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季节，是个多雨的季节。一连几天，朦朦细雨总是下个不停，天气也比前几天阴冷了许多。

晚上，你站在窗跟前望着茫茫秋夜，秋夜的雨，秋夜的风，以及秋天的思绪，压得你连气都喘不过来，你真想对着这秋夜的长空放开嗓子大吼上一阵子，可是，你不能，这里终究是陆军医院，终究是外科病区，你不能、也无法为发泄自己的悲愤，而把入睡了的邻室伤病员吵醒来，你只有把眼泪一股儿一股儿向心里流。

你在病房里无休止地徘徊着，当你再次徘徊到病室门跟前时，病室门悄悄的开了，原来是值夜班的姜护士查房来了。

姜护士来到病室里，什么也没有说，缓缓的走到老连长跳楼自杀身亡的窗口跟前，把雨夜瞅了好半天，当你缓缓的回到病床跟前时，她才默默的转过身，向你病床跟前走来，临到你跟前了，她又停住脚步，站到你面前，缓缓地低下头。

望看这情景，你心中更为酸楚，奥西的音容笑容，情不自禁的出现在你思绪的海洋中，这影象也成为你脑际中终生难以摸掉的烙印。你也想到了陈护士，你知道她崇拜你，喜欢你，爱你，才在你卧床不起的时候，把自己一颗赤诚的心交给了你，直至为你献出了宝贵生命；你也认定兰花花是你的太阳，是你的月亮，可是，她一到北京便失去任何信息，往日的热恋，渐渐的变成了亲切的思绪；而面前的姜护士，凭良心讲，她对你也不坏，两年多时间中，她几乎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知道她是位好姑娘，你却不能答应她什么，不能，绝对不能，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叫你揪心，你实在不知说一句什么才能安慰她。

 沉默了很久，你才轻声呼唤了一声：“姜护士……”

“华排长……”姜护士连头都没有抬，才轻声说道：“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是的，我明天就该出院了。”你说。

姜护士接着轻声说：“——都是我不好，成天疯疯颠颠的，才惹你生气……”她缓缓地抬起头，把目光转向窗外的秋风秋雨中。顿了会儿，她才擦去眼角的泪花，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心好，也有大志向，绝不能、绝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就葬送了自己的远大前程。我知道你与兰花花好，直到现在，你心中仍然想着她，可是……我只能告诉你，军委办事组，是由林副统帅牵头的中央军委工作班子，总参的黄总长，总后的邱部长，空军的吴司令，海军的李政委都是军委办事组重要成员，林副统帅的小太阳——林立国，又正处在众星捧月之中，兰花花作为一个女孩子，到了那种环境中……唉，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兰花花有她的选择，她已经不可能与你结婚，绝对不可能了……”

“……”你纳闷的望着她。

 姜护士轻声说：“你别问为什么，谁也不敢告诉你为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你不喜欢我，我不生气。但是，你不能因为无法放弃已不可能属于你的兰花花，把自己一辈子给毁了，你应当再找个女朋友，早点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觉得小王护士也不错，自从参军，她一直偷偷的崇拜着你，现在，见你即将出院，她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你是否考虑一下小王护士……你如果觉得可以，就在明天离开医院前，把事情给小王护士说开，基本有个定局，以后你知道了兰花花的给你不来信的内幕，也不止于过分伤心……”

你于茫然中哑然了：“……”

姜护士低下了头。

她什么也没有说，泪珠已从她眼角淌下来。

你好心酸，好心酸。你低下头，伤情地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从我的直觉上，我都觉得兰花花不会变心。她去了北京，去了首脑机关，在那种特殊环境中，她可能会遇到什么事……万一兰花花果真变了心离我而去，我……我肯定会伤透了心，我怎么会再与小王护士去谈对象?姜护士，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我并非铁石心肠，并非没想过这些事，可是……”

“华排长，你别向下说了，你别说，你别说……”姜护士已经哭成泪人儿，她情不自禁的扑过来依住你的肩头，顿时泣不成声，哽咽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的心好，既就是不能与你结为夫妻，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去爱别人，终生都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请你答应我。” 

你说：“我不会忘记你！”话未完完，泪珠已从你眼角溢出来。

姜护士瞅着你，直到你含着泪花笑起来时，她也笑了。她轻声说：“你明天出院，今晚上早点休息。”说话间，她为你辅好了床，才依依不舍的离去。临出门，她替你关了灯，又轻声说：“你早点休息。”

这是你在二十四床上最后一个夜晚了，你脱衣上床后，却仍然睡不着。你脑际里，时而是众多病友与陈护士离你而去的悲伤情景，时而是与兰花花在陆军医院期间场景的回忆，时而又是姜护士、小王护士对你的一片赤诚之心，回想起这些终生都难以忘却日日夜夜，你满脑子都是血泪与火的情怀。不知过了多久，你脑际里开始迷糊了，不由自主的缓缓的闭上眼睛，朦胧中，你觉得自己似乎在病室里，又似乎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晃忽间眼前若隐若现的出了海市蜃楼般的西式古建筑群，金碧辉煌的殿堂上，挤满了王公贵族和浑身满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在欢快的鼓乐声中，呈现着盛大婚礼正如期举行的场景……梦中的你似乎在看电影，又似乎身临其境。透过若隐若现的淡岚，你渐渐弄清楚这是戏剧舞台上的老皇帝的接班人正在为未来的皇太子迎娶贵妃的婚礼现场。风流倜傥的未来皇太子正以东方的习俗，用打了红绣球结的丈余红绸，牵着新婚妃子走向后宫。新婚妃子竟是东方式衣着，她正在红绸子牵引下向前走的期间，忽的一阵风平地而起，她头上的红盖头，被秋风吹落了……你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躲藏在红盖头下面的贵妃，竟是兰花花……

……面对茫茫云山雾海，你不知道这是天堂，是地狱，还是人世间，但见裸体自由女神拨开云雾，飘飘欲仙地由远而近，已经满面微笑成一朵盛开的桃花，脸颊红朴朴地来到你病床跟前，声音象银铃儿似地，说道：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二十四床，我回来了……”

 哦……她竟是离你而去的兰花花回来了……这意外的喜悦使你无所适从。

不等你从病床上翻身坐起来，她已经伸过双手勾在你脖颈上，亲切地瞅着你，说道：“我离去时说过的，我们还会见面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回来了么?傻爪，我是你的兰花花，是你的兰花花回来了，你愣着于什么?”不等你说话，她已经扑过来给你一个热吻。待她双手捧着你的脸颊，深情地望着你时，你才说道：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兰花花说话间，把她披肩长发向脑后一摔，黑发象瀑布似的，衬托着她裸体女神般的玉体。

“兰花花……兰花花……”

你于惊喜间呼唤着兰花花的同时，伸开双臂向她相拥过去……

……恍惚间，展现在你意念中的场景竟是个既熟习又完全陌生的世界……雪山荒原、湾湾的河、胡杨、漠风、风中的白桦树……你抚摸到了月亮，你体味到了温柔，你倾听到流波的水声，你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又那么陌生，奇怪的是转瞬间这一切景物都消失了，竟又是茫茫雨雾中的悬崖与潇潇悲风中的海浪……但见兰花花，仍然穿着那身草绿色军装，衣领上仍然是那两面小红旗。她迎着潇潇悲风站在茫茫雨雾中的悬崖上。她头顶上是疑重的雨云。那雨云在风中不停地变幻着形体，有的犹如大腹便便者在那里游乐，有的犹如猎犬般的彪形大汉在那里虎视眈眈。游乐者和虎视眈眈者忽然间都伸长了胳膊，把他们的利爪悬浮在兰花花头顶上，她已经完全处在这无数只利爪的包围之中了。兰花花对这一切是那么不屑一顾，她定了定神，缓缓地回过头，透过时空的遂道向你平静的点点头，算是最后诀别，然后又用五指梳理着被海风吹乱了的披肩长发，才从容不迫地纵身跳下了悬崖，如一片落叶飘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你悲愤地呼喊了起来：“兰——花——花——”

呼喊声把你从梦中惊醒，你顿时浑身都是冷汗。你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仍然睡在病床上，病室里一片黑暗，也很静。窗外的秋雨仍然唰唰唰地下个不停，秋风扬起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轻响。

明天就要出院了，临出院的最后一个晚上，竟做了这么一个神奇的梦。你披了衣服坐在病床上，点支烟，下床后来到窗跟前，望着窗外黑茫茫的夜空，听着如泣的秋雨，脑际里再次浮现出了在外科病区住院治疗期间的幕幕情景……

这天晚上，你再也没有合眼，天亮后，你才知道，上级领导机关已经作出决定，因陆军医院是烂掉了的单位，由独立师派部队对陆军医院进行军事管制，昨天后半夜，军管陆军医院的独立师部队，已经在师政治部主任带领下驻进医院。

上午，你出院时，陆军医院已经到处都布满岗哨，大标语大字报早已经铺天盖地，被揪出来的专政对象，一波儿一波儿被押送向禁闭室，整个陆军医院，完全处在了红色恐怖的氛围中。姜护士没有来为你送行，由小王护士和金大个为你提着提包，把你送出病室，送出住院部大楼，临离开陆军医院了，你坚持要求到太平间向陈护士告别。小王护士面呈为难的神色，劝你道，这恐怕不太合适。你说，陈护士虽然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人都死了，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合适的？小王护士为难的说：“既就是去看，看护太平间者也不会开门，也进不了太平间。”你立即想到了你和兰花花在平房拐角偷视太平间时的那个窗口。你告诉小王护士，到太平间窗口去看看，总可以吧！小王护士无话可说了。

你让金大个在住院部大楼门口看着你的提包，由小王护士陪同你来到太平间房拐角，到了窗口跟前后，当初兰花花第一次带着你到这里来过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你无法回顾过去，你只有面对现实。当你把眼睛贴在玻璃上透过窗户把目光投向太平间那三排停尸床上的时候，映现在你视线中的，是一样的停尸床，是一种颜色的白床单盖着的尸体，你仍然分不清那个床位是陈护士的，你根本看不到哪个床位上睡着的是陈护士——因了关于她受刑之前的遭遇风传开，部队保卫部门开始对地方监狱立案调查，她的尸体只能暂存在太平间，她也只能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无休无止地等待着。自从陈护士把太平间作为客站，你已经不止一次地到这个窗口探望过她，陪伴过她，祭奠过她……你默默地注视着太平间，你知道陈护士如果在天有灵，一定能知道你为她告别时的拳拳之心，令你伤感的是，你就要离开陆军医院了，却不知道暂居在这个候车室中的陈护士，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人间冰窟。

你是在小王护士再三劝说下，才离开太平间窗口的。再次告别陈护士，再次告别太平间时，你没有怨愤，你没有眼泪，在悲伤与心酸中，你只有把眼泪向心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