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只有哲学家,是不属于其所栖身的那个时代的。他们另类,孤独,贫穷,清高,屡遭排挤,备受忌妒,特立独行,直至被政府驱逐,四处流徙。但是,他们精神丰富,内心强大,学识渊博,文思敏锐,思想超前。哲学冰冷,深邃,追问终极问题,而电影却总是诉诸视听感官。电影面对哲学,诚惶诚恐,自惭形秽,渺小得很,露怯得很。哲学眼中的电影,如同哲人眼中的世人,全都活在懵懂与蒙昧中,尚未觉醒。哲人看电影,如同上帝瞰人类,宛如人类瞰蚁族,皆掌控于股掌之间,电影之碌碌忙忙如同蚂蚁之忙忙碌碌,一生一世不过一瞬一眸而已,一瓢一粟罢了。
海地导演Raoul Peck(哈乌·佩克,1953- )的《Le jeune Karl Marx/青年马克思》,截取马克思走向哲学家的最初阶段,即他与恩格斯相识成为挚友合写《共产党宣言》并创立共产主义同盟的前后,这还不是这位伟大哲学家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但足以由此豹窥他精神世界的伟岸与巍峨。这部电影中规中矩,该有的都有,电影本身不具有它所聚焦的哲学家的任何气质,挑不出什么毛病。《青年马克思》宛如一匹温顺的马,静静地游牧于马克思的思想原野,悄悄地吃草,默不作声。
声誉不输马克思的F.W.Nietzsche/尼采的精神世界,被匈牙利导演Béla Tarr(贝拉·塔尔,1955- )更为精湛地具象出来。他的电影《The Turin Horse/都灵之马》,讲述尼采与马相守相依的故事,全片黑白,准纪录式的冷峻影像,长近150分钟,但只有30个镜头,最长的镜头7分多钟,最短的也有2分22秒,场面调度简单、迂回而往复。导演用29个镜头讲述了尼采与他的女儿两人六天的日常生活,对话加旁白不超过10分钟,之后就是长镜头、长镜头、更长的长镜头。随后,是孤寂,是沉默,是凄凉,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再往后,是永不休止的野外尘埃,狂风呼啸。《都灵之马》的节奏十分慢,因为,它要牵引观众去沉思,它表现的是人类的苦难和生命的脆弱,人存在的荒诞与悖谬,人必然自毁的宿命。与马克思相比,尼采更忧郁,更悲观,更局限于自我的世界,他是西方哲学史大多数“面向内心”的哲人的代表,他最多能拯救自己。而马恩二人,却更多面向世人的苦难,力图拯救同时代的劳苦大众,带领无产阶级(即穷人)走向一个精神乌托邦。
《都灵之马》比美国导演Pinchas Perry(宾查斯·派瑞)的《When Nietzsche Wept/当尼采哭泣》、意大利女导演Liliana Cavani(莉莉安娜·卡瓦尼,1933- )的《Al di là del bene e del male/善恶的彼岸》更懂尼采,更接近哲学的本性,这也是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授予其银熊奖的缘由。
《都灵之马》真的有马,《青年马克思》真的无马。不论有马无马,它们都是电影史上屈指可数的基于哲学家生平揭橥其思想的电影。电影之“马”,真的可以随意、任意、肆意驰骋哲学的原野。因为,那原野,足够广,足够深。
二〇二〇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