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相同的主义，不同的表达

每逢乱世，思潮必定涌动，主义必然井喷。“五四”时期，各种主义至少也有二三十种。三国、五胡十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频仍，换代频繁，儒道释三家缠斗，主义纷呈，仅佛教就出现了禅宗、华严宗、天台宗、密宗等多个流派。如今，貌似盛世，实则暗流激荡，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也。

即便是同一种思潮，比如女权主义，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域也会形态各异，甚至大不相同，几近水火。英国电影《Misbehaviour/品行不端》与美国电影《The Wife/贤妻》，主题都是倡导女权主义，提倡妇女解放，反对男权社会与男性至上，但是，二片的叙事、结构、语言、影像却大相径庭。英片讲述两个年轻的信奉女权主义的女孩，团结起了一批女人，在“女权”的旗帜下，挑战英国最权威的电视媒体（暗指BBC）主办的世界小姐大赛，最终，虽未能制止该大赛，未能使之停办，但却让一位黑人女孩摘得桂冠，拔得头筹。英片的导演Philippa Lowthorpe（菲丽帕·洛索普，1961- ）是位女性，看来，她并不确信女性会战胜男性，并不看好女权制度，她从身到心都是女人。美片讲述一位妻子大半生都在为其作家丈夫代写小说，丈夫的文学才华远不如这位妻子，可是，丈夫依旧声名远播，闻名遐迩，最终，斩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故事自然从丈夫获奖开始，但结局却处理得含蓄且高明。妻子无法忍受几十年来被丈夫奴役，无法忍受自己的文学人生被他人遮蔽，夫妻大吵一架，丈夫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心梗而死。不过，妻子仍然要在传记作家、儿子、家人及一切人面前维护自己丈夫的声誉，不承认她的才华远胜丈夫，不承认丈夫的获奖小说都出自她之手。美片的导演Björn Runge（比约恩·容格，1961- ）是位男性，他认可女权主义，不认为男性必然会比女性强，他是典型的男身女心。尽管，美国导演Björn Runge（比约恩·容格）与英国导演Philippa Lowthorpe（菲丽帕·洛索普）都相信女权主义，都看好女人，但是，前者的表达策略要比后者高明的多，前者比后者对人性的思索更深刻，更具社会批判力度，故《The Wife/贤妻》比《Misbehaviour/品行不端》有嚼头，有后劲，出色得多。

只有对主义钻研得深入又透彻，才会把剧本写得有深度。不论身处哪个时代，主义相同的可能性很大，但表达相同的可能性却很小。多数人的表达方式是随波逐流，少数服从多数，只有极少数人不迷信这一套，几乎从不随波逐流，他们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

对女人而言，亦如是。毕竟，几千年中外文明史，能叱咤风云、显赫一时的女人也就那么几个，屈指可数。

（下）《法兰西特派》，德意志工匠

曾以《The Grand Budapest Hotel/布达佩斯大饭店》轰动影坛的美国导演Wes Anderson（韦斯·安德森，1969- ），七年磨一剑，于2021年推出了新作——《The French Dispatch/法兰西特派》。

该片采用杂志栏目的结构，运用倒叙的视角，串起三五个独立的短片，类似现代住宅建筑最常见的单元式框架。这样的结构，四平八稳，容量极大。果然，韦斯·安德森将其擅长的和谐色调、卡通色块、对称构图、画幅比转换、黑白与彩色切换、形式主义表演等悉数囊括其中。这位导演还曾制作过动画片，工于此技，又不免在《法兰西特派》中夹杂进去动画片段。这其中，有多少精巧的设计，又有多少奇思妙想，可想而知。这绝对是一位特别严谨而又精益求精的导演，他不仅在乎每一帧，而且在意每一个画面的每一个像素。韦斯·安德森绝对是一位出色的电影工匠。

的确，电影，需要工匠精神。工匠精神，Craftsman’s spirit或Spirit of artisan，基本内涵包括敬业、精致、专注、创新等内容，是一种制造业的职业精神，它是制造工业最佳职业道德与最高职业品质的体现，是从业者笃信的职业价值和行为圭臬。电影，虽不能归入制造业，但却离不开多个工种的制造从业者，如木工、漆工、电工、焊工、画工等，没有这些工人电影剧组根本无法运行。不少电影需要搭景，需要制作大型模型或道具，对这些工人的需要量更大，要求更高，基本上等同于建筑业对一个中等体量建筑物（如古代宫殿）的人员配备。然而，光有这些工人，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只是简单重复的操作人员，尚不具备创新意识。只有真正热爱自己工作的工人才能萌发革新工艺的主动性，才会去发现技术的不足，才会绞尽脑汁、殚精竭虑地去发明。作为一名电影导演，韦斯·安德森穷尽了绘画术、摄影术、动画术乃至导演术之所能，把每一项都发挥到了极致，因此，他的这两部代表作在技术上堪称登峰造极，难以逾越。

电影镜头、电影摄影机、电影放映机是典型的工业产品，但是，用它们锻造出的电影却不完全是工业产品。即便韦斯·安德森这样极具工匠精神的电影导演，也不能否认这一点。电影，还有不属于工业的部分，那就是历史性、社会性以及人文精神。毫不讳言，《法兰西特派》在制造技艺上丝毫不输《布达佩斯大饭店》，但却不如后者具备历史深度，对人性的揭批更显乏力，人文精神更为糜弱。同理，尽管都是总结报业大佬的一生，《法兰西特派》根本不能望《公民凯恩》之项背。

工匠精神，在德国得到充分体现。德意志制造，素来以敬业、精密、严谨、耐用著称于世。《法兰西特派》虽不是德国电影，但酷似德意志工匠的倾心之作。

                                                                                                               二〇二二年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