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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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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刺刀与爱情》(3)
(2010正在修改版)
张凤林 著
第-章 (3)
兰花花越来越勤地出现在你们的病室里。她只要发觉了你坐在病床上,低垂了脑袋孤独忧伤的时候,便象个洋娃娃似的,依偎在你跟前,用她那纤细的小拇指象拨动琴弦似的,有节奏地拨弄着她的红唇,用她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注视着你。直到你脸上显出笑容,她便又顽皮地对你一皱她那微微上翘的小鼻子,念叨着房子里今天怎么这么热,解开了脖颈跟前的衣扣,使她那小巧、干净、过早发育成熟的脖颈显示在你面。直到她用她心灵的节拍在你心灵上唤起欢乐,直到那激荡心魂的愉悦在你心绪中点燃火花,她才嫣然一笑,佯装伸手去取放在你身旁的书刊,趁人不注意,狠狠地在你胳膊上拧一把,然后又开心地偷偷一笑,回过头与斜对面病床上的马指导员搭上话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扯一通。既便是与马指导员闲聊,她也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瞥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虽然面对着她的脊背,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瞅一眼她那因解开了领扣而半裸半掩的肩甲骨。她与马指导员聊不了几句,便又回过身从你床边上随便抓起一本书,看不了几行,再次凑到你跟前,不是向你问生字,就是把她认为有情趣的段落用铅笔勾出来让你读。由于凑得近,不仅她垂下来的头发蹭在你脸颊上,蹭在你胳膊上,她那迷人的眼神,她那微张的红唇,她那温热的气息,都成为在你心绪上搅起波澜的投水石。你已经被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气味挑逗得心辕意马了,虽然在心绪上用意念偷吻着她的喉咙,偷吻着她的红唇,偷吻着她的小兔子,你却只能在两腮酸甜间用舌头紧勾着自己的下嘴唇……你神态的每一个细枝未梢,都未逃脱她敏锐的觉察。你在与她用心绪与心绪的交流中,从她那渐渐滚烫了的脸颊上感觉到了她心律的节拍,你透过她那喘喘的气息中,领略到了她心灵深处那一闪一闪的火花……这天晚饭后,她竟然在你跟前磨蹭到了病室里临息灯的时候,她不得不离去了,才把右脚踩在了你病床左侧的方凳儿上,撩起宽松的女病员服的衣裙下摆,背向着你对面对那一排病床,动作很缓慢地整理着她修长细腿上的长腰袜子。直到值夜班的护士在病室门口催促她回去休息,她才在轻轻的,也只能是你才能听到的那声汉息中,抖平了裙摆,望着你一笑,红着脸回了她的病室。
目送走兰花花,迎接你的自然是同室病友们的取笑和攻击。语言最尖刻的莫过于独眼龙了,他开口闭口都是二十四床风水好,谁住在了二十四床上,谁就能交桃花运。你心里自然明白,独眼龙的话语含意在警告你,别走原二十四床田参谋的老路。直到马车夫插话说了句:“二十四床和兰花花用得着去步田参谋的后尘?”
独眼龙才在叹息中说道:“唉,二十四床和兰花花这伤病……唉!”
调笑归调笑,攻击归攻击,当他们意识到兰花花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你的伤势也前途未卜的时候,才觉得你们两个很可能是黄泉路上的一对冤家,大家又只能把调笑变成了无声叹息……
时间久了,你才知道兰花花原来是省军区一位师职干部的女儿,她患的是骨髓炎,已转化为败血症,别看现在活嘣乱跳,在人世间活下去的日子,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听到这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后,你虽然背过身擦过眼泪,只要兰花花一出现,你仍然笑脸相迎。有一天,她回了趟家,下午回病房时,竟给你带回一部当时很难找到外国翻译小说,当她神秘习习地用双手把书给你递过来时,你才知道这部长篇小说是《牛虻》。她说她已经把这部小说读过三遍了,很有意义,让你抽时间读读。你欣然答应了她。
经过一段时间的保守医疗,你仍然处在截瘫之中。为了在开阔视野间调整你的心绪,陈护士给你领到一辆轮椅,在她关照下,你每天都有机会坐着轮椅在病区“周游列国”了。起初,是陈护士用轮椅推着你在病区里转游,后来,陈护士如果有别的业务去办理,给你推轮椅的,时而是金大个,时而耳朵耳朵,时而是兰花花。自从坐着轮椅开始在病区周游,你才知道,在这个陆军医院外科病区住院的一百多位伤病员,绝大多数是重伤员,其中不少属于象铁拐李、独眼龙那种在紧要关心奋不顾身为保卫人民生命安全与国家财产而负伤的英雄战士,西藏军区新兵连的老连长高保山,就是这种英雄中的其中一位。
第一次到老连长病室,是兰花花用轮椅把你推去的,进了病室,展现在你面前的是牵引架和石膏封固起来的一条腿,顺着这条腿向病床上瞅去,但见老连长是位年近五十岁的憔悴不堪的瘦老头,头上包着纱布,胳膊打着石膏,平静地躺在那里休息。他已经急忙挣扎着坐起来,老连长如此热情好客,兰花花反而笑起来,在笑声中说道:、
“老连长,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架设连的华尔丹排长,也就是你天天念叨着想见见的二十四床。”
“我早就想过去看看你,可是,我这条腿……”老连长望着残腿无可奈何的一笑,接着说:“我去不成,只好让小丫头用轮椅把你推过来。”
你说:“我应该登门拜访,过来向老连长学习。”拜访老连长之前,兰花花就向你介绍过老连长的先进事迹。
据兰花花说:老连长是一位近三十年军龄的老革命,一直在边防站担任连长,参加过去内蒙处理“内人党”案件,参加过一九五九年西藏平叛战斗,参加过一九六二年新疆伊塔事件的处理工作,他几十年如一日,直到五个月前,他所在的团首长才决定让他到内地接新兵,借机让他开开眼界。在边疆二十多年,能有这种机遇的人不多,接受任务后,他心中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接兵二个月,还算顺利。新兵集合后,因大雪封山进不了藏,新兵团就驻扎在青海就地训练,他作为新兵连的连长,又承担了对新兵的训练任务,一切都顺利,没料到在新兵实弹投掷时发生了意外。有位新战士在投弹时一时心情紧张,把拉了弦的手榴弹刚举起来,便从手中脱落在身后,蛮蛮冒白烟的手榴弹滚进掩体中,仅仅只有几秒钟时间,手榴弹如果爆炸,必然引爆掩体中其他弹药箱,大爆炸在所难勉,掩体中新战士和指挥员的生命危在旦夕。正是这紧要关头,老连长一个箭步冲上去,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他抓起即将爆炸的手榴弹,冲出掩体,就在他飞身跃出掩体,向外投掷蛮蛮冒烟的手榴弹时,就地一声巨响,在弹片烟尘与血肉雾气一起喷发四射的同时,他顿时昏死过去……是陆军医院给老连长捡回了一条命,出乎预料的是,这位舍已救人的英雄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不久,他们接兵团政治处已把处分决定送到病室里。理由是,老连长作为连长,领着新战士实弹投掷中组织不严密,导致发生了重大事故,事故发生后,又不能用科学办法去处理,导致事故向坏的方向发展,造成伤亡,为部队造成极坏的影响……当时,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老连长,当即气晕过去。面对这种情景,医生护士大为恼火,立即把宣布处分决定者赶出了病室。老连长从昏迷中再次苏醒后,落泪了,他哭得很伤心,谁也劝不住,在伤心落泪中,他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第三天,他想通了,他不但擦干眼泪,竟然乐呵呵的逢人就说:“咱是当兵的人,为人处事对得起祖国就行了,是非标准,自有天地良心作证,何必在名份上过于讲究呢!”
回想起这些,你心里酸酸的,把轮椅向老连长病床跟前挪了挪,接着说:“老连长,你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能和你在一个病区住院,还可从你身上学到很多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
老连长笑着说:“不说这些客套话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谈正事,专门东拉西扯,怎么样?”
“哦……好,这样最好。”你一愣,又恍然大悟,乐呵呵地笑起来,你一笑,兰花花也跟着甜甜的笑。
这天上午,老连长谈兴真高,很多年之后,你仍然回想得起老连长为你畅谈在西藏边防线上的见闻,以及西藏神秘文化现象的情景。直到开午饭时,仍然收不住话题,你们三人的午饭,还是小护士给你们送到病室来的。
自从坐着轮椅开始在病区内转游,你还结识了空军地勤基地的胖子。这胖子,不但与金大个在一个基地,参军前还是同校的同学呢!
金大个用轮椅把你推到胖子的病室。当时,他正躺在病床上看书,似乎不太欢迎客人来访。你终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即就是心里不乐意,他也勉强地坐起来,直到金大个坐到他病床边沿,他才在苦笑间叹息着说:
“晚上总是失眠,睡不着,白天头脑又迷迷登登的,真是活受罪。”
“能看得出你负伤前体质还不错。”你望着他,心中清楚,他虽然胖,却有些浮肿。他的那条已截过肢的腿因感染而化脓后,散发着难闻的恶臭气味。
胖子苦笑着说:“可是现在……虽然胖,却是虚胖,可能是服了激素的原因。吃药的目的是治疗伤病,伤没治疗好,人却发胖了,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
“你也别太悲观。”金大个说:“那次机场库洞工地大塌方,几十个人被埋在里面,被挖出来后活着送到医院的,也有十几个,几个月下来,唯有你一人捡回一条命,说明你的命还大着呢!”
胖子把身躯向后一斜,躺靠在枕头上,伤感地说道:“我的命运……到了这种地步,能说是命大?”
“相比而言,还算可以。”金大个坚持已见。
胖子叹息着说:“你说得也对,相比之下我总算捡回了一条命。……自从战备机场开工以来,为隐藏飞机修的那个库洞虽然每天的进度在好几公尺,然而,大塌方几乎每日都发生,诺大的一座山,都快在塌方中穿顶了。不知有多少年轻战友献出了生命,别的不提,仅咱工地旁边那座烈士陵园,已经从一小块地扩大到几十亩了,埋在那座陵园的都是咱们的战友……牺牲了那么多战友,即就是把机场库洞修建起来,天知道这个战备机场,在现代化战争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金大个低下头,再没吭声。
胖子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无尽的忧伤和悲哀。
望着这情景,你心中很不是味儿。房子里很静,听得见胖子轻轻的喘息声。
沉默了好半天,你才说道:“现在我才知道,在陆军医院外科病区住院的伤病员,每个人都是一部书,出现在这部书中的主人公,有辉煌也有背运。无论是什么处境,唯有人的感情才是真实的。这真实,也代表着人在征服自然、征服社会、征服自己过程的真诚与追求。”
胖子缓缓地抬起头,目光透过玻璃窗飞向远方。窗外天阴得很重,黑云不住地向大地抛洒着雪花。有几只小鸟在风雪中飞翔,却总飞不出风雪的封锁线,后来,竟然顺风而去……胖子望着窗外的雪与云,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
“我们这些当兵的自从参军那天开始,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祖国和人民。到部队后,我们几乎全部按照参军时的意愿,对上级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军人嘛,自古以来,服从命令是天职。对社会、对祖国、对人民,我们几乎是毫无保留,时刻准备以一腔热血写春秋。可是其结果……到了这种地步,再回首我们为之去奋斗、为之献身的事业,才发觉……直到住院后,看了很多书,我才知道,我们修建的那个机场库洞,根本没有什么实战意义,也没有什么使用价值。只所以修建那个机场库洞,仅仅是新任司令员吴法宪为否定前任司令员刘亚楼的错误路线,才决定对原来的布防大迁移,然后在地图上顺笔一构,就把我们空军工程师送到那个冒顶塌方的大坟场……”
听到胖子的这番议论,你心中不由自主的咯噔一下,多少年来,你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站在这种角度上谈论国防建设事业。起初,你对这些议论不以为然,后来,这种议论,竟然渐渐在你心灵深处搅起波澜……胖子见你与金大个都没有明显的反映,便收住话题。又坐了会儿,你才被金大个用轮椅送回二十四床。
以前你从来没听说过,大西北竟然也有海军。你听说青海某内陆湖海军部队的一位政委,组织部队在陆地挖地道时掉进地道中被摔成严重脑震荡,就与你同住在外科病区这个消息时,立即让兰花花用轮椅送你亲自去拜访这位海军部队的政委——海老头。
由于是伤病员,海老头早已不穿军装了,为了治疗方便,满头的黑发也剃个净光,他好似一位胖和尚似的,乐呵呵地平躺在病床上,见人就笑,在傻笑中用吐字不清的话语评说着现行政策。他终究是一位严重脑震荡伤病员,住院二年多了,连前来探望他的儿女都不认识,谁还能再去与他计较他的言论的正确与错误呢。
兰花花用轮椅把你推到海老头病床跟前,你坐在轮椅上默默地瞅着他。到病床跟前后,你才发觉海老头的前额肿得象南极寿星一样,浮肿一直漫延到面部,他的双眼,几乎被从前额上耷拉下来的浮皮叠皱遮挡起来。从眼睛到鼻子,全被浮肿的皮肉给抹平了,面部与脑勺,形成了相同的圆球形状,唯有嘴部完好无损,呼吸、吃饭、喝水、说话等各种功能还算健全。
望着海老头,你什么也没有说,也用不着再说什么。在沉默中,你一直注视着他那由于神经错乱而语无伦次的举动。他虽然神经失常,说出的话,竟仍然政治性极强,时而加杂着一些“备战备荒为人民”“加强战备、准备打仗”“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等标语口号。他兴奋的时候又把人性本能大显露,揭去被子双手拉着他的生殖器,戏笑着呼叫着……到了这时候,兰花花才脸一红,用轮椅推着你离开海老头的病室。
据兰花花介绍:这个海老头在部队时对工作特别认真负责,为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他一连几天不休息,白天黑夜地奔忙在挖地道工地上。说来也该出事,那天晚上,工地停电,又没有月亮,他让战士们打着火把夜战,自己也亲临现场与战士同甘苦,共命运,忙到深夜,通信员叫他去接电话,他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政委失踪了,成为部队的重大政治事故,一连找了好几天,才在已经加固好了的地道口竖井中找到他,这时,大家都以为他已经牺牲了,不少人哭起来。团长指挥大家用吊筐把他吊上来,把他平放在草滩上,他竟然像睡着的肥猪一样,在那里打起吭,人们这才知道,他还活着,才用救护车把他送到陆军医院……就这样,海老头从死亡线上捡回了一条命。海老头活下来了,据医生护士介绍,他负伤这么重,大脑已受到严重损害,他虽然活着,这辈子却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晚上夜深人静,你躺在病床上总是睡不着。自从入院后,你在陈护士的保守疗法针灸下,情况已经大有好转,腿上的肌肉与神经,已经开始恢复知觉了。住进医院后,你看了不少医学书籍,你知道这是好兆头,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一定能丢掉轮椅,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自由自在的向前走自己的路……正因为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你才坐着轮椅在病区“周游列国”,没料到在与众多的伤病员的广泛接触和交谈中,你内心深处的世界,开始悄悄地浮现出一系列找不到答案的试题,而你,却又在脑海里千方百计地为这些疑问寻找着答案,从而,你思绪的海洋始终处在无风三尺浪的处境中……
邻床马车夫没有睡着,他坐在病床上点了支烟,缓缓的吸着,过了好半天,才声音轻轻的对你说:
“二十四床,告诉你个事……”
“哦——”你一愣,马车夫竟然知道你没睡着,你定了定神,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马车夫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我们师政治部今天来人了,来的是政委和管理科长。”
“他们来找你?”
“嗯!”马车夫又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才认为我算得上英雄,给我记了功,并把请功报告送到师党委。据他们说,师里已经决定给我记功,给师党委送报告,那仅仅是走走手续。”
“你应当高兴才对。”
“唉,能高兴起来?”马车夫叹息着。
你问:“为什么?”
马车夫不坑声了。
你在朦胧中望着马车夫,病房里虽然灰茫茫的,马车夫的神情与音容神貌,仍然清晰地出现在你的思绪中。你说不清这影像来自视线,还是来自感觉,你唯一知道的是马车夫本名马者福,这影像不是虚构、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这存在的背后,又是一部由这时代和特殊的环境派生出来的神奇故事。
关于马车夫以及与马车夫负伤的经过,你还是在与护士以及伤病员的闲聊中听说的。据说,马车夫本名马者福,参军后一直在省军区独立师后勤部马车班赶马车,久而久之,从干部到战士,连他的真实姓名都忘了,大家都叫他马车夫。服役五年,赶了五年马车,他也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正因为是老战士,人又老实厚道,他才赢得子大家的尊敬和爱戴,独立师后勤部的干部战士们,却谁也不知道,在这位老实厚道人身上,还隐藏着人们预料不到的隐情,这隐情,还是由于他参军前没有上过学,参军后,因是文盲,总是由他人为他代笔写家书、读家书引起的。
你给我说起过,你在连队时也有过几个文盲士兵朋友,你却从未想到过文盲士兵还有象马车夫这么湖涂的人,请人代笔写家书、读家书,发展到请人写情书、读情书,结果,代笔者与他未婚妻信来信往的谈了三年恋爱,直到代笔者已经与他未婚妻结婚,他竟然始终被蒙在鼓里。不是他回家探亲时知道了事情的真象,他可能把趁着替他写情书而挖走了他媳妇的伪君子,当作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当作恩公像敬神一样敬到他复员回老家呢!
马车夫回家探亲时得知他未婚妻已经与为他代笔写情书者结婚一年多,并且到河南去定居的消息后,差点把肺气炸了,他未等休完十五天探亲假,便离开故乡甘肃中部干旱山区,返回部队,一到部队,他便提了冲锋枪去找多年来他一直视之为朋友的伪君子。这位伪君子已经由马车班长升任了助理员,自从马车夫回家探亲,他便意识到阴谋即将暴露,在马车夫归队前,他便申请调动工作,到某县武装部当后勤科长去了。马车夫并不知道这些,他提着冲锋枪来到仇人住过的房子门口,一脚把门踢开,才知房子另移主人,新主人竟是他的顶头上司管理科长。管理科长见是马车夫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了他房间的门,立即火了,气冲冲地问马车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回来就犯神经病?马车夫见自己踢错了门,冒犯的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腔愤怒顿时被惊慌失措所代替,他诚慌诚恐地忙给顶头上司赔礼认错的同时,才说自己刚探亲归来,是找贾助理员的,不知道是科长搬到了这间房。管理科长这才收敛了恼怒,告诉他贾助理已经调到××县武装部后勤科当科长去了……马车夫复仇没有目标,只好把苦水向心里咽,吃个哑巴亏,回马车班继续当他的马车夫。他没料到,在他探亲归队半个月之后,竟收到一封信,他不识字,仍然得找识字人给他读信,这次,他拿着信直接去找管理科长,科长从他手中接过信,先把信看了一遍。科长看信时,马车夫一直注意着科长,从科长看信时的情绪变化上,他已猜测出这封信有名堂,果不其然,科长看罢信,没向他读信,先点支烟,吸了两口后,才问他,贾助理为他代笔写信多长时间了?他如实回答之后,管理科长才告诉他,这封信是贾助理员写来的,贾助理员在这封信中,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讲了,写信者写信的目的是为自己开脱,洽巧贼不打自招的道出了事情的真像。管理科长给马车夫说了很多宽心话,告诉他,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组织上一定会严肃处理贾助理员,决不能让道德败坏者逍遥法外。管理科长还告诉马车夫,已经与贾助理员结了婚的那个女人,既然如此无情无义,也不值得留恋,何况她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忘掉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好了……自从知道了被欺骗的内幕后,马车夫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安慰,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诚恳的宽心话,不待管理科长把话说完,他眼角已经溢出激动的泪花。他当场向顶头上司表示,他一定听科长的话,忘掉那个负心女人,关于贾助理员,就由组织上去处理。马车夫是个诚实人,也是个宽厚者,他从顶头上司手中接过信之后,回到马车班,继续喂马,继续赶马车,衣服口袋里虽然装着贾助理员给他的这封来信,他却再也未找人给他读过,他唯一的希望便是组织上对贾助理员进行严肃处理,没料盼来的却是组织上关于让他复员的决定。服役五年,在部队赶了五年马车,他也算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管理科长找他谈话时,表扬了他在部队时的突出表现,并说,既就是他复员了,组织上对贾助理严肃处理的决心不会变,一定为他出这口恶气。马车夫相信组织,相信领导,作为军人,他也服从组织决定。他答应顶头上司,既就是复员,他也会站好最后一班岗。
对马车夫而言,也算是最后一次出车了,没料到正是这最后一次出车,竟出现了意外。马车到农场装上饲料麻袋,他点了支烟,才赶着车向回返。车出农场,前面正遇着小学学生放学,五、六十个学生娃娃背着书包,唱着歌儿回家。他正乐呵呵地望着这些学生娃娃,回想着自己复员回家后如何再找老婆结婚生儿育女,过老婆娃娃热炕头日子的美事儿,就在这时,有只乌鸦从马车跟前飞过,拉车的三匹马同时受惊了,发疯似的军马拉着失控的车,无情地向花朵儿似的学生直冲过去,情况发生得突然,容不得马车夫多想,他跳下车辕,在强拉刹闸的同时,把辕马疆绳向自己胳膊上一缠,猛地向怀里勒过来,辕马转了方向,马车在大转弯中翻了车,马车夫被扣压在马车下,公路上的学生娃娃获救了,生命垂危的马车夫才被闻讯赶来的急救者送到陆军医院……马车夫舍已救人的英雄行为虽然憾天地、惊鬼神,他所在部队的领导,竟然以马车夫已是决定复原的战士为由,即不为他记功,也不追究他的责任。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马车夫,听到这种决定,眼角虽然落下几串泪花,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马车夫的伤情虽然沉重,住院开始治疗之后,恢复得也快,几个月下来,身上伤口逐渐愈合,他心灵上的伤口,却在不住的溃烂。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也在不同的部队股役,同样是舍已救人的英雄行为,到头来却落个截然相反的结论。面对这种结局,他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总是咽不下这口气。一个偶然的机会,军报记者到病房采访铁拐李和独眼龙,听罢情况介绍后,马指导员为马车夫抱打不平,向记者介绍了马车夫的遭遇,记者意外地发现了这么一位蒙受不公证待遇的英雄,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激动,立即向马车夫采访了事件的全过程,又到病区找主治医生调查了抢救治疗的经过,接着,他们还到马车夫所在的部队和被救的学生们所在的学校去采访,不用说,收获是巨大的。尽管马车夫所在部队的领导仍持相反意见,记者有记者的本领,在大书特书了马车夫舍已救人的英雄事迹后,大笔一挥,合盘端出马车夫舍已救人后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同时,指名道姓地点出了持相反意见的几位领导的姓名、职务和观点。这篇占了两个版面的长文章一见报,马车夫所在师领导的上级的上级,先是赞叹在自己管辖的地盘上成长起来了一位欧阳海、刘英俊、王杰式的英雄,接着,又立即批示,让他的副手组成工作组到独立师去调查这几个师职干部打击迫害英雄是何用心。调查的结果,师长政委全被撤职,组织科长也被关押起来。马车夫不但成为名正言顺的英雄,现在他们师新上任的领导,还亲自赶到医院。按理,马车夫应当高兴才对,而他,面对这翻天覆地的变动,竟然又心事这么沉重……
沉默了好半天,马车夫又点了一支烟,才轻声叹息着说:“我们师长和政委,不准给我记功的作法,太不公平,可是,就因为这点小事,把他们撤了职,还把组织科长抓起来……早知是这样,当初,我还不如装在心里不吭声,我不说。当记者的又不能钻到我心里去掏话。”
“老马,你……唉!”面对马车夫心事重重的神情和话语,你确实无话可说他了。
沉默中,对面病床上马指导员的声音打破了病房的平静,他若有所思的地说:“当初,我们为老马鸣不平,是想为他讨回个公道,没料到这事一下子闹大了,惊动了省军区和大军区,军委首长也出面过问此事……这后来的结局,确实是出乎我们预料之外的。就这么一点失误,给师长和政委给个警告处分,也就够高了,竟然给撤了职,把那位组织科长也给关押法办,这么处理……”
“会有什么副作用?”你纳闷地问。
马指导员说:“现在还很难预料,不过,据我看,上面即然因这点小事动了这么大的手术,恐怕……恐怕在老马当英雄这件事上,还有下文呢!”
“你估计有什么下文?”你接着问。
马指导员略停了一会,才接着说:“不管是什么下文,老马舍已救人的事迹,却是真实的。这是问题的关键。只要把握住这个关键,今后,无论谁作什么文章,对老马不止于造成太大伤害。”
病房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马车夫再次点了一支烟。
对面墙角病床上的铁拐李原来也没睡着,在马车夫一支接一支吸烟的时候,他才轻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用不着想那么能多,老马……还是早点睡吧!”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夫才擦灭未吸完的香烟,在叹息声中入睡。病房里再次静下来。
在寂静中,你发觉马指导员并没有睡着。他不停地在病床上翻身,钢丝床时而传出吱吱轻响。你知道,这位在病床上睡了多年的老伤病员,此时的心情也不轻松。在沉默中,你脑际中再次浮现出入院后,陆陆续续听到的关于马指导员的传奇遭遇和苦难波折。
你在连队金戈铁马驰聘疆场的时候,何曾想到过于生命旅途上终有一天会与病床为伍?现在,你终究已经成为卧床不起的伤病员……
……然而,这终究是个以革命英雄主义为荣的年代,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不管是在什么行业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尽职尽责,都把以英雄为榜样,向英雄学习放在第一位,而身处在社会主义风口浪尖上的英雄人物,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引领这个时代主旋律的旗帜。既然是旗帜,便必须承担起这个时代的标志和革命先锋的义务和责任。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毫不利已,专们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革命事业需要其流血牺牲的时候,自觉冲锋在前,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这一切,自然是当代英雄的最基本的道德准则。正因为有如是为思想基础的成千上万的当代英雄作为旗帜,作为先锋,无数革命先烈和广大革命人民才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获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新中国成立后,又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获得了革命与经济建设的双丰收,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英雄队伍,英雄旗帜,不仅在与时俱进,而且始终在迎风飘扬,英雄主义时代,也在不断地造就着自己的接班人——你和你们英雄病室的各位英雄们,何尝不是这种旗帜,这种象征,这种主旋律,这种先锋队的组成部分呢!
华尔丹、华尔丹,你曾经说过,那时候,时代的洪流虽然把你推到了当代英雄的风口浪尖上,你作为当代英雄,也享受着崇拜英雄者的拥戴,也肩负着时代赋于每个当代英雄的责任和义务,尽管你作为伤病员,住进了陆军医院的外科病区,你仍然得以当代英雄的姿态,在病床上强忍着伤残的疼痛,笑口常开,既便是伤痛已刻骨铭心,你仍然会象同病室的其他伤病员一样,在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最高指示的同时,把心中悲痛的苦泪向心里流——被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被迫自杀身亡的大军区二级部长,终究是你的生身阿爸!始至现在,你仍然不会忘记阿爸在悲愤中跳楼自身亡后,倒在血泊中蛐卷成问号的情景;被运动办公室以反革命罪行逮捕法办,秘密关押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的大军区某部文化科长,终究是你的生身阿妈,始至现在,你仍然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到阿妈时阿妈留在你记忆的海洋中的音容笑貌!你阿爷早在新中国建国初期就是全国政协委员,后来,竟被作为四类分子交由群众专政,始至现在,你仍然记得老阿爷在批斗会上被积极分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悲惨情景。而你却因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在这如火如荼的年代,不得不背叛自己的阶级出身以及自己的家庭,被时代的皮鞭驱赶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阵营,并成为其阵营中的领军人物,在批判、声讨大会上,把“打倒”、“批臭”的拳头伸向死去的活着的父辈们——尽管老阿爷早在红军长征时就成为红色革命的拥护者,尽管阿爸早在红军初创时期就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中坚分子,尽管阿妈早在抗战时期就奔赴延安,成为抗日军政大学的学生,毕业后又投入到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你作为他们的儿孙罪,自然知道前辈们都有着光辉的红色里程,可是,你又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违心地站在父辈们的对立面,以划清界清者的身份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为此,你虽然已经成为了陆军医院外科病区的伤病员,仍然不得不把“另一个真实的自己”严格地包藏起来,别人紧跟你也紧跟,别人照办你也照办,只要是中央红头文件发出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你不如此而为,还有别的什么路径呢!
那时候,无论你怎样巧妙地伪装自己,在你内心深处,对当时的政治运动,始终是有抵触情绪的——何止是抵触,实际上经已达到愤怒的程度,然而为了保护自己,你只能把这种抵触、这种愤怒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客观地讲,你那时内心深处虽然抵触,虽然愤怒,你对自己所承担的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神圣事业,却是忠诚的。既便是已经作为重伤员躺直到陆军医院外科病区的病床上,你的心仍然在你们连队,在铁血边疆的国防建设工地上——自从参军到现在,无论是在冰封大地的野人关,还是在骄阳似火的腾格里沙漠,你始终没忘记自己是红军连队的革命战士,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年年月月,那怕老阿爷作为四类分子在批斗大会上接受群众专政,那怕阿爸在政治运动中被迫自杀身亡,那怕阿妈被运动办逮捕法办,你仍然以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把天大的痛苦深藏在心灵深处,在国防建设工地上,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以自己的模范行动行使着红军连队的革命战士应尽的职责。正因为如此,早在三年前开始,你就连年作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身份,挤身于标兵、模范的行列,受到了全体官兵的尊敬与拥戴,在前两届大军区和大军区司令部的群英会上,也曾以个人代表与连队代表的双重身份,在主席台上作报告地同时,向祖国与人民宣誓,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生命不息、奋斗不志——这誓辞,何尝不是你作为一位现代军人对边防建设事业一片赤诚之心的推心置腹的心里话呢?
华尔丹、华尔丹,我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在西部大监狱你我都已是劳改犯承担着繁重苦役任务期间,你亲口对我说起过,实际上,多少年来,你自己也说不清自己该属于什么角色——一方面,你因了阿爷阿爸阿妈的落难,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现实社会极为不满,如若把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全部抖弄出来,对你定性反革命,枪毙你十次都不为过;另一方面,你又觉得既然是革命战士,就应当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作毛主席的好战士,为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既就马革裹尸,黄沙埋忠骨,也会在所不辞。你不仅如是想,也如是用实际行动实践着自己的意愿——你自己也不知道该给自己如何定性。正因为如此,你在人生旅途上也有过极为辉煌的一页,也有过下地狱作为劳改犯接受劳动改造的苦难经历。更让很多人不可思议的是,在那种大批资产阶级人性论的特殊年代,你既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又是一个人性味十足的“资产阶级分子”,也正因为如此,陆军医院外科病区的病床生活,才成为了你人生道路上意识形态发生突变的分水岭和始发点,陆军医院的病床生活,也成为了你刻骨铭心的终生记忆。至于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以及之后,你的个人命运于你不知不觉中发生重大变化,也是你始料未及的——全军陆海空群英会树立的标兵,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点将,你又成为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省军区副政委——面对这一切,你象在做梦一样,然而,就当你在人生道路上走红运的时候,深深埋藏在你心灵深处的极大痛苦与悲凉,又有谁能体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