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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传播与新民间文学的兴起

已有 2317 次阅读2011-5-12 17:43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网络传播与新民间文学的兴起

2011年04月12日 来源:2011年第2期《甘肃文艺》 作者:邵宁宁 

    在近一、二十年来中国的社会生活中,无论从何角度说,网络的普及都是一个意义至关重大的事件,以手机通讯与互联网为代表的媒介革命,不但使人们的实际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的文化生态和文学观念。美国人希利斯·米勒说:“技术变革以及随之而为的新媒体的发展,正使现代意义上的文学逐渐死亡”,“随着新媒体逐渐取代印刷书籍”,西方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现在行将终结”。“终结”之后是什么?米勒只是提醒我们再一次审视文学的诸般特性,但我们也无妨对未来做一次更积极的展望。显而易见的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的“死亡”,并非“文学”本身的死亡,像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过的那样,媒介革命带来的人类文化生活改变,常常不过是使其再一次调整其具体表现形式而已。而“文学”本向,则如“浴火重生”后的凤凰,羽翼上闪耀的仍将是更为璀璨的光芒。

    一、网络与文学

    若干年来,我们不断听到有关文学消亡的慨叹:新诗的读者越来越少,文学刊物的印数越来越低,“纯文学”的地位越来越尴尬、从事“严肃”写作的作家的生活越来越困窘……然而,与此同时,所谓“网络文学”的发展态势,却日见活跃:一些大型文学网站动辄发文数百万,网络期刊及各类论坛的天地,也时时热闹不断。为数众多的知名不知名作家均在网上开设了自己的博客,许多年轻人因网络写作而一夜蹿红。与此同时,通过网络,一种文学批评的大众之声,也愈来愈响亮地加入到文学的社会评价体系之中。而那些或温情、或幽默、或尖酸的“段子”,也正日渐成为日常交往的佐餐佳品和礼仪必需……
种种迹象表明,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随着网络普及而来的,将是一个文学的新时代。而这个时代的到来,则首先从一种新的民间文化与民间文学的兴起而开始。近些年,有关网络文学的研究与讨论,一再形成话题热潮,但对究竟什么才是网络文学,人们至今缺乏统一的认识。
    言及网络文学,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那些专业的文学网站。文学网站的发达,无疑是网络文化的一个突出现象。像榕树下、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一类的网站,的确人气日旺,其影响也日渐提升。然而,究其实,它们中的大部分,仍不过是“搬家”或“侨寓”到网络中的传统(或米勒所谓“现代”)文学而已。也就是说,存在于文学网站上的文学,其网络特点并非总是十分突出。这一方面是指:许多所谓“网络作家”,虽然一边纯熟地利用着网络的方便,一边从骨子里仍然怀抱着纸媒时代的文学梦想。栖身网络,只不过是他们等待进入另一文学世界的过渡而已。从近年发生的许多现象看,只要时机成熟,所谓的“网络作家”,很快就会态度积极地加入纸媒时代构建的那个文化王国——包括加入“作协”,成为当代文学体制的构件。另方面也是指:出现在网站上的文学文本,虽然局部地存在一些纸媒时代不大突出的特点,如未完成性,甚而互动性、开放性,但从根本上仍然有向传统(亦即“现代”)文学文本特征靠拢的趋势。文学网站的存在,除了降低了发表的门槛,几乎并没有带来多少足以改变我们对“文学”的想象与观念的东西。与之相似的还有文学博客。在网络促生的诸多新的写作形式中,博客(以及微博)的写作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博客的作者,数量庞大,其写作愿望和写作意识的构成也相当复杂。博文的写作,同样有许多超出原有“文学”想象的地方,如即时性、灵动性、甚而交互性等,但总体上同样有不断向传统文学靠拢的趋势。
    一种文学样式的产生,固然与创作、接受主体的文化水平、趣味有关,但也常常受它所赖以存在、传播的媒介特点的根本制约。从理论上推想,一种真正属于“网络”时代的文学,理应是其存在基础与存在特性都与网络空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的文学,网络不仅是它的传播途径,而且是它的存在之“家”。也就是说,一旦离开网络,一切都将不复具有其原初的意义。从宽泛的意义上讲,所谓“网络文学”,当然应该包括文学网站、博客,以及一切存在、传播于网络之上的创作。但严格地讲,这种很自然地“迁居”或“侨寓”到网络之上的“文学”,仍非它最具新意、最具活力的部分。我们固然不能说文学网站、博客上的创作,不是“网络文学”,但也至少不能将之当作“网络文学”的全部,或将使人们的文化生活,进入一个超乎昔日想象的全新时代的文学形式。也就是说,“网络文学”固然可以“向下兼容”诸多来自传统样式的东西,但它也必须且必然会创造出一些更新颖的,更与网络媒介的即时性、交互性、广域性等种种特点密切结合在一起的东西。比之那些由传统媒体“搬家”、“侨居”到网络上的文学,我们理应更关注这样的东西。而要及早地发现这些新的因素,我们也不能仅仅从我们业已熟悉的那些文学样式和文学生活秩序中寻找,而更应将目光投向一些诸如民间文学一类的更具包孕性的领域。

    二、网络文学生态与新民间文学时代

    像既往的文学史研究所一再告诉我们的,无论是那个时代,那些乍看鄙俗、粗陋的民间文学,倒常常是某种新兴文学的样式的源泉。从上古的歌辞、谣谚,到《诗经》的国风,乃至楚辞、汉赋、五、七言诗、以及更后的词曲、小说、戏剧,在出现其成熟的文人文学形态之前,均曾有一个不短的民间文学孕育期。而产生于一切时期的民间文学的清新、质朴、大胆、率真,也常常具有超越某些过度成熟的文人文学的价值。像人类既往对待一切新生事物时的情形一样,当一种新事物在它的萌生之初,我们也可能对其视而不见(或见而不明其义),待到它生长成林之时,却又常常感觉措手不及。对网络时代的文学生态即将产生深远影响的新兴文学样式是什么?我们固然还不能贸然做出判断和结论。但为了不致使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时代面前过于保守、迟钝,在清晰地了解一切之前,一种明智的态度,或许应是尽量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对待一切,包括出现在网络上的种种混杂的、陌生的、甚而令我们不舒服的事物,并从那些尚属稚弱的一切中仔细辨认有可能属于新事物萌芽或先导的东西。而要想做到这一切,一个起码的准备,或许就是先从分析网络媒介所引起的文学生态的变化做起。
    网络传播带给文学的,首先是作品发表方式的改变。回顾中国文学的发展历史,可以发现,所谓“发表”,对“现当代文学”来说,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近代以来的社会环境下,一个作者只有通过“发表”他的作品,才能得到社会认可,并获得种种与之有关的实际或象征资本;一篇作品也只有通过“发表”,才能真正进入公众视野,发挥其充分的社会意义。众所周知,所谓“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和近代都市报刊的发展密切相关。作品的发表,决不只意味着它的面向读者,而且意味着某种既有社会文化秩序(权力、观念、体制)对它的认可。也正因此,为“发表”而作的种种努力,事实上也就常常成为现代作家生活、奋斗史的一项重要内容。而说到底,所谓“发表”的重要性,又是和该时期文化支撑资源的稀缺联系在一起的。正因为稀缺,才使对它的占有和垄断成为一项重要的文化权力。而据一些学者的研究,以报刊为主体的近现代印刷媒介带给文学的,也不仅仅是一种文本的载体,而更是一种新型的公共舆论-文化生活空间,“晚清的报业和原来的官方报纸(如邸报)不同,其基本的差异是:它不再是朝庭法令或官场消息的传达工具,而逐渐演变成一种官场以外的‘社会’声音。”而自此,对作品发表空间的有形无形的争夺和控制,也就成为始终决定着中国文学的秩序与生态的一种最重要的因素。网络空间的开辟,无疑为这种“社会”声音的传达,及公共文化生活的丰富提供了较前更大,也更自由的空间。在网络时代,权力——无论是政治的,还是文化的——对文化资源的垄断,无可避免地降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这一切,无疑对一种中国式的网络民间文学的出现,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与这种作品发表方式变化相应的,还有作家的自我定位的变化。现代社会的分工,久已使写作成为一种“专业”,当代中国的体制,更使“作家”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突出专业写作与业余写作的区别,曾经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虽然新时期以来的社会变革,不断冲击着人们原有的身份意识,但如果仅仅有社会结构及认识的改变,还不足以真正撼动从前那种以作品“发表”为标志的作家身份认定方式。网络空间的开辟,也对现代作家的这种身份感提出了新的挑战。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尽管不是全无限制,但网络作品的“发表”,仍然明显弱化了“审查”的环节。这一方面使主流意识形态对社会文化的掌控,日渐从一种主动的、支配的力量沦为被动的、防守的力量;另方面,也使作品的发表与否不再具有先前那样的社会及文学价值认定意义。与上述变化对应的,还有“版权意识”及责任感的降低。同样不应忽视的是,迄今为止的许多网络文学活动,都采用了某种匿名或准匿名的方式,原因虽然多种多样,但其意义却都不无逃避话语责任之意,作为代价的,则是对“版权”的放弃。而以上这种特点,同样意味着,网络文学的活动正日渐进入一个真正大众化的、民间的时代。
    无可怀疑的是,随着文学网站、博客、论坛、微博、手机短信,以及夹杂在形形色色的网贴中的文学书写的不断涌现,一个新的民间文学的时代正在悄然来临。但同样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同样出现在网络上的一切,也并非全都具有相同的意义。文学网站,固然是“侨寓”到网络上的一种较传统的文学形式,很多时候很难与传统的文人书写拉开多大距离,但由于文章发表的低门槛,以及这类作品本身数量的庞大、混杂,也使它获得了一种民间性。而博客的写作,也由于其中既有专业或半专业作家,也有大量的业余爱好者,或根本不想做作家的人,同样使其溢出传统文化体制之外,成为新时代泛民间文化的一种内容。
    网络文学的民间性也包括两层含义,一是网络传播的特性,业已使所有网络文学的存在,染上了一种泛民间文学的特点;二是网络的发展,也正在为真正的民间文学的形成,提供出新的广阔的空间。如前所述,以文学网站、博客为代表的网络写作,已然使网络时代的文学具有了更多的民间色彩。但它们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民间文学。事实上,网络写作中真正的民间文学,要到那些表面看来与文学关系并不密切的那些地方,比如私人手机中频发的短信、各类网文(特别是新闻报道)后色色样样的跟贴,以及数量庞大的不知名作者的微博,以及各类论坛中的性情文字中去寻找。

    三、网络新民间文学的形式

    作为一种新的民间文学,网络民间文学的存在与传统的民间文学之间当然会存在一种天然的联系。但以网络媒介为主要载体的新民间文学,在体裁选择上,也会有自己的特点。一些传统的民间文学样式,如神话、传说、史诗、长篇叙事诗、说唱文学、民间小戏、俗谚等,因无法适应网络时代的知识观念与文化生活方式的改变明显趋于式微;而另一些更短小、更灵活的形式,如故事、歌谣、笑话、谜语、对联、绕口令、歇后语等,则仍然通过手机短信与各类网贴保持着它一贯的活力。而与此同时,网络也正制造着一些它所特有的新的民间文学形式,譬如每年都会出现的“热词”、“套语”等等。一句“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不几日会传遍整个社会;一句“神马都是浮云”,也会惹得人人开口闭口都拿它来作“幽默”。这里面无疑都有着民间的智慧,有着语言运用的机趣,而这也正是文学得以成立的一种重要的东西。
    然而,比之传统的民间文学形式,新兴的网络民间文学受到现代主流文学(或文人文学)的影响更为巨大。就目前看,网络民间文学中成就最突出的领域,无疑仍在诗歌(包括新诗、旧诗)、散文、随笔、小说一类的现代文体。仅从形式看,这些出现在网络上的无名作者的作品,与传统的文学中的写作似乎并无明显区别,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的心态更为自由,语势也更趋活泼、生新,而在很多时候,构成它们的话语修辞的方式,也更多地表现为游戏和反讽。
    前面提到网络媒介,我们总是笼统言之。更具体地说,目前与人们的文化生活相关的网络,也并非只有一种,准确地说,它实际应该包括电信网和互联网两部分。以往的网络文学研究,注意的多是后者。其实,手机通讯的出现,所提供于人们的思想情感交流的便捷,还要更甚于互联网。而手机短信这种文字通讯方式的出现,也同时为社会文化生活增添了新的空间。而时至今日,我们所最熟悉的网络民间文学的形式,也应是手机短信。短信的内容,固然异常丰富,有人按其功能,业已将之分为节庆短信、应酬短信、励志短信、戏谑短信、笑话短信、友情短信、情侣短信、亲情短信等等种类;短信的形式,同样异常多彩,如诗歌、短文、格言、警句、寓言、笑话、谜语、对联、情书、佚闻等等,不但许多传统民间文学的形式,在这里都找到了它新的栖身之所,而且随着它的日益丰富,它还会时而爆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形式;而其风格,也是多种多样,既有含蓄、温雅的古典诗词,又有激越、浪漫的性情文字;既有现实主义的讽刺、描写,又有现代的冷峭,后现代主义的幽默,而一些利用特殊的方式排列符号而成的短信,看起来甚至特别像是某种未来主义的诗作。
    而新民间文学的中最有活力的作品,则首推那些频频出现于短信(有时也出现于互联网)的形形色色的“段子”。当然,严格地说来,所谓“段子”,也并不是现代人的独创。追源究始,它原本就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的一种类别。这类小说虽然也叙事,但并不以故事为唯一内容,片段的言辞中,突出的常常是某种人生姿态和语言机趣。譬如著名的《世说新语》,依我看,收集的就是魏晋时期流传在士人之间的“段子”,而在它之后的许多文人笔记,其中也记录了许多同样的东西。就文学史的研究而言,追究中国古代那些短小的文人随笔、札记与“段子”之间的关系,或许将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命题。今天流传的“段子”,有许多的确颇有小说(或小小说)意味,但很多时候又更多地吸收了属于相声、小品、笑话的表现内容与形式,更突出了阅读中的急智与叙事的“包袱”。像网上网下广为流传的《中国移动公司老总上厕所》、《证监会忠告股民》、《河南七大支柱产业》、《运作》等,于诙谐幽默中透着民众生活的某些真实的苦涩与无奈,都不能不说是精彩的民间文学。
    新民间文学的另一值得特别注意的存在形式是各种论坛及新闻后面的跟贴。这些跟贴,皆因时因事而发,其中虽然偶见有清晰的署名者,但绝大多数都是无名作者的言论,其内容当然也是五花八门,其中绝大部分都与文学无关。但偶尔也能见到一些较理性、较完整的,可能看作即兴的文学写作,其思想性之强与艺术上的匠心独具,也往往非许多中规中矩的文学写作所及。其中一些谈时政的,时见惊人的思想锋芒和艺术水准,很让人想到当年出现在《新青年》及《语丝》、《申报·自由谈》等刊上的那些随感录。谈文艺的,有时也表现出相当出色的批评水准。
     熟悉网络情况的人都知道,近些年来,每有重要的文学事件,网络上都会出现网民集体批评的声音,这些批评虽然未必全都准确、精彩,但一些较为优秀者,因其坦率、犀利,往往比那些专业的评论更能指出作品的得失,校正、补充一些专业评论所未曾言或不能言的重要内容。而在一些特殊的时刻,这种貌似一哄而上的批评,甚至还能酿成重要的文学事件,甚而起到扭转文化风气的作用,汶川地震后网民对山东作家王兆山“鬼诗”的攻击,数年前有关“梨花体”诗歌的批评都是显例。传统的民间文学,是没有文学批评这一类的。即使是提倡大众化的文学实践,也未能有效地将一般的社会舆论纳入文学批评的范围。网络短评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种现状。许多无名作者的批评,其犀利、深刻处,决不亚于专业的文学批评。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短评中的相当一些,思想、言辞并不全然理性,往往言辞过于激烈,论人论事夹杂冷嘲热骂,甚或诬蔑中伤等语言暴力,至于低俗、猥亵的话语,更是网语的常态(这正是民间文学的特点),并因之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批评的严肃性。以往有关网络文化的研究,很少将这些零碎的东西纳入视野,然而,若以一种开放的眼光来看,这些无名作者的言论,却正是网络文化不同于一般传媒的地方。或许可以说,网络传媒的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将文学批评的民间声音直接引入了社会注意的领域,从而打破了文学批评专家对这一领域的垄断。随着网络民间文学的兴起,传统的文学批评也正面临着一场意义复杂的革命。

    四、新民间文学的基本特点

    中国文学对民间文学的重视开始于“五四”时期,经过近一个世纪的研究,对于传统民间文学的特点,人们已经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但对于产生于网络时代的这种新的民间文学,我们的认识仍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按一般的说法,民间文学主要指人民大众的创作,它在人民群众中流传,体现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和审美趣味,具有自己的艺术特色。与作家文学比较,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在于作品表现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的民众性,以及在创作和传播手段上的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传承性、立体性”。“从创作主体来讲,它主要还是占人口大多数的下层人民的作品,是相对独立于作家文学和官方文化之外的下层文化,它属于整个民族文化的基础部分。”
    进入网络时代之后,传统民间文学的这些特性有些仍然存在,有些已然消失,更有一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首先,一个明显的变化是,由于文化的普及与书写的方便,口头性已不再是新民间文学的主要特点。《大英百科全书》“民间文学”条说:“民间文学主要是由不识字的人们所口头传播的知识”  ,不难想到,只要是能上网的人,都受过一些起码的文化教育,因而,这一点显然已完全不适用于网络时代的新民间文学。其次,由于现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构成的复杂性,传统的“上层”与“民众”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传统民间文学,是以教育水平的低下、信息传播的不畅联系在一起的话,新的民间文学时代,则是和一个民众普遍受教育水平较高,信息传播方便快捷联系在一起的。再次,由于新的民间文学多是直接应对当下生活的产物,它也不再具有传统民间文学那种世代传承的特点,而更与某种快餐式的消费文化有着更多的牵连。正因如此,即便新的民间文学仍然保留了传统民间的文学的许多特点,我们甚至也还可以用传统民间文学研究的一些理论范畴来概括其特点,但为了更好地认识其意义,仍然有必要再一次对它的特点做出新的归纳。
    公共性。传统的民间文学,主要产生、传播于乡土社会(包括当时那些乡土特色极浓的城市),新民间文学则主要产生于现代都市社会,并以全球性的信息传播媒介为载体。新民间文学的创作与传播,都与某种公共文化意识、公共生活空间、公共生活事件、公共传播媒介有着密切的关系。所有的短信,当然都有作者。但其中又存在不同的情况,一种情况是,这些短信,原是某个纯粹业余的作者偶一为之的产物,只因其精彩,故在不断的转发中演变为公共文化产品。另一种情况是,这些作者也可能是某些商业部门或文化机构雇佣的专业写手,其写作有很强的目的性。但不论何种情况,而一条成功的短信只要一进入传播的环节,绝大多数的作者都会被忽略。
    匿名性。传统的民间文学一向与作家文学相对而言。说民间文学是人民群众创作的文学作品,含义之一就是说它的作者不可知或不明确。而这其中也还包含着前私有制时代社会文化生活的一些特点。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文学活动中对作者的重视,其实是和私有制的发展,和对隐形资本或象征资本的重视相联的。版权意识的出现,更是资产阶级社会形成以后的事。如果说传统民间文学的作者,多是无名的;那么新民间文学的作者有很大一部分则只是匿名的。像手机短信一样,大多数的网评,尤其是帖子的作者,都很难确定。同时,除了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也很少有人有兴趣去追究这些帖子的作者为谁。可以说,匿名比无名,已更成为网络时代新民间文学的一种特性。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也已不再能仅凭作者有无署名来确定一个文学作品是否属于文人或民间文学。当然,网络时代民间文学的这种匿名性,也受到种种的限制,如果一件无名的或匿名的作品,一旦产生特殊的影响,或有可能成为一项文化资本,则对它的作者的披露或寻找,也就会提上议事日程,民间文学就有可能向作家文学转变。
    即时性。与传统民间文学所具有的历史传承性不同,网络民间文学作品的出现,往往具有某种偶发的或即时的特点。这尤其表现在那些灵机一动的手机交际或某些新闻、文化事件的网络传播与评论中。在很多情况下,一件作品的完成都与作者一时的感兴有关,而它的广泛传播,也很可能为他所始料未及。网络民间文学的这种即时特点,一方面使人的偶发灵感得到了最好的呈现;另方面,也决定了它的许多作品的存在,仅仅是昙花一现。
    广域性。传统的民间文学的特点之一,就在它的区域性。这一方面是指它的产生与传播都是特定区域内自然、人文生态的产物,另方面是指它的创造、传播方式本身也是在一定的场域、环境内动态地进行。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全球化和网络(包括电信、互联网)载体的出现,使这一情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新民间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的广域性。世界范围内文化的普及与方便的交流方式,使得一些真正具有魅力的故事、歌谣,可以在瞬刻间传遍世界各地,并随进激发它的读者参与到作品的传播、评论与再创作中来。跨地区、跨语言的传播,赋予了新民间文学一种新的广域性特点,同时也我们对它的研究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
    交互性。所谓交互性,是指这些文化--文学活动的特点之一,就是始终存在着创造者和接受者之间的角色转换。民间文学本来就有交互性的特点。民间传播的故事和歌谣,都不是由一个人完成的,更不是一次写定的。在歌谣传唱和故事讲述的过程中,传播者和接受者的角色也很容易发生互换。这一特点在新民间文学时代,得到再一次的加强。流传在手机或网络上的故事和诗歌,都会有不同的“版本”。你常常会碰到,在一个人向你讲述一个经典段子的同时,另一个人马上会向你提供“另一个版本”。之所有这些不同“版本”,也并非由于流传过程中的讹误,读者在阅读和“中转”过程中的修改、删削、补充,才是产生这些不同“版本”的真正原因。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是,在一个纸质媒介正在由电子媒介代替的时代,“版本”这一从前属于文献学领域的相当专门的术语,如今却常常被挂在一些普通人的口头。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借用“版本”这一典型的印刷时代术语来描述这一现象,其实并不准确。事实上,对于很多 “段子”,你根本就找不到(或无需找到)一个“初版”或“定版”。
    生成性。民间文学的存在始终是和它的传播联系在一起的,或许可以说,只有传播,才是民间文学得以保持其活的形态的基础。那些记录或写定在纸质媒介上的文本,可以是研究民间文学的重要资料,但决非民间文学本身,因为一经写定,它就脱离了它原本的活的生命形态,而成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标本”。歌谣也好,故事也好,总是以“活”的形态,处在生生不息的变化过程中,既不存在终极意义上的“文本”,也不存在具有绝对署名权的作者。“段子”同样如此。一截“经典”的段子,其核心内容在传播过程虽然可能始终如一,但其具体字句、所指,却可能随语境而发生不断的增删、改变。如果说这种对文献学意义上的“文本”的轻忽,对“版权”与“著作权”的漠视,在一个崇尚私有权和个人创造,并以简册、纸媒、印刷术为文化传播载体的时代,一度显得“落后”的话,那么,在今天这样一个互联网影响力日增的时代,它的许多质素却正在不断焕发出某种新的活力。

    五、新民间文学的影响与评价问题

    通过网络,文学——特别是网络民间文学已较前更为深入地介入了人们的生活。事实上,近年来在像“北京奥运”、“汶川地震”、“华南虎事件”、“许霆取款案”、“王家岭矿难”等公众事件引发的舆论关注中,我们都可能看到网络民间文学活动的印迹。然而,这同样是一个意义异常复杂的事件。网络生态的混杂,也给生存其间的文学带来复杂的认识问题。
    其中一个首要的问题,便是如何正确看待这些来自民间大众的声音与主流文化的关系。像一切来自民间的东西一样,网络传播中的一切,也包含着异常复杂的内容,套用一句老话说:既包含着民主性的精华,也包含着封建性的糟粕——其实,又何止“封建性”!不客气地说,只要是社会生活中有的不良现象,你都可以在网络文化及网络文学中找到它的对应存在。而网络文学的艺术水准更是参差不齐,有为数不少的充满民众智慧的创新,但也包含着更多的粗制滥造。在从前,“发表”之所以重要,除了种种前面已揭明的原因外,也和它已然经过某种(思想的、艺术的)“审查”有着密切的关系。“审查”既是自由的限制,又是水准的保证。在网络时代,这一切虽然也未全然消失,但其重要性明显降低。由于发表门槛的去除,任何写成文字的东西都可以进入人们的视野,因而,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网络民间文学作品的认定便始终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
    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说,“民间”本来就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民间文学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性质单一的文化宝藏。网络提供的自由,也使作者人格中的文化约束力大幅度降低。譬如,喜欢并擅长表现猥亵的趣味,是民间文学一贯的趣味。这一特点同样为网络时代的新民间文学所继承。众所周知,所谓“段子”,如今已有荤(黄)、素、红、黑(灰)之分。民间流传的较早广为流传的段子,很多都是黄段子。这些“带色情意味的小笑话”,“一度成为中国成年人饭局上必备的佐餐,……后又在手机短信上大肆传播,以致国家法律部门声称手机短信传播黄段子者将获罪”(百度百科)。至于所谓“黑段子”、“灰段子”,其对社会阴暗与心理阴暗的渲染,在很多时候,也很难对社会和谐起到积极的作用。而跟贴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其中相当的一些作品都有欠“政治正确”。
    像一切民间的东西一样,潜藏在这些文学中的精神力量,常常显得盲目、混沌却又十分有力。然而,民间文学又常常反映着一个时代的潜在社会欲望与发展动力,其中蓄积的能量很难通过简单阻遏的方式消除。对待产生于网络时代的新民间文学,最要注意的便是其中的非理性内容。有话就说,不岂生冷,是网络语言的一大特点。就此而言,网络新民间文学也最能体现当下中国文化“众声喧哗”的后现代特点。网络空间的自由、民主与它的混乱无序常常密不可分地胶结在一起。仔细分析那些流传在网络上的文字,可以发现这里有理性、有激情、有分析、有批判、有颂扬,但也同时有激愤、煽情、诬蔑、谩骂、谣言。种种情况,不一而足,其社会意义也迥乎不同。擅用揶揄、反讽、戏仿是网络民间文学的另一特点。这种颠覆感很强的文化姿态,与油滑、轻浮的语态结合在一起,常常给人留下一种对人、对事极不认真、不严肃印象,从而招致不少的社会反感。对民间文学来说,认真地分析它在表情、达意、抒情、叙事上的特点,尽可能地避免对文本意义的误判和误读,也是一项不应忽视的工作。沿袭传统主流文学的选择和评论标准去对待这些民间性很强的网络创作,必然造成我们对许多问题的误判和误认。
    截今为止,网络文学的发展并不尽如人意。但简单地批评它、指责它,并无意义。将那种暂时“搬家”、“侨居”到网络上的文学,当作“网络文学”的全部,更是一种颇近于目盲的做法。评论家雷达说:“面对大众文学和网络文学的浪潮,面对种种阅读分化的现象,我们最容易犯的毛病是只知固守传统纯文学立场,眼见传统文学被边缘化,备感痛惜,认为传统文学的中心价值受到威胁,就是一种人文精神的滑坡甚至丧失、堕落,却看不到大众文化中新力量的蓬勃向上。我们的立足点应该更高一些,从时代发展和文明发展的高度,从全民文化素质和国家软实力提高的角度,从艺术走向千家万户的角度,从文学再也不是少数精英们专利的角度,来看今天文学的现状,也许更为合理。”或许,网络文学的发展,终将发展出它的更高的形态。但在一种成熟的、真正属于网络的精英文学出现之前,讨论网络文学的这种民间属性,或许是比一味颂扬或指责现有的“网络文学”的成就,更值得我们付出时间的事。
    “别裁伪体亲风雅,不薄今人爱古人”。中国文学一向有风雅并重的传统。所谓“风”,主要指一种来自民间的、底层的声音,渗透着自由的精神和浪漫的趣味;所谓“雅”,主要指一种体现着知识文化水准文化创造,体现着文明的选择力和审美判断力。“风”声不绝,为中国文学的活泼生趣,提供了无穷的动力;“雅”意无尽,为它的不断走向更高的境界,提供了强劲的动力。面对已然来临的新民间文学时代,我们理应保持这样的姿态。

    【引用与注解】
    1、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第16页,第9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李欧梵《批评空间的开创》,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第102页,东方出版社中心1998年版。
    3、关于这类游戏和反讽修辞的意义,亦可参见李欧梵《批评空间的开创》第二节“‘自由谈’的游戏文章”。
    4、值得注意的是,对“专家”文化的反感,构成了网络文化倾向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许多跟贴中,专家都被写成了“砖家”,深入地反思这一现象,或许不是无意义的。
    5、农学冠主编《民间文学导论》,第1页,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
    6、汪玢玲、孙世文、刘晔原编著《民间文学概论》,第3页,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7、汪玢玲、孙世文、刘晔原编著《民间文学概论》,第1页。
    8、转引自汪玢玲、孙世文、刘晔原编著《民间文学概论》,第1页。
    9、按百度百科的说法“黄段子可分三类:其一、文字游戏者,此为下品;其二、机智、幽默小故事者,此为中品;其三、不动声色生活逸事者,此为上品。‘黄段子’乃是民间化的色情与语言智慧的混合物。”http://baike.baidu.com/view/534122.htm
    10、韩小蕙《伟大时代为何难觅伟大作品》,《光明日报》2010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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