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刺刀与爱情》(6)

                                        （2010正在修改版)

                                                                     张凤林  著

  你从检验科归来，回到外科病区，兰花花用轮椅推着你路过老连长病室门口时，提议进去看看，你点头答应。兰花花连声喊叫老连长，边开门边把你推进小间病室。老连长一见是你，乐了，笑着说道：“你现在成了大忙人了。”

“啥也不忙。”你苦笑着说。

“还不忙？你看看为你推车的……”老连长说道：“看把丫头累成啥了。小丫头，别总是东跑西颠的闲不住，已累成这个样子，还不坐下歇会儿？”

“我才不累呢！”兰花花嘴里说不累，在向床边上落座的同时，已拉着衣袖开始擦额头上的汗珠儿。她问道：“老连长，听说你们部队又来了一封叫你不顺心的信？”

提起信，老连长苦笑起来，那苦笑中，竟充溢着人生的苦愁与心酸。他从枕头低下把信抽出来，给了你，才接着说道：

“唉，我作梦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你先开始看信。原来，这封信是他们师政治部写给他的。信中，不但认定他负伤致残，是责任事故所致，还认定他是这场事故的责任者，信中说：他作为事故责任者，在发生事故后不认真认识自己的错误，竟然挑动医院伤病员，围攻抠打调查事故的部队首长，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信中接着说：他本来就是在国民党部队干过的兵痞，全国解放后，继续在革命队伍寻机破坏……信的结尾，笔锋更为严厉：硬说他是混进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敌人，训练场上发生的意外爆炸事件，是他有意制造事故，搞破坏。师保卫科已经把案情材料报到师政治部，等师首长批准后，就拘捕他归案，让他准备接受组织审查处理……

兰花花说：“可恶极了，他们竟然要把老连长抓回去。”

“就让他们来抓吧！”老连长苦笑着。

兰花花说：“你被抓回去，怎么行？”

“有啥不行的？”老连长说：“反正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留在医院接受治疗，也得承受他们折腾，与其这样活着受罪，还不如回去与他们斗，即就是被他们一枪解决了，也可解心头之恨。”

老连长虽然在笑，眼角却溢了泪花。

你把信收起来，却没还给老连长，你说：“老连长，同在阳光下，我就不相信春风吹不到你们那个角落。”

“我们在喜马拉雅山下，那地方是世界屋脊。在那里工作的干部，手中一有权，人人都是当代王爷，谁能把他们怎么样！”

“山再高，高不过蓝天，屋脊再厚，挡不住太阳的光辉。现在，虽然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终究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师的那些土皇帝，难道连共产党的领导都敢不服从？”

“你说……你说应当怎么办！”

“这件事……”你说：“有了这封信就算有了证据。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护士长，由护士长向病区领导汇报，再让病区领导向医院党委汇报，请医院党委给你做主。”

老连长望着你，问道：“能这么办么？”

你说：“为啥不行？你记住，咱们都是现役军人，军人负伤住在军人医院，不但粮户关系转到医院，人也是医院的人。因此，咱们有了困难，去找医院，医院是会为咱们排忧解难的。”

“好，你先给护士长说说……”老连长凝虑的苦笑着。虽然不大相信能起到什么用，竟然也同意让你先给护士长说说。这“说说”，不就是一种希望么？

兰花花用轮椅把你推到护士长值班室，你亲手把信给了护士长，并简单的谈了你的看法，劝她尽快向组织汇报，免得出现意外。护士长是个急性子，刚看过信，便火爆爆地说道：

“这些土匪们还想上天呢！竟然抓人抓到老娘的地盘上来了。这里是陆军医院，这是兰州军区和总后勤部的地盘，不是他西藏军区的天下，他们如果胆敢来胡闹，我就叫医院保卫科把他们先抓起来。”

有护士长这种态度，你知道老连长就不会有被抓起来的危险了，才告别护士长，由兰花花用轮椅把你推出护士长值班室。

病区已经开准备过春节，家在外地的医生护士，轮换着回家探亲，留下来值班的，也开始与能行动的伤病员一起打扫病区的环境卫生。

出乎你的意料，轮椅战士竟然也坐在轮椅上，拿个湿毛巾擦着病室的门。你让兰花花停住脚步，小声说：“大家都在打扫卫生，唯有我们……这多不好！”

兰花花取来湿毛巾，把轮椅推到未擦的门跟前停住，你与轮椅战士成了联手，兰花花端过凳儿，站在上面擦高处，你们两位坐轮椅者，只好在低处各尽所能了。

在外科病区里，轮椅战士是个知名人物，一提起他，谁都知道他是因给团长家修建鸡窝负伤致残，住院多年，回不了部队，回不了家，也去不了荣军疗养院，处境够惨了。轮椅战士本人，内心深处也苦闷到极点。他从不对任何人诉说心中的苦闷，也不向人们解释什么，始终用那双冰冷的目光审视着这个火红的世界。

轮椅战士一见是你，脸上毫无表情的向你点点头，又开始忙手中的活儿，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在你刚入院的日子里，轮椅战士还没有现在这么消沉，他当初还断断续续摇着轮椅到你病床跟前去“周游列国”，没料到仅仅半个月时间，他竟消沉到这种地点。

你说：“时间过得这么快 ，又过春节了。”

“又过春节了。”轮椅战士自语着。

你说：“听说你参军前是农村的，我与你一样，家在牧区，藏家的年与你们的春节差不多，按习俗，也很热闹呢！唱藏戏，赛马叨羊，挂红灯……从初一到十五，几乎天天都在过年，你们那地方呢？”

“都差不多。”轮椅战士说了一句。

你说：“你还记得你们那里的过春节风俗？”

“我们那里……”轮椅战士脸上的肌肉抽缩了几下，沉默了会儿，才叹息着说：“那都是过去的往事了，即就是能记得，有什么用？……唉，我的家在甘肃张掖，我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她老人家只知道我在部队服役，根本不知道我早已成了这种样子，前几年，还托人把信寄到部队，催我回家探亲，她一直想儿子，把眼睛都哭瞎了，可我……我这个样子回家去探望她老人家，不是要她的命？”

泪珠从他眼角淌下来，他没有擦，继续用湿毛巾擦着门。

在沉默中，他接着说：“胖子病死前，曾经说过，他在机场库洞中施工，是无效劳动，流血牺牲，不值得。而我呢？大家都知道，我负伤致残，是为团长家修鸡窝时，因墙壁倒塌所造成的，事到如今，我负伤致残，落到这种地步，人生价值又在哪里？”

你继续沉默着。

过了很久，你听到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门擦干净后，轮椅战士准备去干别的活儿，但见一位年轻女人提着水果，到病室看望轮椅战士来了。你无意间瞥了那女人一眼，但见她是一身与这个时代的“灰”与“黄”衣色很不合拍的打分，望着那一身当下很少见到的宽松上衣，紧身裤以及半高跟皮鞋，再配上她那头用红发带束起的黑头发，她那化了淡妆的容颜，更显得犹如来自另一个国度。轮椅战士一见到这个年轻女人，失口说了声“何改改……”便拉长了腊黄的脸色，冷冷地问她：

“你来干什么？”

名叫何改改的年轻女人没有吭声，望着轮椅战士，绯红的脸色渐渐地没了血色，泪水已从眼角流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推着轮椅战士，回了他的病室。

你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脑际里一片纳闷和茫然。兰花花也被这女人的衣着打扮吸引住视线，过了会儿，她回过神儿时，见你仍然瞅着那女人离去的方向，便在你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才蓦然一笑。当你回瞥一眼兰花花时，你意外地发现，兰花花的眼神里在若有所思间渐渐地流露出了奇异的神彩。你虽然猜不透这奇异神彩中隐含着什么，你却从她两颊上越来越明显的红晕上，感悟到她因为欣喜而溢发自内心深处的甜蜜……

除夕之夜，兰花花回家去过年，你们病室里出奇的静下来，起初，独眼龙与铁拐李还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着，不多久，竟然也失去说话的兴趣，都躺在病床上默默的想着心事。

先是护士长进来送开水，她见你们病室里情绪反常，便有意说些逗乐的话语，然而，你们这些伤病员，竟然都突然吃了哑巴药似的。她越发觉得纳闷，便到你病床跟前问你，是怎么回事？你告诉她：“大年除夕，大家都想家，想起了家，每个人都有万千心事，所以就……你让大家安安静静的休息一会儿，不要紧，不会出什么事。”护士长半信半疑的提着水壶出了病室，到别的病室去送开水。

过不多久，姜护士又来到你们病室。她是大年除夕夜的值班护士。她到病室里来，不但是催促伤病员按时服药，还担负着在大年除夕夜鼓动大家以病室为单位，开展联欢活动，欢欢乐乐过个年的义务。姜护士一到你们病室，就把目标选在独眼龙身上，戏笑着问道：“龙瞎子，又在作啥好梦？”

“烦都烦死了，还作屁梦。”独眼龙说道：“都大年三十晚上了，你让我们安静一会行不行？”

姜护士说：“正因为是大年三十晚上，你们才不能都这么心事重重的沉默不语。医院里有规定，要求今天晚上，伤病员以病室为单位开联欢会。我作为大年三十晚上的值班护士，连你们这个英雄病室都组织不起来，下面的工作再怎么做？”

独眼龙不吭声了。你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一眼，谁也不再说什么，病房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半天，马指导员才接过话题，说道：“姜护士，你别生气，你先到别的病室做做工作，我们病室联欢会的事，保证比别的病室成功，要不相信，等会儿你看结果好了。”

“好，拜托你了。”姜护士去了其它病室。

姜护士一走，独眼龙就埋怨马指导员，说道：“心里这么烦，还得以病室为单位开联欢会！谁有这个兴趣？开他*的吊，谁有兴趣，谁开去……咱们的心情都一样，马指导员，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马指导员并没有生气，等独眼龙发罢脾气后，他才心平气和地说道：“你没有说错，大家心情都不好受，可是，今天晚上终究是大年三十，为了咱们这些人，人家当护士的，连家都没回，还苦口婆心地开导我们，劝说我们，人家当护士的图了个啥？”

“她们当护士的……”独眼龙被马指导员问住了，他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说道：“也就是，人家当护士的也是人，图了个啥……我他*的脑子真混。”

铁拐李也接着说：“医院里既然决定让伤病员以病室为单位开联欢会，咱们每个人出个节目，开起来就得了。”

独眼龙说：“开就开，怎么个开法？”

马指导员若有所思地说：“咱们这些人，执行任务时死打硬拼还可以，如果出文艺节目，我首先声明，本人甘拜下风。论起唱歌，咱们都是行伍出身，任何一个当兵的，只要是熟歌，都能跟着队伍哼几句——我建议，咱们今天晚上联欢会的内容，就是革命歌曲大联唱，你们说行不行？”

你认定是个好主意，也只能如此了。然而，病室里却没人表态。房子里静了一会儿，马指导员接着说道：

“都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坚强点。人生在世，眼前头的道路黑着呢！谁也预料不到自己的命运会落到这种地步上。现在，我们都成了残废，有国不能报，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见面，一遇上这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与其把悲伤憋在心里，还不如放开嗓门吼一阵子，把心中的憋闷全部吐出来……”

马指导员已经侧着身子坐到病床上，他虽然语气平静地说着心里话，眼角淌下的泪水，已点点滴滴洒在胸前衣襟上。

望着这情景，你心里一酸，泪珠也从眼角滚出来。铁拐李已经哭出了声，马车夫与独眼龙也开始在病床上抹眼泪。

马指导员再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劝阻哭泣者，平静的在病床上沉默了会儿，他一个人竟然轻轻的哼唱了起来，“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蓝花花……”这歌声顿时把你们的思绪引向了遥远的黄土地上。你和独眼龙情不自禁的跟着节拍哼唱起来。

这一首歌还没唱完，马车夫便说：“唱点进步一点的行不行？”

独眼龙问道：“你说唱啥好？”

马车夫说：“就唱毛主席窗前一盏灯。”

独眼龙说：“也行。”

紧接着，马车夫起个头，你们又都歌唱起这首当时十分流行的歌曲，“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夜长明……”唱罢这首歌，独眼龙提议唱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你们齐声响应，由独眼龙起个头，你们便都跟着唱。铁拐李提议唱一首雄状有力的，马指导员说：“我们一齐合唱《我是一个兵》”，你们都说：“好”，由马指导员带头，你们又都放开嗓门，齐声合唱起这首队列歌曲。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哎，海海，枪杆握的紧，立场更坚定，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

开始唱《我是一个兵》的时候，你们几乎是放开最大的歌喉，正因为如此，病区其他病室的伤病员，听到你们的歌声后，竟然也过来看热闹。金大个、耳朵耳朵来了，就连老连长，也坐着轮椅来到你们病室，他们一来到你们病室，便也加入到你们的合唱团。你们一起把《我是一个兵》连续唱了三遍，接下来，再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再唱《打靶归来》，再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唱这首歌的时候，全体伤病员几乎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那里需要到那里去，那里艰苦那里安家……”紧接着，又一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毛主席、毛主席，你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喀喇昆仑冰雪封，哨卡设在云雾中，山当书桌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哎……只要想起你，毛主席，红太阳照在心窝里，照在心窝里……”这首歌唱的很动情，歌声一落，整个病室里出现了神奇的安静，不知是谁哽咽着抽泣起来，紧接着，抽泣声，哽咽声又汇成哭声的河，形成悲伤的旋风，传遍整个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