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刺刀与爱情》(28)

往事犹如在梦中，时间虽然已经跨越了四分之一世纪，岁月的云烟并没在你思绪中模糊掉当年陆军医院生活留在你心头的烙印——那种清醒，是一次从迷茫中恢复知觉的漫长过程。那时候的起初，你仅仅是感觉到了关切与爱抚，当你从感觉上辩别出是兰花花守护在你病床跟前，在用她那绵绵小手在你胳膊上抚摸的时候，你好象从睡梦中醒来了一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兰花花、姜护士、小王护士都守护在你病床跟前，马指导员、老连长、铁拐李、独眼龙他们，也都坐在他们的病床上瞅着你……

兰花花见你清醒了，情不自禁地低语了一句：“华尔丹清醒过来了……”话未落音，她竟哭了。在哭泣中端起玻璃杯，为你小小的喂点温开水，让你润润嘴唇。

姜护士拿起毛巾为你擦着嘴角的同时，关切地问你：“想不想吃点啥？”

你摇了摇头。目光瞥向了兰花花。兰花花见你不想喝水了，才放下杯子，从姜护士手中接过毛巾，为你擦着额头上的细汗珠儿。你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兰花花的一只手。

小王护士小声说：“二十四床这次病得太重了。”

马指导员也说：“能清醒过来，就好了……”

从迷梦中醒来后，你虽然觉得头仍然有些晕，心灵上却莫明其妙的安静了许多。你不知道这安静是不是地狱之门不为你开放的缘故？

苏醒过来之后，你继续卧床休息。

大病了一场，你的身体很虚弱，按医生的说法，这次高烧未引发你颈椎负过伤的部位发炎，是不幸中的大幸；同时，经过这次高烧，也进一步证明，你的生命力很顽强，颈椎负过伤的部位经过这次考验，以后发炎恶化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由于身体虚弱，心绪也不好，你没有兴趣理会关于对你伤情前景的评说。

心静下来之后，你有时与马指导员及老连长谈谈他们的伤情康复情况，有时与铁拐李议论会儿他准备给媳妇继续申诉的话题。新二十三床仍是那么沉默，他很少说话，成天就知道闭着眼睛睡觉，由于时间长了，你们知道他就那种脾气，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顾忌他愿不愿听。你只要心绪略好，也时而隔床与独眼龙说说话儿。

独眼龙关心的仍然是护士长对他的许诺，总在询问关于他转院到北京的手续什么时候能批下来，他还委托你在护士长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你口头上答应帮他美言，事情能否成功，心中却始终没底儿。病区里天天都忙着接收新的伤病员，根本忙得顾不上别的，更何况，护士长爱人赵营长才逝世，她仍然处在悲伤与痛苦之中，既顾不上、也没心思操更多的心。现在，大家都喜欢的陈护士又遭遇不幸，她的死再次揪痛了活人的心……

一想到陈护士的悲惨遭遇，你心里再次被压上一座山。在苦闷中，你平躺在病床上沉默着。渐渐的，为马丽娜送行那天，你在住院部大楼前院子里与陈护士相遇时，她真诚向你表白爱情的那一幕往事，又浮显在你的心绪中。由此而又使你联想到自你入院后，陈护士为你护理，为你针灸疗伤的一幕幕情景……你早就感觉到她对你一见钟情，正因为她爱你爱得深沉，爱得火热，她才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对你的关爱上。当她发觉你是爱着兰花花的时候，她只能把对你的情爱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心田。正因了这种真诚的爱，她才忘我地为你疗伤。当她发觉医院里有人打着救死扶伤的名义，用日本七三一部队的手段，把你作为活人实验品的时候，她才冒着牺牲自己的危险，去维护你，也维护正义。结果，她失败了，她用自己的青春以及生命和鲜血，完成了自己忠诚于爱情的人生选择。据此，你这才意识到，那天，陈护士在住院部楼前院子里向你的表白，完全是她心情压抑到极点时的一次喷发，尽管她当时甜笑地望着你，表达的方式，也仅仅是那么很平常的几句话，可你，却不假思索地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令她当场难勘，如若不是救护车开进陆军医院，陈护士得去抢救伤病员，不知道那种局面该怎么收场呢……当初，你根本不会预料到陈护士对你的爱已发展到甘愿为此而牺牲生命的程度；你更不会料到，会发生后来如此悲惨、如此伤情、如此悲愤的一幕。如若早知如此，你既就把心灵深处的情感温床留给了兰花花，也会把陈护士作为人生旅途上最真挚的朋友的，可是……内疚的痛苦揪疼了你的心，你在痛苦到极点的时候，真想放开嗓门吼叫一阵子，可是，客观环境却迫使你保持沉默。沉默，沉默，沉默已成为宰割你心灵的一把刀子……

夜已经深了，马指导员还没有入睡，他背靠床头坐在病床上，一直默不作声地望着你。你是无意间抬起头时发现他的神情的。他见你瞅他，才望着你声音很轻地说道：“事已如此，别想那么多，应当学会自己安慰自己。如若因此而伤神导致伤身，既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活着的人。”

你低下了头，过了会儿，才轻声说道：“……话虽这么说，可是，陈护士被押在刑车上的那一幕情景，终究始终停留在我脑海里。她，她，她……她是因为我，才蒙受了那么悲惨的遭遇，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搭赔了进去。”你有一种心肝被撕碎了的感觉。

“这都是个人力量无法抗拒的社会因素造成的人生命运的恶果，这都是……”马指导员说道：“人生在世，无论其社会地位高与低，无论干什么职业，都是社会这台大机器上的部件，个人的命运，始终与社会大环境这台大机器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个人的命运，总是被系在社会大环境的链条上。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变革，发展与变革的车轮运动着社会这台大机器。这台大机器如若正常运转，机器的每个部件就可正常发挥自己的作用；一旦这台机器出了毛病，或者翻了车，机器部件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我这仅仅是个比喻。别的不提，就说我负伤的原因吧！当初，叛匪如若不发动叛乱，西北大地上就不会有那一场血火灾难。而导致那场叛乱的，又是在解放战争土地革命中失去权力的旧统治阶级、以及剥削阶级不甘心他们的失败，说具体点，解放战争中，马家队伍战败后，国民党八十二军军长马纪元，当初如果不给他的部下高级军官发出九封亲笔信，让其带领部队化整为零转入地下，待机东山再起，解放后那场叛乱的战火也燃烧不起来。没有那场叛乱，也不会出现平息叛乱后那种民族间、宗教间的对抗情绪，更不会因为这对抗情绪，而导致后来出现的……你可能听说了，自从平叛结束到现在，党政部门一些干部，特别是一些领导干部，在民族宗教政策问题上，是不负责任的，有的，已经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由这些因素而造成的人间悲剧，其悲惨程度，与陈护士的遭遇不相上下。人生一辈子，都是父母养育，都有血缘亲属，都有亲朋好友，在这个时代中，哪一个悲惨遭遇者的亲朋好友不痛断肝肠？可是，既就是在悲伤中痛断肝肠者，也得把痛苦强压在心里，强忍着悲愤活下去。不说别的，就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例，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他老人家先后有那么亲人被敌人杀害，流血牺牲，他老人家不是同样化悲痛为力量，在艰难险阻中，领导中国革命事业一步步走向胜利吗？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作毛主席的战士，不能是一句空话，而应是时时处处作为我们的言行准则。同时，更应当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光辉榜样，以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在艰难困难中把腰干挺起来，活着活得顶天立地，死也死得重于泰山。”

护士长查房来了。她见还有人没有入睡，正在说话，便开了电灯。开了灯，你才发现，老连长、铁拐李、独眼龙都坐病床上，静听着马指导员的说话。护士长一见这情况，噗哧一声笑起来，说道：“你看你们，黑天半夜的，这是咋了？都神经习习的。”

马指导员苦笑了起来，说道：“好了，不说了，睡觉。”说话间，他钻进被窝，开始休息。老连长、铁拐李、独眼龙也都躺到病床上了。

你在钻进被窝的同时，说道：“护士长，你忙你的工作去，我们……你说过的，我们这个病室，与别的病室不一样，今天晚上的学毛选讲用会，就此告一段落，我们都休息了。你也该忙你的工作去了。”

瞅了瞅你们都已经安睡的情景，护士长唠叨了一句：“一群神经病。”才苦笑着关了灯离去，她出去时，轻轻掩上了病室的门。

小王护士当班的时间，一来到你们病室，便从铁拐李开始，给每人的杯子中添上开水，在催促伤病员按时吃药的同时，问对方还有没有别的事……病室里六个病人，她挨个儿服务，到独眼龙跟前后，当小王护士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事的时候，独眼龙毫不客气地说道：“还用问？本来昨天就该给我换药，已拖到今天，仍然没人理睬，不知你们是怎么当护士的?”

小王护士一愣：“给你哪里换药?”

独眼龙说：“你自己去看看病历，不就知道了么?”

小王护士愣了愣，说道：“我去看看病历……”她脚步轻轻的离去。

小王护士一出病，老连长就有些生气地说道：“龙班长，你咋是这么个人，人家还是个女娃娃，你让人家给你换药，你不觉得太过份?”

独眼龙死皮赖脸的一笑，说道：“这次手术后七天拆线，自从拆过线那天换过药，好几天都没人过问，我不提醒，谁还记得给我换药的事?”

你想起来了，给独眼龙又作过一次生殖器上的弹片挑检手术，他现在提起换药的事，原来是……

老连长说：“小王护士是个女娃娃，你就行行好，别太缺德行不行?”

独眼龙仍然是一幅死皮赖脸的样子，说道：“小王护士是个女的，别的护士就不是女的了?老连长，你别太封建，人家女护士都是学医的，把什么没见过?据说，女护士用手拨弄男人的肌巴，就好象当步兵的玩枪支一样，没有啥好奇怪的。”

老连长辩论不过独眼龙，骂了声：“流氓。”就转过身去生闷气。

铁拐李接过话题，一语道破地说：“老龙，谁不知道你一直在小王护士身上打坏主意？你终究是一位上过报纸的英雄人物，你既就是真心喜欢小王护士，也得看人家心中有没有你，也得注意个方式方法，你这么流里流气的让人家给你那地方换药，万一犯个错误，你……这后果你自己最清楚。”

独眼龙不服气地说：“平时，你们作手术时，给你们端屎倒尿盆时，那个没被女护士的手摸过屁股和肌巴？今天，我让小王护士给我换换药，你们却说三道四，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们……”

小王护士悄无声息地端着治疗盘子进了病室。见是小王护士进来，独眼龙立即收敛住自己，停止了唠叨，紧忙用笑脸相迎她。

小王护士把治疗盘放在床柜上的同时，轻声道歉着说道：“对不起，我没看病历，不知道给你换药的事……”

独眼龙已经顺从地躺在病床上，她轻轻揭去盖在独眼龙身上的被子。

独眼龙用他那只独眼得意的瞅了你们一眼，偷偷地笑起来。铁拐李本来坐在病床上，一见这情景，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平躺在床上后，侧过身去看书。

病室里很静，小王护士终究是位小姑娘，她虽然参军后参加过护理学习班，到病区开始上班后，也经常给危重卧床伤病员端屎端尿，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伤病员的男性生殖器换药，还是头一次。她揭去独眼龙身上的被子后，一看到那个部位，脸色渐渐就开始发红。可是，这终究是她的职业。起初，她看到病历时，发觉是给这个部位换药，就为难过，但是，她想起了护士长对全体护士的训戒。当医护人员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当明白，伤病员是自己的工作对象，伤病员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从生理解剖学角度讲，都是机械的零部件。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她才按照病历的规定给独眼龙换药。现在，她开始实际操作了，却无法面对这个现实。她不住的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沉着，要冷静沉着的完成任务……

她一点点的为独眼龙撕着包扎伤口的胶布。胶布是转圈儿粘在纱布上的。为取下粘结实的胶布，她只好用手轻轻握住那个部位，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拉着胶布的头儿，一圈儿一圈儿向下撕。

撕去了胶布，开始取纱布时，她才发觉纱布与肌肤已被干固的污物粘为一体。

她为难了。

起初，她想沿着撕开的纱布头儿再撕扯，刚一用力，独眼龙已经轻声呻吟起来，她赶紧停手。

她既紧张、又羞愧，红红的脸上已挂满汗珠儿。她的心也跳得厉害。由于紧张，由于羞愧，她连头都不敢向起抬。

顿了顿，她才拿起棉球醮上红药水，一点点滴在干涸的纱布上。在纱布开始湿水的同时，她缓缓地向下撕取。独眼龙的那玩意儿总是随着撕取纱布而转动，她只好用另一只手再次抓住那个部位的头部，渐渐的，那玩意象变戏法似的，在她手里胀大起来。

她心中好怕，好怕，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在惊恐中，她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她仍然坚持一点点地转圈儿撕取纱布。

仅剩下粘连在皮肤上的那层纱布了，由于伤口的血污、药膏以及其他污物的交溶，已把纱布结实的粘在皮肉上。她只好再次用棉球醮着红药水，在纱布上涂抹着、湿润着。一点点的开始撕取纱布。

她的手总是颤抖得不行，十个手指也似乎不听她的使唤。为了尽快完成操作程序，她只好又一次用手抓住那玩意的头部，她手中的肉物竟然蛇头般活跃了，且胀大起来，变得坚硬热烫，竟又微微抖动着。她分不清是那物体在抖动，还是自己的手在颤抖。

粘连在肉体上纱布，大部分已经剥离，剥去纱布的地方，黑色血管在刚长出细肉的肌肤上象一条条蚯蚓，随着肉物的颤抖而颤抖，为了尽快剥离仅剩的一点纱布，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肉物，蓦然间，那肉物情不自禁的跳动起来。

她惊恐到极点。她已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但见那蛇头般的肉物青紫的头顶上喷射出一股污物，这污物直射向她绯红的面部。

意外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惊恐的松开手，护住自己面容的同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她又被身后的登子绊倒在地。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不由自主的“哇”的一声哭号起来，在哭号声中，她一轱辘爬起来跑出病室，回了护士值班室……

面对小王护士的举动，你们都大吃一惊。你第一个翻身从病床上坐起来，这时，马指导员、老连长、铁拐李也都侧起身望着独眼龙。

铁拐李瞅着独眼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独眼龙没有回答，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裸腿之后，红着脸望了望大家，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竟莫明其妙的双手捂起脸哭泣起来。

护士长怒气冲冲来到病室，站在独眼龙病床跟前，左一个流氓、右一个流氓，把他骂了好半天，他连头都没敢向起抬。护士长骂够了，才揭去被子，不管独眼龙如何喊叫痛，几下撕去他生殖器上的纱布，简单的抹上药膏，给他包扎好之后，又开始数落起他来。在护士长看来，独眼龙虽然在紧要关头干了点有益于人民的事，但是，他本质上就是个道德败坏的流氓，平时满嘴都是不三不四的下流话，今天调戏这个护士，明天调戏那个护士，满脑子都是流氓思想。今天，竟然给小王护士耍流氓，是他流氓世界观的一次大暴露，必须接受到组织的严肃处理。

护士长骂罢后，气仍然没有消，把粘满精液污物的纱布向独眼龙脸上一扔，气冲冲地转身离开病室。

她走了。从头到尾，独眼龙都没说一句话。

护士长走后，你们沉默了好长时间，铁拐李第一个侧起身望着坐在病床上沉默不语的独眼龙，问道：“老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给大家说一声行不行?”

独眼龙没有吭声。铁拐李生了气，说道：“你哑巴了，还是咋的?”

老连长连头都没回，说道：“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他张狂着让小王护士给他换药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要出事，好心劝他，他还不听，反而说我保守封建。现在倒好，你不保守，你不封建，你看你干的这冷损事。”

铁拐李接着说：“老龙，你不是躺在病床上安安稳稳的让小王护士给你换药么?小王护士却怎么会……现在，小王护士哭叫着跑了，护士长跑过来又骂得这么难听，还扬言要严肃处理，我觉得你把乱子桶大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保密的?住在这个病室里的都是你的战友，大家关心你，都是为了你好，你继续装哑巴，让大家给你帮着说几句，都没办法说。”

老连长接着说：“这是个冷损，根本分不清饭香屁臭，你现在给他说这些，他能听进去?”

大家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儿上，独眼龙仍然沉默不语，你才说道：“龙班长，你这个人，真是把大家能气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把事情的原委给大家说说，如果责任不完全在你，大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可帮你出个主意，也好妥善处理这件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给你想办法，说不定也许会为你减轻些压力。”

“唉，你们叫我怎么说嘛……”独眼龙哭泣起来。

你一愣，问道：“难道你在小王护士为你换药时，果真了耍了流氓，干了坏事?”

独眼龙哭泣着说：“咱们在一个病室住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们还不了解我?我平时嘴上虽然爱逗笑，在行为上，把自己还管的严格着呢，什么时候有过越轨行为?可是今天，今天……今天这事，你们叫我怎么说呢?”

见他总是这副可怜惜惜的样子，铁拐李又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说道：“你他*的平时满嘴都是脏话，放出来的屁比狗屎还臭，今天倒装起文明来了。如此说来，你一定在小王护士跟前耍了流氓，要不然，在你嘴里没有说不出来的话。”

老连长叹息着说：“我自从住进这个病室，满以为这个病室里住的全是英雄人物，这病室也是个英雄病室，没料到从这个英雄室里出了个流氓……今后，我们在这个病室里再怎么住下去?”

铁拐李也说：“龙瞎子，你他*的如果果真是个大流氓，就从这个病室滚出去，免得大家都跟着你丢人显眼。”他说话间，又躺在病床上侧过身去，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病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一直没有吭声的马指导员这才缓缓地坐起来。近些日子，他身体一直不好，气色也差多了。他坐起来后说道：“我觉得今天这件事……龙班长也有龙班长不对的地方，可是，龙班长终究是个伤病员，小王护士给他换药期间，他也一直平躺在病床上，即就是耍流氓，也不止于……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奇巧。龙班长，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既想想事件发生的过程，也想想护士长临走时丢下的那句话的份量，然后再决定给大家说不说……”

独眼龙哭起来，声音颤颤地说道：“今天这事……我实在说不出口。可是……当时，我一直平躺在病床上，小王护士也是认认真真给我换药，没料到那胶布、那纱布都粘在我那个地方，她只好用一只手抓住我的那地方，一只手抖抖索索地向下撕取胶布和纱布，不知怎么搞的，她的手一捏住我的那地方，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了?”铁拐李追问道。

“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独眼龙泣不成声地说；“当时，我浑身都开始发抖呢，生怕当着小王护士的面丢人，结果，那个不争气的地方，仍然、仍然……在小王护士用手抓着那个地方给我撕取纱布的时候，那地方就喷射出了……唉，我当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宁可让它烂掉发臭，也不会让小王护士给我换药。现在，小王护士哭号着跑了，护士长又认定我是耍流氓，我在你们面前也说不清楚……今后，今后我可该怎么办呢……”

他越说越伤心，竟然哭稀松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从人伦道德方面讲，独眼龙的行为完全够得上流氓行为。可是，你们都是男子汉，谁都知道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在身体碰触到异性的时候，内心深处是什么感觉，何况小王护士是用手握着他最敏感的部位给他撕取胶布和纱布的呢？

就生理本能而言，发生在独眼龙身上的这件事，是很正常的人之本性的正常反映，然而，在这一切都斗私批修，提倡革命化的年代中，谁又能用人之本性的观点，为发生在独眼龙身上这件事给独眼龙说个公道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很快就成为公众口头新闻。尽管从病区到陆军医院到处都有人在谈论英雄病室里有一位当代英雄当众给年轻护士耍流氓，并传说的神乎奇神，你们病室里却都保持着沉默。

为了给小王护士出气，护士长又气冲冲地到你们病室来过几次，第一次第二次，她气势汹汹地把独眼龙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们都没吭声，待她第三次到你们病室大骂独眼龙的时候，马指导员缓缓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待她骂结束，准备离去的时候，他才平静的说了声：

“护士长，你等会儿，我有话给你说。”

护士长一愣，没有走，来到马指导员病床跟前，目光落在他平静的脸上，她的气也无形中消了些，问道：“马指导员……你找我有话说？”

马指导员点了点头，待护士长拉个登儿坐到他病床跟前，他才接着说道：“龙班长是我们病区的伤病员，他在这个病室住了这么长时间，咱们都应当了解他的为人。这件事……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

“我也觉得……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一位报刊上宣扬过的英雄，平时，说话虽然流里流气，在行为上却……”护士长顿了顿，才接着说：“他在小王护士面前耍流氓，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终究是我们病室的伤病员，这件事发生后，消息已经传扬开，我这个当护士长的脸上也不光彩。现在，医院政治处不但决定要给他处分，还决定要全院各病区派代表，到病区来参加批判独眼龙的流氓犯罪行为批斗会，这会一召开，不仅仅是你们病室丢人，我们病区连续几年的四好病区的牌子就算砸了。这荣誉丢在我当护士长期间，你们认为我这个当护士长的心中好受？”

马指导员问道：“你把这件事给医院政治处汇报了？”

“不是我汇报的，那天小王护士哭着跑到护士值班室时，政治处主任正巧来病区检查工作，他当场就知道了。”护士长叹息着：“如果不是政治处抓的紧，我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马指导员若有所思地说道：“……医院政治处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又是给处分，又是各病区派代表到这里来开批斗会……”

“谁让这件事发生在风头上呢！”护士长说道：“现在，批陈整风运动正在深入进行，最近，刚传达了第三批批陈整风材料，看情景，运动再发展下去，陈伯达事件可能还会涉及到军委办事组的什么人，而你们病室的伤病员，又大都是经军委办事组批准树立的英雄人物，在这种情况下……也怪我们医疗技术水平有限，没及时给你们治疗好伤残，没把你们及时送回到各自的战斗岗位上。你们如果早一天离开医院，万一当初批准树立你们为英模的哪个领导出了问题，运动再深入发展，包避黑典型的罪名，也落不到医院的头上，而现在……唉，我把不该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护士长的一席话，使你们大为震惊。老连长从病床上坐起来了，铁拐李从病床上坐起来了，你虽然没起来，也在吃惊中侧过身静听着护士长的叹息。

老连长愤愤不平地说：“照这么说来，陆军医院是怕在批陈整风运动深入发展中牵连出军委办事组当初批准树立这些英雄的人，怕受连累，要把我们病室这些伤病员从医院挤出去，才以龙班长这件事为借口闹腾起来了。”

“老连长……”护士长说道：“龙班长如果不发生这件事，他们不就抓不到把柄？事情到了这种地点，我这个当护士长的够为难了。”

老连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护士长诚恳地说道：“龙班长既然已经出了这件事，这件事不但在病区已经传扬开，也被政治处抓住把柄，不如……不如让二十二床先在小范围内认个错，作一次自我检查，态度诚恳些，我然后再给小王护士做做工作，让她别再哭泣，接下来尽快给龙班长办好转院去北京的手续，他一离开这里，下一步就好办了。”

没料到护士长表面上凶，叫骂起来象一只母老虎，她的凶是做给别人看的，她内心深入，竟然有一幅好心肠，既为独眼龙考虑，也为你们大家着想。

马指导员叹息着说：“护士长，你能这么考虑，算你是个明白人。如果能够按照你的这种设想去处理，当然最好，可是……既然已经传达了第三批批陈整风文件，也有关于陈伯达事件可能涉及到军委办事组某些领导的传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据我多年的经验，无风不起浪，如果有这种传说……这种传说不一定就不能变为现实。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随着批陈整风第三批文件的传达，再加上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还在继续，恐怕……又一次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既然有这种背景，你的这个计划，不一定能行得通。”

“你说该怎么样？”护士长问道。

“依我看，还得从龙班长发生的这件事的本身谈起。”马指导员说道：“你是女同志，我实在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向下说，可是……为了弄清楚龙班长发生这件事的实质，以便你比较客观的认识这件事，我准备给你谈谈我对龙班长这件事的原委经过和看法……？”

没料到马指导员早就考虑成熟了为独眼龙开脱罪责的完整方案，他首先简单地叙述了独眼龙负伤致残的经过。在他看来，只有一心想着党和人民利益的人，才能在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面临严重威胁的紧要关头，舍生忘死，把生存的希望留给别人，自己扑向死亡，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去他人的生命。在紧要关头，独眼龙这么作了，是他无产阶级觉悟高的表现，正因为独眼龙无产阶级觉悟高，又有舍生忘死、保家卫国和为人民生命财产不受损失而奋不顾身的行动，他才负了这么重的伤，党和组织也给他给了相应的荣誉。党和组织决定树立独眼龙为英雄战士的决定没有错，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向他的学习的作法也没有错。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提倡为人民服务，提倡公而忘私的无产阶级精神，树立独眼龙为英雄，就是扶持正气，报刊上宣扬独眼龙，就是宏扬主旋律；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向独眼龙学习，就是在人民群众中宏扬公而忘私的大无畏精神。独眼龙刚住进医院时，浑身是伤，生命垂危，是陆军医院外科病区的全体医护人员给独眼龙给了第二条生命。因此，独眼龙才会视医院为家，视医护人员为兄弟姐妹。因此，说话也随便得很。大家都有兄弟姐妹，想想看，哪个人在家里、在兄弟姐妹面前说话时，还客客套套的呢！独眼龙虽然是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学习的英雄模范人物，终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才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在这个年龄层次的年轻人，本身就处在青春旺盛时期，—接触到异性，生理本能必然会产生反映，何况小王护士给他换药时因为经验不足，因为含羞、害怕、紧张，也因了想尽快完成操作程序，又用手握住独眼龙那个部位……护士长既是学医的，也懂一点生理学心理学，又是结过婚的人，想想看，在那种情况下，独眼龙不发生那种事，不就生理不正常了?作为小王护士，也没有错，起初，她是忠诚于护士职业，严格按护理职责办事，才按病区规定给独眼龙换药；开始操作时，她因害羞，紧张，又没有经验，才手抓了那个敏感部位；那件事情发生后，她因害怕而惊呼、哭叫、逃走……这都是正常的也是必然规律……

听罢马指导员的长篇叙述，护士长不由自主的自语道：“我明白了。”然后缓缓地低下头，渐渐地隐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