Old Men/老无所依》中用灭火器杀人无法滋生续集、难以翻拍的根本原因。灭火器太常见，电锯从不被人正眼瞧，谁也想不到冰锥尤其冰鞋竟然能成为凶器，新意就是这么诞生的。命案必破，追查凶手固然重要，但那是最终目标，没有尸体、伤痕、凶器、动机根本无法查找凶手，缺一则无法形成证据链，无法定罪。犯罪片若只展示罪犯的凶残，必定不如将犯罪过程融入刑侦探案之中给观众普及刑事侦查学知识更能引人入胜，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正是以其科普性与知识性令人过目难忘。匪徒与刑警的行事方式乃至思维模式，竟然几乎完全一致，警匪经常迎面而来，擦肩而过，前后脚，上下楼，若非正邪不两立，根本无法辨出敌我。片中，阴雨绵绵，野湖夜深，荒郊僻壤，风高月黑，白日总是阴沉的，虽无烈日，但冲突之激烈，交锋之白热，的确揪心，着实灼心。
《烈日灼心》中，伪装成出租车司机的凶手“杨自道”（郭涛饰）被几个混混刺伤后，回到租住的房间内，不但自己给自己的伤口消毒，还自行口叼针线，自缝伤口。《南方车站的聚会中》中，杀了警察一路亡命的“周泽农”（胡歌饰）在一个废弃的民房内躲避一宿，自己给自己缠绕纱布，包扎肩头伤口。《No Country for Old Men/老无所依》中，凶犯“Anton Chigurh/ 阿通 · 奇古瑞”（杰维尔 · 巴登饰）在汽车旅馆内自己给自己的伤口消毒、清创、包扎并注射消炎针剂。这三部犯罪片，不约而同出现同一创意的场景，绝非偶然，实乃跨越文化差异之英雄所见略同。为了躲避刑警追捕，凶手自我疗伤实属无奈，别无选择，但这也给犯罪片增添了一层矢的于受众心理治疗的独特隐喻，提升了这种类型电影的精神分析权重。荧幕上，罪犯自我疗伤，继续逃亡；荧幕下，受众未必能自我疗伤，生活未必能继续；戏里，邪不胜正，坏人最终都会死；戏外，善恶交媾，好人往往会吃亏——电影毕竟唯美，生活总是求真。
从《失孤》中刘德华饰演的“雷泽宽”，再到《人山人海》的男主人公“铁老大”，再到《追凶者也》的主角“宋老二”与配角“董小凤”，直至《南方车站的聚会》的盗车团伙甚至刑警团队，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骑着摩托车或电动车，一人一骑，在骑行中，完成各种戏剧任务。这是一种新型场面调度导演策略，也是一种新兴剧作场景转换思路，拓展了公路片的道具元素，深化了犯罪刑侦片的工具理性。无尽的公路，飞驰的摩托，膨胀的欲望，扭曲的人性，免不了失去自我，灵魂出窍。《南方车站的聚会》里，偷车贼“黄毛”（汤青松饰）黑夜飞速飙车，根本看不清路上横亘的铁杆，头颅被瞬间削飞，滚落远处，一命呜呼，死于非命，恐怖异常，惊悚无比。这个镜头史无前例，不输Stanley Kubrick（斯坦利 · 库布里克，1928-1999）《The Shining/闪灵》中“走廊尽头暗红色血流奔涌而出”的镜头，必将成为中国电影史乃至世界电影史的一个经典场景。
电影不论中外，艺术无关古今，殊途同归，万法归一。
二〇二二年九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