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护士给你作罢艾灸，你下床来到独眼龙病床跟前，劝他道：“耳朵耳朵脑子有毛病，你别与他计较，也用不着跟他这种脑子有毛病的人生气。”

“唉，太气人了……”独眼龙愤愤地说道：“咱舍生忘死舍已救人，残废到这种地步，活过今日，还不知道明日是什么情景，没料到……我预感到上面会有人给我找麻烦，才写了两份申请报告，心想，早点复员，早点出院，早点离开了是非之地，既就是活不了几天，也可落个清白身子，没料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你也不要太悲伤，在复杂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组织上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才作出了这种错误决定，只要组织上弄明白事情的真相，迟早会给你平反的。”你心里虽然伤情，却轻声劝说着他。   

独眼龙又苦笑了，他在苦笑中说道：“你的心太好，因你入院后各方面比较顺利，你们部队对你也不是错，因此，你不可能深层次的考虑问题，观念始终停留在咱们当初舍已救人的地步上，总把光明面看的那么大，把未来看的那么美好……唉，我现在给你说这些，你不可能理解，给你说得深了，你会觉得我的思想太反动。我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心中清楚，无论谁去找组织，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相反的，只能是既连累为我帮忙者，也加重了的我罪责。我知道你的为人，现在虽然不会为我承诺什么，只要一有机会，你必然会挺身而出，为我们这批人张义挚言。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既就是再过一两年，也不见得有这个条件。你应当洁身自好，力争保住现有的地位。只有你保住地位，若干年后，才有人出来给我们这种人说句公道话，我们既就是含冤九泉，也还有个平反招雪的盼头。”

面对独眼龙这一席说教，你不知如何回答他。

老连长不知是什么时候从病床上坐起来的，你们都没有发觉，直到他叹息着叫了声：“二十四床……”你才发觉他已经坐在病床上向这里瞅着。老连长说道：

“二十四床，我觉得龙班长说的这些话也有道理，也是他的心里话，……在龙班长说这番话之前，我还在心里抱怨你，觉得大家都遭了难，唯有你一个人处境越来越好，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平衡，经龙班长这么一点明，我才明白……龙班长已经落到这步天地，我有预感，我的处境和结局，比龙班长好不到哪里去。现在我才明白马指导员当初的预言是对的，而当初，我们还埋怨他住院时间太久，胆小了，考虑问题才那么多……龙班长，你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堂堂正正的出院回故乡。就你说的，天底下那里的黄土都埋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前脚走，说不定，我也很快步你的后尘，走你同样的道路，咱两个只要活着，虽然见不着面，还可通信联系，互相交流情况，互相鼓励着活下去，只要能活着，说不定还有看到雨过天晴的那一天呢？”

独眼龙笑起来，“老连长真想得开。”

“咱们都想开些，精神上畅快，还可健康长寿呢! ”老连长说话间，也乐呵呵的笑起来。

在独眼龙把他写的两份申请报告交给护士长的第三天早晨，刚上班，护士长便与姜护士，小王护士以及其他医务人员来到病室里，护士长一进病室，便苦笑着对独眼龙说道：

“龙瞎子，今天正巧是第三天，我答应过你不超过三天时间，现在仅仅三天时间就给你把复员的手续和出院的手续全办好了，今天就来为你送行，我说话还算数吧!”

“行，你还算得上女中豪杰，果真还说话算数。”独眼龙乐呵呵的，没有心酸，没有悲伤，声音竟是那么坦然。

护士长笑着说：“别看组织上把你定成坏分子，你还算得上是个男子汉。人生在世，不可能没个三灾六难，遇上事了，能泰然自若，方显出英雄本色。你是个好样的。”

独眼龙苦笑着说：“还好样的呢!住院期间，尽给你惹麻烦，既就是前几天，还大骂这病室是太平间的候车室呢？你今天还赞扬我。”

护士长笑着说：“被敌人反对的是好事，不是坏事，你对我们骂得更凶些！说不定医院还能给我把刚刚背上的处分去掉呢!”

独眼龙乐呵呵地笑着说：“可惜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坏分子，会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会成为人民的敌人。早知这样，我当时就多找些恶毒的话语，把你们多骂几句，也骂重些，欠你的人情债，也就还清了。现在再骂，恐怕来不及了，如果硬骂，也有点有意向你讨好的嫌疑，所以我也就不骂了。”

护士长笑着说：“骂不骂随你的便，不过，骂也好，不骂也好，你今天都得听我的摆布。”

 独眼龙的目光落在姜护士手中的治疗盘上，苦笑着说：“听你的摆布可以，但是……我没得罪你，虽然欠着你的情，我来世变驴变马，也为你还得清，你可别在我临出院前，再把我那玩意儿一剪子给剪了。”

“你呀你呀？已经成了坏分子，流氓习气还不改。”护士长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我们没人要你那玩意儿，给你保留着好了。你现在就要滚蛋了，得把在我们医院粘的光，统统给我们留下。”

独眼龙苦笑着问：“你让我留啥?”

“你除过这身臭垢甲，还有啥?”护士长笑着说：“要滚蛋了，得给你把身上的垢甲擦洗一下，再换一次药，然后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不收拾干净利索，革命群众用担架把你……把你抬上批斗会，还不把人家臭死?”

 独眼龙苦笑着说：“你还想得周到，好吧，谢谢你们，我成全你们的好心。”

说话间，护士长揭去被子，从小王护士端的水盆里捞出热水毛巾，为独眼龙擦洗起身子。护士长边擦边说：“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你看你身上这脏劲儿，确实与猪差不多了，就这个样子抬出去，谁也会把你当猪看待呢！”

“咱是特护伤病员，自从住进你们陆军医院，就卧床不起，全靠你们护理呢，你能把咱由人护理成猪，也是你们的本事呢？”独眼龙笑着说：“现在我才知道，这病室变成去太平间的候车室的原因所在了。”

独眼龙顿了顿，接着说道：“——从情份上讲，我不应给你再提意见，为了对今后的伤病员负责，我建议……你们如果把特护伤病员都由猪变成人，动手术的感染率就会比现在低得多，伤病员向太平间送的比例也会大大降下来。”

护士长的脸颊红了，苦笑着说：“自从住进医院，你放了两年多的屁，今天还算说了句人话。只可惜……你这人话说得晚了些，如果早发觉伤病员手术后的感染率高与卫生条件差有关系，我们可能早就……你说的这句人话我记下了。你还有啥人话要说，就全说出来，过了这会儿，就再没机会了。”

 护士长说话间，已经用热水毛巾为独眼龙擦干净身子，该换药了，姜护士还没开始动手，小王护士已经默默地从她手中接过治疗盘，弯着腰站在病床跟前，从头上的伤口开始，轻轻为他揭去胶布和纱布，用红药水一点点为他清洗着伤口，又一点点的换药，一处处的包扎。

自从小王护士从姜护士手中接过药棉和器械，独眼龙顿时默不作声了。起初，他还巴眨着那个发炎红肿的独眼，后来，他连这只独眼都闭起来。

护士长后退了半步，给小王护士让开路，使小王护士操作起来顺当些。然后，她哑然无声的站在小王护士跟前，默视着她操作的全过程。

小王护士的操作工序很认真，每当她的小手指接触到独眼龙的皮肤上时，她的手指都微微颤抖，不过，她会很快克制住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即就是给他那个部位的伤口换药时，她操作的也是那么平静，是那么坦然，接下来，她又开始为他腿上和脚上换药……今天，小王护士的操作过程出奇的顺利，换罢药，她才收拾了器具，转过身用衣袖去擦脸，天知道她是擦汗珠，还是擦泪水。

姜护士已经取来一套洗干净内裤，护士长这才一笑，说道：“龙瞎子，别总是躺在那里作梦取媳妇了，起来，该换衣服了，这换衣服的事，总不止于也让我们给你动手吧！”

“咱终究还没死呢。”独眼龙坐起来，乐呵呵地穿上内裤与洗干净的军裤，顺手又把袜子穿上，才开始穿背心、衬衣和军上衣，一切都收拾妥当，他才笑着说：“这一套程序，本来是进太平间时进行的，没料到今天竟提前完成了，我谢谢护士长。”说话间，他坐在病床上给护士长行个军礼。乐哈哈地笑着说：“护士长，我该出征了，你下命令吧!”

 护士长笑着说：“都收拾好了?”

 “报告护士长，一切齐备，单等出征，你现在就下达命令好了。”独眼龙仍然乐哈哈的。

直到这时，护士长才渐渐阴沉下脸色，对着病室门口严肃的说：“好了，你们进来执行你们的任务吧。”

护士长说罢，领着姜护士和小王护士向后退了几步。

随着脚步声，一位陌生干部与四个抬担架的人进了病室，一到病床跟前，两个战士己撑开担架，其他两个战士，动作麻利的把独眼龙抬起来向担架上一丢，就抬起独眼龙出了病室。

临出门，独眼龙还在担架上大声喊叫着对你们说道：

“老连长，二十四床，你们多多保重……护士长，姜护士，小王护士，永别了……”

独眼龙最后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一道儿在过道里消失了。

这情景出现的突然了，在他们把独眼龙向担架上抬的时候，你已经失急慌忙地下了病床，刚走了两步，就被护士长一把拉住。你一愣，把目光落在老连长脸上，老连长也一脸的纳闷。眼见得独眼龙被从病室抬出去，你要追出去为独眼龙送行，又被护士长一把拉住。你声音颤抖着问护士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我们今天早晨才接到的通知……”护士长哭了。说道：“有人揭发，独眼龙见报纸上宣传舍已救人的英雄宣传的多了，他也产生了想当英雄的念头，经过周密策划，他才在销毁旧雷管的时候，有意引暴雷管，又扑上去抢险，结果既伤了自己，也伤了连长和战友……他们团接到揭发材料后，经过调查落实，认定揭发材料属实，才把这份揭发材料和调查落实材料一并转到军事法庭……军事法庭认定龙班长犯了反革命杀人罪和假冒英雄的反革命罪，所以，军事法庭才宣判他为……”

你惊问：“他们是怎么宣判的?”

“他们……”护士长缓缓的低下头，轻声说：“宣判龙班长为死刑，立即执行。”

处决独眼龙的枪声，在陆军医院医护人员和伤病员的心湖中搅起不息的波澜。起初，大家都纳闷儿，为什么会把反革命杀人犯树立成舍已救人的英雄，供大家学习崇拜?接着，很多人又觉得独眼龙到底是舍已救人的英雄，还是反革命杀人犯，这结论值得调查研究和探讨与商榷，再后来，更多的人竟然从独眼龙大起大落的命运和结局上演化出满脑子的不理解思绪……无论是什么思绪，大家的心情都是沉重的，这沉重好似无形的泰山压到心灵上，既觉得负荷太沉重，又感觉到几丝痛苦和凄凉，同时，却无力把心灵从这重压、痛苦和凄凉中解脱出来，所有的思考者，几乎都开始无言的沉默，大家都有预感，这沉默预示着更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