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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刺刀与爱情》(4)

已有 1194 次阅读2010-11-11 04:56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长篇小说)《刺刀与爱情》(4)

                   (2010正在修改版)

 

                                        张凤林  著

 

 

                              第-章 (4)

 

 

你的思绪中再次浮现出早年时期科西河草原上那一幕幕情景——那时候,你终究还年轻,也是个多雪的初春,天气也是冷得寒风刺骨,是戴着四类分子帽子的阿爷,带着你赶着生产队的羊群,用牦牛驮着马架子帐篷,沿着未解冻的科西河,前往春季草场的。那天,天阴得很重,西北风卷着朵朵雪花,阿爷的满头白发在冷风中乱篷篷的。那时候,你只有十一岁,在这个没有了壮年人的牧人家庭里,你终究是个重要劳动力,帮阿爷赶羊,再背上锅灶,那怕汗水浸透了肩背,你也只能尽力而为。当你望着阿爷那满头白发象天鹅的羽毛般被狂风吹起来,却仍然背着被褥口粮,以及其它生活用具艰难地行走的步履时,只能忍着劳累加快了脚步,去收拢走散的羊群。羊群边吃草边行进,你与阿爷只能走走歇歇——游牧民族么,在转场的路上只能是走到那里天黑了时,就在那里歇脚。那天晚上,你们的马架子帐篷搭在了科西河岸边靠近松树林子的草坪上,绳索与木杆组成的围栏,就设置在紧靠马架帐篷跟前的草滩上。晚饭后,当阿爷捡来柏树枝,在帐篷门口架起了篝火,爷孙俩相依着在篝火旁歇息的时候,才是你们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你双肘捣在爷爷腿上,十指交叉顶住下巴,爬在阿爷跟前,静听着阿爷弹拨着自制的土琴,用他那苍凉的歌喉,唱起古老的歌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阿爷的心境为什么如此的悲凉,为什么一首古歌,竟会使他眼角溢出老泪,直到阿爷停住了歌喉,用手背擦去眼角泪花的时候,你也双膝当步,挪到阿爷跟前,顺着阿爷的视线,遥望着远处黑沉沉的群山。夜已经深了,你们息了篝火,回到马架子帐篷后,阿爷见你仍没有睡意,才向你讲叙起他所关心的话题——关于阿爷当年的辉煌,你也星星点点地知道一些,你早就听说,当阿爷还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在进京晋见西太后时,西太后当殿封赏阿爷为科西河王,自从阿爷从土司一跃成为科西河王后,他是何等的荣耀,没料进入民国后,因了地方军阀势力的兴起,身为科西王的阿爷,竟然成为由军阀主持的改土归流运动的牺牲品,财产被没收,王府被征用,他又因了支援过长征的红军,被迫成为了流亡者。他正是带着随从到后藏流亡期间,才收留了流亡到后藏的南疆王落难的女儿,认作义女,数年后,当科西河草原形势好转后,他才返回家乡。后来,又让义女和幼子转道去了延安,正巧,你的父亲华雄也奉调回延安出席中央召开的军事会议,从而,也有了你父亲和你阿妈的相识——华尔丹,你尽管还在一岁时,就由回科西河草原作地下工作的二叔带回到阿爷阿奶身边,在科西河草原生活了十几年,你根本没有想到,在你们这个家庭中,竟孕育着无法预测的不确定因素。你二叔虽然是从抗大毕业的共产党人,竟然暗地里又是一位极端民族分裂主义者,新中国成立后,他都出任了县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了,他竟然在一九五九年春季那场叛乱风云中,又成为高举叛旗的反动头子,率领叛匪,与肩负着平叛任务的他的大哥——你的阿爸,成为了战场上的生死对头。在那场生死较量中,你阿爸虽然是胜利者,却因了亲手击毙了一母同胞的弟弟而使其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令你们家族始料未及的,你姑父——奥西的父亲扎璜,也成为叛匪成员,平叛结束后,你姑父被俘,领受了重刑。因了家族里有数人参加叛乱,你阿爷虽然事先毫不知情,终究难辞其咎,在后来的日子里受到了极大的连累;文革开始后,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你阿爸也因此受到冲击;更为严重的是,你阿妈当年从南疆出逃到西藏的原因,竟是其父——你的外公,参与了当时东土其斯坦国的建国活动,并在其中担任过重要角色,直到尕司令马仲英为抢夺地盘带领他的骑兵军征夺到南疆,伪东土耳其斯坦国才很快土崩瓦解,你外公被杀,你阿妈与你阿舅为躲避追杀而出逃,后来又失散——你阿妈参加革命后,对其少女时代的历史作了隐瞒,文革开始后,在运动中被查出。你阿妈被捕,你阿妈的历史问题自然而然地牵连到了身为大军区司令部二级部长的你的父亲,在那种由造反派拿着放大镜在革命阵营中寻找历史问题的年代,你阿爸因了有如此严重的家庭问题,不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反而不正常了。何况,当时大军区有一半以上的副司令、副改委都已经靠边站,接受造反派审查。司令部军事法院的院长被判了重刑,情报部、工程兵部、直政部、作战部等部的各位部长,被关押起来,接受批斗,在清队学习班,几乎每天都有人自杀身亡——还在童年时代的你,华尔丹,自然不可能料想到以后的人世间会出现这么多人间悲剧,那时候,你只能想到阿爷身为全国政协委员,也是四类分子,被群众专政的现实,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你没有料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的阿爷,竟然在马架子帐篷里很严肃地告诉你,让你必须记住,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活一辈子,有辉煌的时日,也有下地狱的年代,无论辉煌,还是下地狱,都必须牢记,社会主义新中国是中华各民族的共同祖国,无论是什么人,辉煌也好,下地狱也好,那怕命运把你逼迫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能去干有损于祖国各民族大团结之事,更不能背叛自己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也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更不能走分裂祖国之路。

 

“二十四床,这一针扎下去有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

“现在呢!”

“还是没有——你是不是没扎到地方上?”

“不会的。现在,该有感觉了吧!”

“哦——有了,这条腿上的脚指头开始酸麻酸麻的——哎哟,这种酸麻的感觉怎么在腿里面乱窜呢!”

“这就对了。”

“酸麻的感觉从脚指头开始,都乱窜到整条腿上了。”

“没有酸麻的感觉,我就算无效劳动了。”

“酸麻感觉越来越厉害。”

“这是好现象。”

“还是好现象呢!把人都能难受死!”

“你如果想长期卧床,可以不受这份罪。”

“除过针灸,再没别的办法了?”

“别的办法有是有,只可惜你住院住得太迟了。当初刚负伤就来医院治疗,可以立即作手术,当时如果给负了重伤的颈椎作了外科手术,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份洋罪。话说回来,在颈椎上作手术,也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有生命危险呢!”

“你们医护人员,把什么伤病都说得那么可怕的。”

“这是科学。”

“你别总是拿科学来封我的嘴!”

“本来嘛,信不信由你。”

陈护士还在轻轻捻动着扎在你腿上的银针,你觉得一股女人的异香气味向你飘过来。你抬起头时,才发现兰花花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你身后的床跟前,正抿了嘴儿偷偷地笑,姜护士竟然也站在她身旁偷偷地乐。你正准备侧过身在病床上躺平,陈护士立即在你裸腿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说道:

“别动,别动,你忘了自己正在扎针么?”

“哎、哎——你下手轻点行不行?”你苦笑起来,说道,“怎么动不动就打人?你是军阀出身是不是?”

“这还是轻的呢!”陈护士说话间,在你裸腿上啪啪地又扇了两把掌,说道:“你再不老老实实在病床上躺着,还有更重地呢!”她狠狠地挖了你一眼,才笑起来。

你苦笑着说:“你们看看,陈护士象不象不讲理的大军阀!”

姜护士笑着插话道:“打是亲,骂是爱,可见,你在陈护士心里的份量重着呢!”她向陈护士丢去了神密的目光,笑起来。

陈护士面颊上顿时溢出了红晕,望着姜护士笑着说:“你不说话,没有人会说你是哑巴!”她狠狠地挖了姜护士一眼,才埋头继续捻动扎在你腿上的银针。

姜护士和兰花花都坐在了你的病床边上,你情不自禁地给她们挪出了位置,因了挪动,正在给你捻动银针的陈护士虽然又无可奈何地瞅了瞅你,却也笑起来。

你的心绪很快便落在兰花花身上。你虽然半侧半仰地躺在病床上接受着陈护士的针灸治疗,由于双腿上扎满了针,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时而把头侧过来,瞥一眼正出神地望着你的兰花花,你的心绪便已百分之百的投向了兰花花,特别是兰花花坐在你床边上后,用她那十指纤细的小手帮着陈护士,给你在腿部穴位上用药棉擦洗期间,她的手指有意无意间接触到你的肌肤上的时候,那种你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蓦然间传遍你全身,在你心绪间激起燃情的浪花的时候,你因了无法克制自己的因素,不仅浑身燥热,全身的肌肤上都浸出了一层米粒儿似的汗珠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汇聚到一起形成了小溪,直到陈护士看出了端倪,报复性地使劲捻动了手指间的银针时,你才因了承受不住腿脚的酸麻而“哎哟——哎哟——”起来,转面瞥一眼陈护士,苦笑着说:

“我的小姑奶奶,你手轻点行不行?”

“怕难受,不想治疗了,拉倒!”陈护士嘴里虽然如是说,手指却在银针上再次加大了力度,在她手指的用力捻动下,你难受得大声喊叫起来,陈护士才松了手,身子向窗台跟前一靠,两眼瞅着你,说道:“既然怕难受,当初何必向主治医生答应保守疗法?”

望着你满头是汗的痛苦劲儿和陈护士的神情,坐在床边上的姜护士乐呵呵地,她望着陈护士,说道:“你怎么也变成九毛九了?”她瞥了一眼兰花花,再次把目光转向了陈护士,说道:“当初,保守疗法的建议,可是你最早提出来的,保守疗法的方案,也是你最早呈报给病区的。不过,现在半途而止,也可以,在外科病区,又不是你一个人作出过这种方案,在这么多护士中,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作针灸治疗。”

陈护士蓦然间苦笑起来,对姜护士说道:“看把你想得美的——别作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儿了。”说话间,她从床头柜上取过毛巾,为你擦起额头上已流成小溪的汗水。

姜护士也笑了,她说:“既然向好处想,当然得尽想美事儿——不过,咱们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再为小心眼的事儿难为二十四床,这事儿就由不得你了。”

“你能把我怎么样?”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你也活学活用?”

“本来嘛!”

望着陈护士与姜护士戏闹着斗嘴的情景,兰花花在一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屁股向你胳膊上靠了靠,望着你一笑,当她的目光热吻着你的目光后,她那如玉的面颊上,顿时溢发出淡淡的胭脂红。

你把胳膊向兰花花的屁股上轻轻的贴紧了,大手隔在被子底下向兰花花的手跟前挪了挪,神不知鬼不觉间伸出小拇指,在被子底下勾住了兰花花一根手指头……

 

陈护士给你作罢针灸治疗,正收拾用具,你们团的慰问小组,便来到病室。第一个跑到你跟前的是杨波,他象个好心的老妈妈似的,双手捧着你的脸颊,把你端详了好半天,又抓住你的手试了试你的握力,才笑着说:“到底是大医院,治疗效果还不错。”他还要接着唠叨下去,与他一道儿来看望你的副连长不奈烦了,说道:“杨波,你等会再说,让王副政委先与二排长说几句话行不行?”杨波的瘦长马脸顿时红了,一笑,向后退了几步。王副政委来到你病床跟前,问了问你的伤情,又说了很多客套话,才劝你安心养伤。他还说,你舍已救人负伤后坚持在国防建设工地上坚持工作了八、九个月的先进事迹很动人,从大军区司令部机关首长到大军区首长,都很重视,指示司令部直政部与通讯团一道认真整理一份先进事迹材料,直接报给军区首长,现在,整理材料的班子已经组成,正在突击作调查采访。

副连长与王副政委还有别的事项要去办理先走一步,杨波便借故留下来,与你继续谈论连队工地上的事儿。从杨波嘴里你才知道,你们连队完成水草滩施工任务后,略作修整,已领授到新任务,下一步,就是沿着帕米尔高原,扛着沉重的电线杆子,去征服海拨五千公尺以上的雪山冰峰了。

你的心永远憧憬着火热的生活,永远憧着未来——杨波的讲叙,把你的思绪引向了的冰天雪地。关于这趟工程,你早在一年前就带领测量队进行过实地勘测。对于在城市生活的人们而言,那些地方是风景如画的诗情牧歌,是旅游者梦寐以求的神往圣地,唯有在那种环境中工作过、生活过的你和你的战友们,才知道沿着神奇的帕米尔高原西行是什么情景。何况,施工的干部战士们,还得扛着二百多斤重的电线杆子,在海跋五千米以上的六月风雪天负重远征。把牦牛血涂抹在脸上虽然可抵抗强烈的紫外线照射,脚登羊毛毡靴虽然可预防冻伤,然而,战士终究是人,凡是人,抵抗大自然侵袭都有一定的适度,何况,你的战友们抵抗大自然侵袭的防护措施都停留在原始阶段,风的刀子,雪的枪弹屠杀的、袭击的,何偿不是你们这些为国防建设事业埋头贡献的热血青年呢!供战友们安营扎寨的帐逢,能承受得住从山峦上呼啸而来的山风么?一把炒面一把雪的饮食能填饱战士的肚皮么?没有现代化供氧措施,战士们患了高山反映以后,心房及肺部受到伤害时,落后的医疗设备能来得及救护他们的生命么?……现在,你虽然不在工地上,你终究是过来人,你终究感受过战友们现在仍在承受的、你终究经历过遭遇过的,可叹的是,战友们在工地上正与大自然博斗,正在与命运抗争,可你却躺在陆军医院病床上,变成笼中的困兽,变成了连你自己也不知怎么来形容的废物……

你目送走杨波,让陪守在病床跟前的兰花花把一部分慰问品分发给马车夫、独眼龙、铁拐李、马指导员、老连长、金大个、胖子、耳朵耳朵,再分出一部分专门留给陈护士和她及姜护士。兰花花帮你分发慰问品时,发现了副连长给你带来的精装本《毛泽东选集》,当她发现这是一九六八年大军区“三代会”作为纪念品赠给你的礼品时,巴眨着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把你望了好半天,赞叹着说:“原来……你原来是一位老先进……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跟着你到你们连队去看看那个培养英雄模范人物的红色摇蓝。”

你暗自思忖,兰花花还有贴进时代,崇拜英雄的一面。你说:“等咱们病愈出院时,我一定带你去我们连队。”当你把目光落在兰花花脸颊上时,没料到你的这句话,竟使她想起了她的病情,她顿时脸色苍白,眼泪巴查的,但见她眼神中也渐渐浮现出痛苦与绝望的神色。望着这神情,你心中暗暗吃惊。

兰花花见你在注视她,为了不让你扫兴,她便哑然失笑,说道:“一言为定,出院后,你一定带我到你们连队去。”说话间,她竟然伸出手指,勾你的手指,说道:“拉构上吊,一百年不毁约。”她的这种举动,引得病室其他伤病员轰堂大笑。

你也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眼看着已经到年底,在这春节即将来临的日子里,各级党政军机关以及工矿企业及事业单位的慰问团,成批成批的到医院慰问伤病员。因了你们这个病室中,住的全是些在报刊上正走“红运”的人物,到你们这个病房慰问的各种头面人物,更是走马灯似的。只要有人前来慰问,你们总得在病床上陪坐,总得为慰问者说几句感谢的话,有时,还得陪着慰问者拍几张照片……不到三天时间,你们便都累得支持不住了。经过研究,你们一致同意从明天开始,不会见任何慰问者,陈护士把你们的要求转告给护士长,护士长把你们的要求转告给病区主任,病区主任再逐级转告给院党委……你们的请求生效了,病室里才安静下来。

兰花花自从发现了你是位年轻的老先进的秘密后,虽然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你病床跟前,陪伴着你,与你说话、聊天,却把在你面前显露她女性渴求的行为收敛了许多,每当她爬在你病床跟前翻那本精装本《毛泽东选集》的时候,她不仅显得神态庄重,话语也少了许多,有时竟还自个儿背过身子抹眼泪。你被她的这种变化弄得莫明其妙,却又不便向她询问,更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在她沉默不语的时候,你也只好无言地陪伴着她……兰花花再次开始在你病床跟前翻阅精装本《毛泽东选集》,她珍惜地翻动着封面,观看着内页上的精美印刷工艺,后来,她的目光落在前面扉页上那几行鲜红色的赠文上……正在这时,耳朵耳朵到你们病房来了。一进门,老远就看到兰花花手中有一本砖块一样的书,边走边说:“啥书?那么厚!”

“你猜是啥书?”兰花花这才擦去眼角的泪花,把书抱到怀里,神秘习习的望着耳朵耳朵。

耳朵耳朵毫不思索地说:“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现在,出版社出版的大部分是学习材料,基本上都是小册子,近几年,出版了不少毛主席著作,无论是甲种本、乙种本、还是四卷本选集,都没那么厚。”说话间他伸手要书,兰花花硬是不给,让他猜,他才自作聪明地说道:“还猜个什么?这么厚的书,象砖头一样,不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封资修,就是从四旧堆中捡来的破烂货,你说我猜得……”他的目光落在兰花花脸上时,竟然愣住了。

兰花花吃惊地望着耳朵耳朵。在这种年代中,连三岁娃娃也知道,谁如果攻击毛主席,谁如果不尊敬与毛主席有关的任何物品,都是反革命行为,而现在……兰花花抖抖索索地向耳朵耳朵亮出了精装《毛泽东选集》封面,才语不成声的说:

“你,你……”

“你,你……”耳朵耳朵的目光一落到《毛泽东选集》封面上,顿时结巴着说不下去,转眼间,他额头已浸出一层黄豆大的汗珠儿。

你们病室里,不少人对耳朵耳朵不感兴趣,见他当着大伙的面闯下大祸,独眼龙便有意拿他出丑,严肃地说道:“耳朵耳朵,你听着,公开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著作,可是现行反革命,按你今天的言行,得判死罪/”

“耳朵耳朵,你听见了么?”铁拐李也跟着帮腔。

兰花花左瞅瞅,右看看,又把目光落在耳朵耳朵脸上,这时,耳朵耳朵已经被吓破了胆,惊慌失措的拉着哭腔对兰花花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给我作证,我绝对不是故意而为,不是故意而为……”他都即将跪下向兰花花求情了。兰花花不知如何是好,把救援的目光转向你,你也六神无主了,目视对面病床上的马指导员,让他出主意该怎么办。

马指导员始终没说一句话,见你目视他,才淡淡地一笑,说道:“在我们房间里的都是阶级兄弟,哪有什么现行反革命,开什么玩笑么?玩笑可以开,但不能过头。”马指导员把目光转向兰花花,恳切地问道:“你说对不对?”

“对,对,我们这里没有反革命。”兰花花紧张的情绪渐渐松驰下来,才接着说:“我们本来是在开玩笑,现在,不开玩笑就行了。”

独眼龙向耳朵耳朵挤挤他那独眼,神秘而狡猾地笑着说:“耳朵耳朵,我们病室这些弟兄们,还够朋友吧!”

“够、够。”耳朵耳朵边擦汗边说。

铁拐李接着说:“还不感快感谢这些宽宏大量的弟兄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对,对,我感谢大家,我感谢大家。”耳朵耳朵边说边给你们大伙儿鞠躬道谢。最后,他对兰花花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道躬。鞠过躬,他才象逃犯似的,动作麻利地逃出病室。

耳朵耳朵一走,兰花花第一个憋不住地笑起来,她一笑,你们这些卧床者全都开心地笑了。

你们的笑声还没有平息,金大个便趔趄着跑进你们病室,一进门,他便前言不答后语地说:

“他、他、他……他走了……”

你们全都顿时一惊。凡是长期住医院的人都知道,说是走了,便是一个病友离开人世间,进了太平间。你忙问:
    “是谁?”

“是、是……”金大个哭了,他坐在你病床跟前,边擦眼泪边说:“胖子今天早晨还与我们在一起谈论准备过年的事,没料到他、他、说不行就不行了……”

听说是胖子逝世,你心里顿觉黯然。在陆军医院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无论是谁,活着的时候,大家都是伤病员和朋友,一旦死了,医生护士把死者向太平间一送,就算走完了人生旅途。人死了,即就是病友也不得去看望,不得去参加追悼会……现在,胖子死了,他的死是对医生在他生前就作出的“判决”的验证,也是他苦难的终结。

你劝住金大个,沉默了会儿,才问道:“胖子是啥时候走的?”

“刚才……护士长把胖子向太平间送的时候,我才进的你们病室,现在,姜护士正给胖子住过的病室消毒……这个胖子,怎么说走,就这么快的走了呢!”

独眼龙和铁拐李都沉默着。

马车夫与马指导员也没说什么。

胖子逝世的消息,也在兰花花心中引起免死狐悲般的强烈震撼,她身子软瘫着坐到了你的病床边上,刚才还在欢笑的面颊顿时煞白煞白地没有了血色,那对黑水晶般的眼珠儿,也蓦然间失去了光泽,失去了神彩,她象个没有思想,没有幻梦,没有希望,没有憧憬的泥塑似的愣在了你身旁,直到你握紧了她冰凉的颤颤的手时,她眼角才溢出两串冷泪。

你拍拍她的胳膊,劝她冷静些,过了好半天,她才用颤抖的声音轻声自语似的说道:

“胖子叔叔他……他身负重伤,因伤口感染转化成败血症,他走了,是……是败血病夺走了他的生命。”

说话间,她已经用颤抖的双手抓紧了你的胳膊。通过她手掌的流脉,你感觉到了她心房的悬悬波动……你知道因了同病相怜,胖子的死讯揪痛了她的心,却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把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就在这时,她又突然笑了,笑得象只快乐的百灵鸟似的,向独眼龙病床跟前跑过去。

原来,独眼龙又在那里做怪象,他竟然用立功获奖证书及宣扬他英雄业绩的报纸,折成一顶乌纱帽戴在头上后,摇头摆脑的出丑呢!

兰花花跑过去抢乌纱帽,她要抢,独眼龙不让,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两个人撕扭着闹着玩。为了防止被兰花花抢走乌纱帽,独眼龙一急,扶住墙壁站起来。他却忘记了自己是一丝不挂的坐在病床上被窝里。他的裸体,把兰花花吓坏了。兰花花满脸绯红地逃到你病床跟前,躺藏到你身后,好半天羞得连头都不敢向起抬。

这情景把金大个竟也给逗乐了。他由哭到笑,情绪转变得太突然,鼻涕在鼻尖吹起大泡儿,象一只小汽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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