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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了羊脂球--甘肃作家曹杰先生二三事 (散文) 作者:张凤林

已有 2259 次阅读2011-5-12 05:47 |系统分类:女性世界分享到微信

他想到了羊脂球--甘肃作家曹杰先生二三事   (散文) 作者:张凤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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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五月,街路两边生长茂盛的洋槐树上开满洁白的花,一嘟噜,一串串,在云朵儿般绿波中散发着扑鼻的芳香,整个街道,整座城市,都弥漫在花香的海洋里.已是夕阳西下的时节,当我沿着人行道漫步到家属院巷口,瞩目于巷口与机关单位之间那水磨石台阶上时,那里早已空空荡荡----这里可曾是曹杰先生几乎每天都一个人长时间默坐着,面对东岗西路上繁花景象,苦熬孤独寂寞日子的地方,现在,竟空无一人,仅有几只小麻雀在那里傍若无人的叽叽喳喳,转眼间,随著日落云海,夜幕渐渐升起来,在人行道散步的人们,也开始回家了,浮现在我脑际里的,却仍然是曹杰先生当初坐在那个台阶上,双手抱膝,见了从面前经过的故人时,凄凉的一笑间,眼角滚动着泪花的幕幕情景,可是,他终究己经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一嘟噜,一串串满树洁白的槐花,弥漫在街路上扑鼻的芳香,以及日落时美丽壮观的晚霞,都己经与他无缘,他走了,数年前就到另一个世界追寻他的人生之梦去了----

    晚上,我打开电脑,在百度网页搜索,看到的是如下几段简短的文字:"曹杰,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32,中共党员。1948年疑业于天津私立究其真中学。历任西北文艺工作团编剧,甘肃省文联创作组副组长,甘肃省文联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甘肃分会副主席、秘书长,文学创作二级。兰州市第一届政协委员,甘肃省青联常委。1950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比格夜话》(合集)、《兰木·萨尔朵》、《追绿》《落花》,话剧剧本《老铁匠》等。《找油人的情怀》获1994年省级报告文学优秀奖,《葫芦春秋》获1991年省级中篇小说奖。" "中国油田的守望者——石油文学人曹杰:-----守望中国油田整整五十年的当代作家有谁?如果新中国文学史为'石油文学'列写一页专节,那么,盛其名,副其实的作家只有三人:李季、李若冰、曹杰。他们是新中国最早入祁连,进玉门的石油文学人。李季是诗人,李若冰是散文家,而曹杰则是创作新中国第一篇以石油工人为题材的小说的作者。这是一件鲜为人知的事,小说的题目是《石油基地的一天一夜》,写于一九五五年,发表于同年的《甘肃文艺》。那时的石油基地只有一个,就是玉门油矿,柴达木还在勘探,李若冰同志在那里做冷湖的天地文章,曹杰和李季则在玉门的井架下开掘。曹杰虽然在一九五二年就发表了写翻身农民的小说《三亩坪的纠纷》,但长达七千八百字的大篇作品,且具备了情节构思、细节描写、语言提炼、人物塑造、主题开掘诸方面艺术要素的真正的小说,是《石油基地的一天一夜》,这是曹杰为自己在玉门老君庙高台上立起的石油文学的......""甘肃文化界的同仁们,作家诗人都跨越千里河西,到油田深入生活,作协副主席李秀峰曾数度访视并写作,曹杰还兼职当过钻井队副队长,一篇《火把》,刊于当年的《新观察》杂志。"----
诺大的百度网络数据库,涉及甘肃作家曹杰先生的文字,仅此而己.   

       面对电脑,思绪浓浓.在风雨拍打南窗的初夏之夜,我沉黙于寂静的三更时节,边吸烟边在脑际的海洋里寻找着关于曹杰先生的一幕幕图景----在我的记忆中,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文革后期,在甘肃文学界便广为流传着曹杰先生的一段轶闻趣事----那时侯,全国文艺界正兴演革命样板戏,在文革中上台的甘肃文艺界当权者也不甘落后,把演出样板戏作为政治任务来落实.早在文革初期,甘肃作家协会便被作为牛鬼蛇神黑窝子"砸烂"(解散),作家们作为牛鬼蛇神被"扫地出门"(被赶出原单位),那时侯,作为"美蒋特务"嫌疑人的老作家曹杰,被下放到兰州市一家剧团作杂务工作,该团有天演出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时>,饰演剧中人日本兵的演员临时缺场,剧团领导便安排在场的曹杰先生顶缺,好在这角色只有一句台词,上场的时间也仅仅几分钟,其戏路,人人都知道.剧团领导反复给曹杰先生交代,要他把这次补缺作为政治任务来完成,千万不能出差错,曹杰先生当时也滿有把握演好这个角色,没料到上场后,却----这个日本兵的任务,是严刑酷逼被捕后宁死不屈的共产党人李玉和,让其交出密电码,几个回合的较量下来,无可奈何的日本兵,只好以失败告终,捶头丧气的去向其主子汇报审问结果,本该是见到主子,立正,行过军礼,然后是那句人人皆知的台词:"报告队长,李玉和他宁死不召",从曹杰扮演的日本兵口里说出来的,却变成:"报,报,报告队长,李----李玉和他,他,他召啦----".台上顿时静场,台下也鸦雀无声,在这紧要关头,多亏饰演日军队长的演员凭着其丰富的舞台经验补救,当即把桌子一拍:"招了也是假的,立即下去重审----"并使个眼色,让曹杰先生赶紧下场.之后,破坏革命祥板戏的罪名,很快就落在曹杰先生头上.在那种年月,因这中种罪名被专政,已成家常便饭,何况,曹杰先生本来就背着"美将特务谦疑人"的黑锅?其所受的惩罚,可想而知.

    我虽然早闻曹杰先生大名,也拜读过他的短篇小说,直到1974年冬天,才有机会第一次见到他.
    当时,<甘肃文艺>(<飞天>的前身)编辑部在兰州战斗饭店东三楼主办全省作家文学作品调改学习班,我既是学员,也被编辑部指定为学习班主办者李禾先生的助手,协助李禾先生做学习班的组织管理工作.在研究扩大参加学习班人员名单时,时任编辑部负责人的杨文林先生提出:
    "扩大的人员中,应当想办法把曹杰弄来."
    李禾为难的说:"早就想让老曹参加,可是,他们单位----"
    杨文林打断李禾的话题,说道:"这都是预料中的,再想想办法嘛----"
   
接着便围绕"办法"二字作文章,然后,落实"办法"的任务,便落到我头上.按照安排,我先到曹杰先生家给他"通气"(统一口劲).

     在一个天气极冷的中午,我迎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按照杨文林和李禾提供的地址,前往当年的古寺庙,后来的"兰园",来到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平房门口,当当当敲响了紧闭的旧式屋门,屋门从里面开了,但见一位四十多岁,个头不高,头戴棉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半开半掩的门跟前,用疑视的目光瞅着我.
    我忙问:"请问----这是曹杰老师家吗?"
    "我就是曹杰,你是----"
    我赶紧诉他:"我是----"
    当我亮明身份和来意后,曹杰先生顿时转疑为笑,在放我进屋后关门的同时,对己起身站在双人床跟前的他老伴说:"文林,李禾浱人来了----"能感觉得出来,他们老两口是等待着这一天的.
    这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土屋,墙皮脱落,旧报纸裱糊的顶棚不仅被烟熏成茄菲色,还破裂长缝,有冷风不停地灌进来.为节省煤球,墙根的煤炉己被封死,屋内如同冰窟.曹杰先生待我坐在屋内唯一的木登儿上后,便赶紧把双手塞到棉衣袖筒内,过去坐到床边上.他老伴李静芳忙活着,没有茶杯,也没有茶叶,她便提起竹皮保温瓶倒了碗开水热情招待我.

    尽管曹杰先生苦笑着制止过多次,把双手捂在铁皮烟囱上取暖的李静芳还是唠叨个不停:"别看老曹过去是有名的作家,现在却成为专政对象,己经下放在剧团打闲杂,他们还是放不过他,就连刚参加工作的女孩子们,也把老曹不当人看待,演出后卸妆的洗脸水,也要老曹给她们端,给她们倒,就差让老曹给她们倒尿盆子了----"
    按照杨文林和李禾的交代,我先让曹杰先生看了<甘肃文艺>编辑部开具给中共兰州市委宣传的商借函(介绍信),该函上说:我们的文学创作学习班,是尊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的最高指示,经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批准开办的,经研究,现计划借调贵市文化系统的曹杰到学习班去修改他新创作的歌颂文革成果,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革命文艺作品,让当年的牛鬼蛇神发挥他们的文学创作才能,为毛主席革命路线服务,希望能得到中共兰州市委的支持----我还告?曹杰先生,老杨(杨文林)专们交代过,让我到市委宣传部后,先去找龚龙泉,他是诗人,在宣传部分管文化口,见到龚龙泉之后,再出示介绍信,说明来意,必须马到成功,一炮打响.现在,就看曹老师怎么配合了.
    看罢介绍信,听过我的介绍后,曹杰先生只是苦笑,却不吭声.我接着说:"老杨知道很多老作协的人在下边基层单位受罪,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把大家都弄到战斗饭,让大家脱离被专政的艰难处境,休息几个月----"

    不待我说完,李静芳便打断我的话题,说道:"这些年,除过文林这些老朋友还在想着老曹这种人,还有谁能记得他们这些人是作家?文林,李禾为了给大家办件好事,用了这么多心思----既然有这个机会,当然去.老曹,曹杰----"

    曹杰先生直到这时才于苦笑间说道:"要我怎么配合都行,可我----现在,终究还是专政对象,不知这种办法,能不能行得通?"
    见曹杰先生如此说,李静芳也有了疑心,转面瞅着我.
    我说:"对这件事,老杨己经动用了不少心思,从中做了不从少工作,我觉得,成功的把握比较大."

    与曹杰先生协商妥当"配合"的方式后,我是下午两点半在党政机关上班的正点时间,赶到中共兰州市委宣传部的,找到宣教口办公室时,龚龙泉正在看纸,我向他递上介绍信,他从信封中抽出后简单地看了看,便说:"这是好事嘛,何况是落实毛主席的指示,又是省委宣传部交办的事?市委宣传部对这件事应当大力支持----这样吧,你等一会,我现在就请示部长去."他离去不久,便返回来,告诉我:"分管文化口的*副部长己经明确表示全力支持,但这件事还得给部长汇报一下,现在,部长正参加市委常委会,讨论进一步贯彻落实中央和省委关於批林批孔的指示,理论职联系实际,安排在全市开展一场大抓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人民战争----"我心理顿时咯噔一下,暗想,这会不会是他们在推拖?龚龙泉看出了我的疑虑,笑了笑,接着说:"机关单位办事,程序就是这样,实行一元化领导嘛----这样吧!把介绍信留下,你先回.老杨交办的事,我会全力以赴,估计不会有多大阻力.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让牛鬼蛇神为歌颂文化革命成果服务,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理由都很充足,谁再站出来反对,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了."尽管龚龙泉如是说,我仍然是怀着满腹疑虑离开中共兰州市委宣传部的.

    返回战斗后饭店,一到716房间,我便把全部情况向李禾先生如实汇报.一听罢汇报,李禾便苦笑起来,说道:"----哪就等结果吧!"

    我说:"在商借曹老师这件事上,一开始就出师不利,没有结果,后边再商借金吉泰,再商借田瞳----怎么办?"
    这二人也在商借名单之中.金吉泰是我省著名农民作家,仅因他是富农成份,按当时的政策规定,属剥削阶级,为借调金吉泰参加学习班,李禾己数次碰壁;田疃是从河南省到甘肃张掖打工的农民,他给<甘肃文艺>编辑部寄来的一篇短篇小说投稿,很有修改基础,计划借调他前来参加学习班,几次长途电话联系,中共张掖地委宣传部都以"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你们说的那个人", "既便是象你们说的,有这么位来自河南的民工,也是盲流,一个盲流,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不是逃犯?是不是阶级敌人?----怎能让他到省上去参加学习班?" 为由,遭到推拒绝.
    李禾让我先坐下,他开始吸烟.
    他见我一直盯着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在现,在这种时侯,大家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着呢,咱们办这个学习班,说是调改作品,真正的目的,是让一些处境不好的作家换个环境,能安下心来休息休息.象老曹,金吉泰这些人,不尽快从那个环境中捞出来,恐怕----;田疃----听说他的处境更惨.咱们私下说,实际上,他就是盲流,与叫花子差不多.把这些人集中到学习班,困难当然不会少.如果没有困难,老杨怎么会选准让你去办这些事?把部队上那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神拿出来----,你记住,在咱们身后,有一大批同志在暗中帮忙,只要想办法,只要坚持,会成功的."
    李禾先生的话虽不多,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来的,却象重捶敲在我心上.没料就这么个平平常常的学习班,竟关乎到全省很多作家的命运,也牵动着那么多人的心.我终究刚刚涉足文坛,对听到的方方面面,犹如在听传奇故事,对所接触到的,以及亲眼看到的,内心深处有一百个不理解,但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很多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作家,都是写出过好作品,受到读者崇敬的人,现在,他们正在受苦受难,完全应当千方百计帮助他们,既然杨文林和李禾二位先生为作这方面工作开拓出路径,又把向学习班"捞人"的任务交给我,我只有在这条路径上走下去,哪怕"山高水深",也"一路荆棘"----
    我说:"请李老师放心,我一定千方百计完成任务."
    李禾说:"光有决心还不行,你也看到了,要办好这些事,必须多动动脑子,把当前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形势吃透,学会与他们那些人周旋,要不然,不但会处处碰钉子,说不定还会把自己装进去,让人家抓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我说:"我一定按照你和杨老师的安排去作."
    "安排是一个方面,临场具体发挥,全得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今天你临场发挥就不错."
    "这还不是你们从每个细节都安排好的结果?"----
    就在这时,有学员前来向李禾先生请教修改稿件之事,我们才收住话题.

    我虽是参加学习班的学员,只好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完成杨文林和李禾二位先生交办的工作上.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从中共兰州市委宣传部归来的第二天下午,曹杰先生便到学习班报到来了.----响起当当当的敲门声,我过去把门开开,但见是曹杰先生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曹老师----"
    曹杰先生说:"老哥报到来了----" 进屋后,他连挂在肩上的挂包都未来得及放下,便双手抱拳,向己站起来迎接的李禾与我边作揖边说道: "你们算是救了老哥了,老哥先谢谢你们."
    李禾笑着说:"可算把你老人家盼来了."
    都落坐后,曹杰先生瑞起我为他沏的热茶,才给我们讲起他艰难"逃"出来的经过.原来,兰州市文化局和他们剧团,己把他确定为这次批林批孔,大抓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正在这个时侯,他们团革委会主任接到了市委宣传部打来的电话,让曹杰立即到学习班去报到,革委会主任当场就愣住了.对方在电话中又接着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省委宣传部决定,由<甘肃文艺>编辑部办学习班,是落实毛主席的指示,也是我省文艺革命的组成部分,让牛鬼蛇神写文艺作品歌颂文革成果,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参加学习班的人员名单,是省上审定的,让曹杰去参加学习班,市委领导完全支持,希望你们坚决执行省市委决定,立即通知曹杰同志,让他赶快到设在战斗饭店的学习班去报到,报到时间最迟不要拖过明天."----剧团革委会主任立即把电话打给市文化局,向局长汇报,原来,局长己接到同样内容的电话,他已给市委宣传部分管文教口的副部长打过电话,副部长回答,省上的决定,我们只能执行,执行了,如里有问题,自然有人承担责任,不执行,犯错误的责任就是自己的,大事大非问题上错误的责任,谁也承担不起----就这样,剧团革委会主任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浱人去通了曹杰,曹杰今天一大早就到理发馆理发,到浴池洗澡,下午就到学习班报到来了.  

    曹杰先生的到来为我们从批判斗争第一线向回"捞人"开了个好头,在杨文林,李禾二位先生的坐镇指挥下,我们"如法泡制",尽管阻力重重,最终,我们还是把金吉泰,田疃"捞"到学习班,后来,陆续到学习班前来报到的,有永昌县的王萌鲜,天水的李益裕,西和县的黄英----等四十余人.

    战斗饭店文学创作学习班第一期,所有参加学习班者都亨受公费待遇,两个人一间标准间(无卫生间),一人一床一张写字台,吃饭在饭店餐厅,早餐花样繁多,午晚餐八菜一汤,头痛脑热,饭店有医务室,打扫卫生,送开水,有服务员承担,----从渭源农村借到学习班加工修改作品的农民作家任国一,是因贫穷一边讨饭吃,一边写文章歌颂社会主义好的作家,很有感概地说:"在学习班是天天过年呢!"----窗外风雪茫茫,室内温暖如春;社会上批林批孔,大抓阶级斗分争运动如火如荼,学习班上却凡是作家皆兄弟,关住门是一家,戏笑怒骂,言论自由,心情舒畅,完全一付世外桃园景象.难怪被从专政第一线"捞"回来的曹杰先生,到学习班之后,不到半个月时间,就白胖白胖,满面红光,写作之余,端着茶杯儿,在房间内迈着八字步,五马长枪地摆活起老文联老作协五十年代陈芝麻旧事,说到高兴处,他还会"噔嘀个塄噔,噔嘀个塄噔----"地哼几句京剧小曲儿----时间长达四个多月.对老作家而言,万把字的短篇小说,从初草到定稿抄清,充其量不过一星期时间,只所以学习班能长达四个多月,完全是为了让头上还"戴着帽子"的"牛鬼蛇神"们,远离开其单位的被专政环境,有个心情舒畅的环境,能拖过一天算一天.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一天天累计起来的么?尽管杨文林先生为给学习班申报,筹集经费费尽口舌,也碰了不少钉子;尽管学习班结业后,我受杨文林,李禾二位先生委托,前往<甘肃文艺>编辑部的上级主管单位,去作学习班费用开支结算时,几位领导和工宣队队长边看参加学习班人员的名单,边很恼火地冲着我大发脾气,并且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对学习班无限上岗上线,横加指责;尽管这个学习班,在后来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其间,成为杨文林先生二次下干校的罪证之一,也为我后来走上下地狱之路埋下隐患,这终究都是后话,就当时的学习班本身而言,在那种极端困难的环境中,在那种特殊时期,是甘肃作家的一次大聚会,也在酷寒的政治严冬,为受苦受难者创造了春暖花开的温情环境.

    转眼就是三十余年,,社会变革,人世苍桑,当年的受苦受难者,在时代变迁中,都不同程度地在社会大舞台上风光过一阵子,在省文联省作协,最低也是地市文联,都挂上了主席副席头衔,大多数人也挂上了高级职称金字招牌,有些人还亨受到了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可惜年岁不饶人,不多久便因年龄到限而退下来在家务闲,曹杰先生也未逃脱这个规律,不悻的是,曹杰先生退下来不久,其老伴李静芳便因病逝世,子女又各自成家立业另居,已成为满头白发胖老头的曹杰先生,就心境而言,似乎又回归到三十余年前在惜日古庙,后称兰园的那间小土层年代的凄凉境况.

    仍然是个洋槐花盛开的季节,仍然是个初夏的黄昏,所不同的是,天阴着,还下着牛毛细雨,我回家途经巷口时,但见曹杰先生仍然坐在那个台阶上.我下午出门时,他就坐在那里,三个多小时了,竟然连地方都未挪动.本来己走向巷口,见他有点凄凉,我便转身向他跟前走去.与曹杰先生认识都三十多年了,又同住省文联家属院,按理,该是忘年交的老朋友了,何况,还有当年战斗饭店学习班那一段不同凡响的经历?可是,他与其它众多的当年被从"专政"圈子"捞"到学习班上的作家们一样,都在时代变迁中走"红运",唯我一人因那时种下的祸根,后来于无耐间走上下地狱之路,因了当年阶级斗争,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污运动,批斗会等诸多因素,虽然同住一座楼,同进出一个大门,迎面碰上,有的当年的故人,竟会扭头去看树上的鸟儿,天上的云彩,久而久之,不少当年的故人与我己成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势.这次走向曹杰先生,我是作好了被碰钉子的心理准备的,没料到还末走到跟前,曹杰先生便打破贯例,先开口向我搭上话题:
    "凤林,天都下雨了,怎么才回家?"
    "----曹老师----".他的两肩和衣袖是湿湿的,雪白的短发上滿是雨珠,形容憔悴,两个眼角满是角糢糊,却凄凉地笑笑,望着我.我直觉得心酸,说道:"----曹老师,都下雨了,你还不回家,坐在这里干啥?"
    "坐在这里----坐在这哩----你看,满大街都是人,多热闹?"他笑着说.
    "可是----"我知道他一个人心中寂寞得难受,实在不愿回家苦守空屋."终究下雨了,天也黑了."
    "天黑了怎么着?下雨了怎么着?当年你到兰园去找老哥参加学习班的时侯,不也是下雪天?冻得人连手都不敢从袖筒里取出来?你不是照样东奔西忙?"
    没料到他在这个时侯提起了陈年旧事,我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都过了这么多年,就应当忘记是不是?这些天,我一直在捉模莫泊桑的<羊脂球>----有很多感想.你想过没有,当年那个学习班,对后来甘肃文坛振兴起过多大的奠基作用?经过文革,文联作协被解体,文艺队伍被打散,在一片黑暗的日子,正是那个学习班,把大家紧紧聚拢到一起,也使大家在黑暗中看到一星希望.新时期的1978年,省文联省作协只所以能很快恢复工作,还不是因了那个学习班奠基的结果?说心里话,在这件事上,文林,李禾和你,都功不可抹,可是----后来,后来,----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污运动,批斗会----在对待你的问题上,包括老哥老曹我在内,很多人都坏了良心,在你处境最困难的时候,有恩不报,反而落井下石,为保住自己头上那顶破乌纱帽,违心地举起了不该举起的拳头----"
    "曹老师----"
    "你让我把证话说完."
    "你就别说了."
    没料到曹杰先生蓦然间生了气,跳下台阶,大踏步进了小巷,头也不回地走向回家之路.
    我顿时愣在了那里,过了好半天,才苦笑着摇摇头,依在台阶跟前,点支烟平静心绪.----虽是阴雨天,街上东去西往的小轿车却车水马龙,因了拥挤,尾灯都红得浴血,街道两旁的路灯全亮起来了,人行道在灯光的树荫下沐浴着凉凉的细细的雨丝儿,倾听着雨打槐叶的沙沙轻响,时而有洁白的花瓣,雨中蝴蝶般缓缓地飘落,落到人行道雨水坑池中后,随着细细的涟漾在水面荡游,直到行路人的大脚把其踩进污泥.雨丝儿一阵比一阵密,刮起阵阵小风,有股寒气袭人的感觉,街上行人也越来越少了,我这才走向回家的路径.

    当天晚上,我便找出<羊脂球>,用三个多小时从头到尾重新阅读了一遍,莫泊桑的语言风格,莫泊桑对人物精到的描写,莫泊桑对中短小说精巧严瑾的结构,都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一连好多天,我都沉浸在莫泊桑的小说里,读完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又读他的长篇小说,就连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莫泊桑的评论,也一字不放过的精读细捉摸,直到我对莫泊桑有了自已的一些思考,才准备找曹杰先生,向他求教莫泊桑的小说艺术,可是,当我再次来到巷口那个台阶跟前时,却末见到他的踪影,很想到他家登门拜访,一想到自己的地位,身份和处境,便泄气了,我只好等待时机了.正当我苦苦等待的时侯,有天中午,我下楼一到院子,便有帆布搭建的灵棚映进我的眼睑,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会是谁逝世了呢?赶紧前行几步,目光落到摆放在灵棚门口的花圈上时,出现在我视线中的,竟是"曹杰先生----"我极不愿在这种场所看到的几个字----直到后来,我才从知情人那里知道了一星半点: "曹老一个人出过日子,跟前没人么,他是怎么歿的,谁也说不请,待他姑娘回家看她爸时,才发现----唉,曹老可怜的很,尸首从厕所里抬出来时,早已经疆硬----"谁也无法料到,甘肃著名老作家曹杰先生,就如此悲凉的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
    曹杰先生走了.他走了,他含泪的苦笑,莫泊桑,<羊脂球>,还有那一嘟噜,一串串洁白的洋槐花,都成为我心灵深处永恒的记忆.

                                 (2011年5月草于间半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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