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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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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盘山东麓的泾河是一条古老的河,从古到今总是与神奇的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泾河川南边的神庙山,据说早在八千多年前,就曾经是原始氏族部落古国的观象台。神庙山北麓,沟壑纵横、峦地层层叠叠,半山腰莲花坪下的黄土嘴子,便是赵栓劳家所在地。这是个向阳的窑洞开院山庄,几个汉子伸开胳膊都抱不住的老榆树,就枝不繁叶不茂地挺立在窑洞门口不远处视线开阔的草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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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六一年五月X日中午,应重病在身、已经奄奄一息的中年汉子赵栓劳的请求,其母赵妈和他女儿莲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从窑洞里的土炕上搀扶出来,在他背依老榆树坐在树下荫凉处的草坪上时,他先是吃力地抬起头瞅了瞅神庙山,又转面遥望着远处因干旱而干涸了的泾河,才力不能支地扬起头把后脑勺靠在了早被剥光了树皮的老榆树躯干上,情不自禁地闭上了早就凹陷下去的双目。
蹲在他身旁的莲莲关切地问他:“大,你喝水不喝水?”她双手捧着茶壶,双目盯着她大的面部神情。
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说道:“不想喝。”
“你想吃点啥不?”
“啥都不想吃。”
“你这会感觉怎么样?”
“啥感觉怎么样?——没有啥感觉。你不要再问这问那,让我安静点行不行?”
这几句话,他是以生气的语气说出来的。
莲莲不再吭声,无可奈何地转面瞅着盘了腿坐在跟前的奶奶,但见奶奶的眼睛蓝汪汪的。她给孙女丢了个眼色,莲莲会意了,才双膝代步挪过去,依身在奶奶身旁,双目定定地瞅着她大。
赵栓劳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那天晚上,我本来都已经从壶泉里爬上来了,收获还不错,麻袋里装了十几只鹁鸽呢,没料到在壶泉口上踏散脚了,一下子掉到壶泉底,屁股又蹲在石头上,不是马大个下去救我,别说吃勃鸽肉了,我连命都丢在那个壶泉里了。”
他稍微睁开了些眼睛,遥望着半山腰的莲花坪。
赵妈拉起衣襟擦着眼角,说道:“那天晚上,你如果不跟着马大个上莲花坪,也就没有这场灾祸!”
“不去怎么办?——这次年馑这么大,生产队供应不上口粮,饥饿的人们连树皮都剥的吃光了,所有能当代食品的玉麦杆、玉麦芯、都磨成面填了肚子,总不能眼看着祖孙三代人被活活饿死——黑天半夜到莲花坪上的壶泉里去抓勃鸽,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
“可是,你终究是在部队当兵时在战场上负过重伤的人,肚子里的肠子是负伤后接续的羊肠子,腿上的骨头是靠铁夹板夹住长在一起的,头里面的弹片,至今也没有取出来。象这个样子,你怎能跟着马大个那种身子健全着的人打合声?”
赵栓劳不再说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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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是当过兵的人。还是当年红军长征队伍途径六盘山的时候,他便投身到革命队伍,参军后,南征北战十几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他才作为残废军人复员回家,在女儿莲莲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后,他多少回都想给女儿讲讲瓦子街战役,保卫延安战役,解放兰州战役,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时,他又觉得女儿年轻还小,等她再长上几岁,给她再讲自己的那些血火经历也不迟,没料到现在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赵栓劳说:“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
“就算是过去的历史,打江山时在战场上留下的弹片,到现在还在你头里面,你的身子也伤残成这个样子。你想想看,如果不是身上有伤残,那天晚上,你都爬上壶泉了,能踏散脚重新掉到壶泉里,使你现在成了这种样子?”赵妈几乎都快哭泣起来。
赵栓劳这才在面颊上挤出了几丝笑容,睁开眼睛瞅着妈妈和女儿。妈妈虽然六十多岁,竟已经满头白发,人也黑瘦憔悴,而女儿莲莲,终究才年仅七岁。他不知道自己离世后这奶奶孙子的穷日子该怎么过,何况现在又处在因大饥饿遍地都饿死人的年代。他心里发酸,却没让泪珠从眼角溢出来。
他心中暗想,莲莲妈如果没离家出走,或许家里的情况还会好一些,最起码在他离开人世间后,家里这一老一人还有个照应。话又说回来,莲莲妈离家出走,能怪她自己吗?去年春上,年馑就已经开始了,眼看着生产队的供应粮已经断饨了,村上家家户户都有人外出讨生活,他如果不是残废人,出门讨生活的担子当然得由他这个当家人来承担,无奈中由一个女人家胳膊上挂着讨饭篮,手提打狗棍上路,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她起初还隔三叉五回一趟家,把讨来的吃活送回来,后来,她听人们说陕西的情况好一些,便沿着泾河川向下游远去,这一去便是一年多时间。村上风言风语传说,莲莲妈到陕西后另走了一家,这些传说虽然是真是假很难断定,听到这些传说后,他心里虽然极不好受,又一想,莲莲妈如果真的走了那一步,说明她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这消息怎能说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赵栓劳抬起头望着树梢,树梢上的榆树叶都被捋的吃去了多一半儿,绝大多数细枝上,光秃秃的。有只乌鸦从崖背上飞过来,落在老榆树的秃枝上,“嘎——嘎——”的啼叫着。他望着啼叫的乌鸦,心中暗自思忖,想必是它闻到自己身上这股难闻的臭味道了。或许,它也闻到了人在临死之前那种气味。他说:“乌鸦又飞回来了。”
“这就是崖面子上窝里的乌鸦!”莲莲也抬起头瞅着落在树枝上啼叫的乌鸦。
“也算是咱家的鸟儿了。”
“就是,它碎碎的时候,就在咱家崖面子上的窝里呢!它们姊妹们一窝共四只,现在就它一只了。它爹妈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莲莲触景生情,眼角溢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赵栓劳不再吭声,也不敢用目光去瞅女儿与老妈妈,直到乌鸦啼叫着向莲花坪上飞去,他的视线也转向了莲花坪,转向了神庙山。沉默了好半天,他才问道:
“今天阴历是四月初几?”
“是四月初八。”赵妈回答。
莲莲补充说:“今天也是神庙山过庙会的日子,往年,四月初八神庙山上还过会唱戏呢!今年不但不唱戏,上山到庙上烧香的人也少得很,上山的路上,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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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今日是四月初八——赵栓劳心中暗想,如果不是遭年馑,既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抓阶级斗争反封建迷信都轰轰烈烈,神庙山上逢上了四月八庙会,唱几天大戏总是少不了的,这二年,因为遭年馑,大多数人都外出讨生活,也有不少人被饿死了,加上今年,神庙山上该是三年没有过庙会了。往年有庙会的时候,这时间,他一家四口人恐怕早就上山赶到庙院里,由莲莲妈陪着老娘到庙堂点过香,烧过黄表,拜过神仙,大家都坐到灵官洞前边的房檐台阶上,等着看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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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记忆中,当兵在队伍上期间,也有过正赶上阴历四月初八过庙会的热闹场景。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一九五0年阴历四月初八在兰州去赶庙会的那一天。那时候,他在解放兰州战役中负伤住院已经几个月,腹部早已作过手术,腿上的骨折也于手术后恢复得差不多了,至于走路时仍然一瘸一拐,已是终生都无法改变的现实了。因为伤残,再也无法继续留在部队随军参加战斗,组织上已经决定让他复员回乡,他已经是很快就要脱下军装的人了,因听说兰州五泉山也有四月八庙会,他便在一大早拄拐前往。好在出了陆军医院不远处,便已经是中山林那一片茂密的树林子所在地,穿过林荫小道,便是山清水秀,亭台楼阁层层叠叠连成一片的五泉山所在地了。到了五泉山,他才知道,这里的寺庙,竟然是佛教寺院。虽然与他家乡神庙山的道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教派,却都在阴历四月初八这一天过庙会,他是没有想到的;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五泉山庙会的正会这一天,与他家乡神庙山的庙会一样,赶庙会的香客也是人山人海,趁着庙会,各种小生意人竟然也把生意做到庙会上,卖各种小吃食摊主,在林荫小道上盘炉起灶,还有吹糖人、卖冰糖葫芦的,玩杂耍的,耍猴的,摆西洋景摊点的,以及来自河南的马戏团,使整个五泉山完全呈现在热闹非凡的氛围中……正是在那个氛围中,他的心绪再次飞向泾河川,飞向神庙山,飞向莲花坪下这个窑洞山庄。他从军征战终究十几年了,虽然与家中断断续续有书信来往,那终究是只言片语。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他根本无法想象全国解放前五年若大的家业被父辈吸鸦片吸得倾家荡产,父亲本人也因吸食鸦片过度而把一条老命搭赔进去后,孤苦伶仃的妈妈一个人是怎样从穷苦日子中熬过来的。唯一幸运的是,万贯家产被父亲吸食鸦片踢踏个尽光,全国解放后,土改时,他家的阶级成份被从剥削阶级中解放出来,划成了顾农,老妈妈不仅免除了戴地主分子帽子的噩运,还成为革命依靠的对象,成为了土改积极分子。按老妈妈后来的话说,在社会大变革中能碰上这种好运,完全是祖上几代上年年阳历四月八到神庙山庙院向无量祖师爷敬神烧高香的结果。正因为老妈妈如是想,他拖着残废身子从部队复员归来后,每逢阴历四月初八,只要神庙山上过庙会,他何曾不总是陪着老妈妈到神庙山庙院去烧香敬神呢!他是从部队复员回乡的当年冬天,便把媳妇取进门的。尽管他这个媳妇并不看重烧香敬神,因为她是位顺从的好妇人,婆婆与丈夫看重的事儿,她没有不答应的。他清楚地记得,大前年阴历四月初八神庙山庙院过庙会的时候,莲莲已经四岁了,那天虽然是个阴雨天,他们一家老小四口人,仍然是一大早就用马头篮子提着香表和供献一道儿上山。上山时,他背着莲连,媳妇搀扶着提着马头篮子的婆婆,并为婆婆打着他当年从兰州回家时带回来的那把雨伞,一家人是何等的相亲相爱,而后来……一想起后来这几年的各种遭遇,他便觉得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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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好半天,赵栓劳才叹息了起来,说道:“唉,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都四年了——大前年阴历四月初八神庙山过庙会那天,那场雨下得够大的了。”
“大前年四月八——”赵妈顿了顿,回过神儿后,接过了儿子的话题,说道:“那场雨下得确实不小,山路上的山水都淌成了河,咱们娘母子,还有莲莲她妈,都是在齐膝盖深的山水里上的神庙山,待到庙院里时,都象是从涝坝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似的。”
“没想到淋了那场雨,莲莲妈竟生了一场大病,当天晚上就开始发高烧,人身上热得象火炭,嘴里也胡传胡说,再后来,人在炕上热被窝中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不是你黑天半夜冒着大雨拄着拐子去请来医生为她看病,她恐怕熬不过那天晚上——据医生说,她患的是急性肺炎,再迟一步,就没命了。把莲莲妈救过来了,你却……”
“我本来就是个残废人,虽然说黑天半夜为莲莲妈请医生时半路上摔了一跤,从那时开始就经常肚子痛,受过伤的腿也开始疼痛不止,还不至于把生命也搭赔上,你想想看,那天晚上如果不把医生请来连夜给莲莲妈打针吃药,是啥结果。”
“你说的这也是实情话。莲莲妈如果不是进了咱赵家门,也不止于让她跟着咱娘母子两个淋那场冷雨。妈知道她思想开化,不信奉这个,她只所以陪着咱们冒雨上山,完全是顺着咱娘母子两个。”
“也就是——唉!全都是因为我,我本来是个残废,既然手不能提,肩不挑,作为个庄稼汉,连庄稼地里的活儿都干不了,当初为什么还要——唉,我***真浑!”
他用散软无力的双拳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莲莲早就背过身子拉起衣袖偷偷地抹着眼泪,一见这情景,她赶紧放下手中茶壶,双手抓住了她大的手腕子。赵妈也拉起衣袖,为儿子擦起眼角的泪水。
他接着说:“当初,媒人上门说亲时,我就应当想到自己是个残废人,却没有自知之明,竟然一口答应下来,结果呢!害得人家一过门就得忙完了家务忙田里,春种夏锄秋收冬藏,重担子全落在她肩上,晚上回家后,还得为我这个残废人操心——九年呐,整整九年,比抗日战争的时间还要长,终到了,还使她因饥饿与贫穷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我这算是个什么男人嘛!”
他因心中悲愤几乎放声大喊起来。
赵妈和莲莲都哭了。
赵妈用颤抖的双手握住了儿子冰凉且有些发抖的双手,哽咽着说道:“栓劳,我的好娃,听妈的话,你不要为这些事总是抱怨自己,下不了地,干不成庄稼活又不是你的责任。方圆百十里,乡亲们谁不知道你是为了给社会主义新中国打江山才落下了这身伤残,刚解放那阵儿,人民政府成天敲锣打鼓给咱家送你的立功喜报,乡上的,区上的,县上的公家人,谁在妈跟前不为你竖大姆指头?那些年月,从政府到老百姓,都兴起了向英雄学习的热潮,在那种气氛中,哪个女娃儿不是英雄迷?别看咱家住在黄土嘴子上,上门给你说亲的媒婆都快把咱家的门坎给踏断了,莲莲妈是看上了你,她爹妈也思想进步,才请了媒人到咱家来,再加上莲莲妈自幼儿就认识你,直到你当兵前,你还领着她上莲花坪挖中药,自你当兵走了后,她一等就是十几年,非你不嫁,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老守在娘家里,她爹妈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也成全了你们的婚事,你有情,她有义,你们结婚后,谁不为你们夫妻能如此恩爱而竖大姆指?能遇上这么好的媳妇,算是咱老先人烧高香了。”
“正因为如此,让莲莲妈跟着我过苦日子,我才心中难受啊——我的好妈妈。莲莲妈是如此贤惠,是如此勤劳,吃苦受累,从来没一句怨言,最后逼得她走了这一步,我心不甘啊!我的好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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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儿伤心了,赵栓劳才渐渐地克制住自己,伸过胳膊,把女儿揽到了胸前,用颤抖的手为女儿擦着脸上的泪水。他强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愤,遥望着远处的莲花坪以及莲花坪上头的神庙山,过了很久很久,他竟又含泪的笑了,说道: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眼看着已经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竟然还——唉,莲莲,别哭,都是大不好,又让我娃跟着流眼泪。以后要听奶奶的话。你虽然只有七岁,论岁数,终究还小着呢!可是,大既就是有心为你与奶奶操劳,也没这个条件了。”
“大——你、你不能走,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莲莲扑在她大怀里,伤心地哽咽着,因了伤心,肩膀都颤抖起来。
赵栓劳用手掌轻抚着女儿的满头黑发,抬起头时,见老妈妈因了绝望而双目蓝汪汪的,因了绝望而嘴唇都抽缩起来。他还想说几句为妈妈宽心的话,却觉得浑身疲乏到极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给妈妈佯装一个笑容,便动了动嘴唇,他觉得自己佯装成功了,实际上,他的笑比哭还令人难受。他再次把后脑勺紧贴在了老榆树上,便情不自禁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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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往莲花坪盘旋了一圈儿的那只乌鸦又飞回来了,这次,它竟带来两只同伴,三只乌鸦先后栖落在老榆树的秃枝上,“嗄——嘎——”地啼叫着。有只鹗雒鸨从泾河川那边缓缓地在空中盘旋着飞过来,在黄土嘴上空盘旋着,越飞越低,竟扑扇着翅膀落在了崖头上,圆睁着血红的眼睛,向老榆树底下这边张望着。
莲莲渐渐止住了哭声,她闻到了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很怪的气味儿。她瞅了瞅她大,然后转面瞅着奶奶,压低声音说:
“奶奶,你闻我大身上这气味儿……”
“……”赵妈早闻到了,无言以对。
“我大现在——很不好呢!”
赵妈强忍着心中因绝望而形成的悲凉,宽慰着孙女,说道:“都十几天了,连点五谷查查都没见着,全凭你爬上老榆树捋来树叶,放在开水锅里煮着填肚子,何况你大还是个病身子?”
“——总不能让我大饿着肚子……”
“现有的就是点开水煮树叶子,恐怕……”赵妈转面瞅着儿子。
赵栓劳连眼睛都没有睁,声音弱弱地说:“——你们别为我操心了,现在,我啥也不想吃,既就是白面馍馍,也咽不下去了。”
“你喝水不喝?”莲莲问道。
他声音很轻地说:“不喝。”
莲莲瞥一眼奶奶,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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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儿那三只乌鸦,又“嗄——嗄——”地蹄叫着飞走了,高低起伏地划着弧线直飞向莲花坪,那只鹗雒鸨,却仍然固守在窑洞山庄的崖头上。
赵栓劳依然把头和脊背靠在老榆树上,闭目坐在那里,象是睡着了似的。说不清是在梦里,还是临终前的神游,他竟有一种置身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的感觉——说不清是在保卫延安的浴血战地,还是兰州战役中的狗洼山那场攻坚拼杀;也说不清他是在身为连长时,还是在身为副营长之时,反正他的使命只有一个,便是在敌人乱炮齐轰的情况下,带领敢死队,抱着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的信念,凭着一身勇气一身胆,在爆炸声如雷震耳,在弹片横飞,在遍地都是烈火与硝烟的环境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提着被鲜血染红了的战刀,杀出一条血路,象尖刀一般向敌人的阵地上猛扑过去。战争打到这种份儿上,已经没有了章法,目地却只有一个,这便是哪怕全体敢死队拼到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把红旗插到高地上。那时候,他既是指挥员,也是战士,更是敢死队的先锋。他已经顾不得别的什么了,只有在烈火与硝烟中猛打猛冲了——手榴弹加刺刀,是他们的本钱,他的特殊化便是双手端着转盘机枪,外加一把大砍刀,手榴弹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随身之物。又一颗炮弹在他前方不远处火光一闪间在炸雷般轰响声中爆炸,弹片横飞,扬起的沙尘与硝烟足有几丈高,战士们都以为他光荣了,转眼间,又见他披一身烟尘,披一身火衣,冲出了汽浪与沙尘。他虽然已经浑身是血,他手中的转盘机枪却仍然在怒吼声中喷吐着火舌,他也不时的从背囊中飞快地抓出手雷投掷向敌人阵地——冲呀——杀呀——整个阵地上,犹如一群下山的猛虎在枪林弹雨中踏着遍地烈火与硝烟向敌人阵地上扑过来。号称固若金烫的防线被撕开了口子,自视不怕死的敌王牌师,在督战队机关枪的逼迫下,与他们展开了肉博战。数十人的敢死队员,在他带领下,顿时杀入数十陪于他们的敌王牌师前沿阵地——这一场撕杀,已经远远超越了势力与势力的较量,也不再是武器与武器的较量,完全变成了胆识与胆识的拼搏,完全变成了不怕死的精神的大展现。既然是近距离肉博战,也不在乎用什么手段与形式了,拼刺刀也好,抡起大砍刀也好,挥起枪托也好,只要能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什么手段都用得着;转瞬间与敌人扭打到一起,也是家常便饭;到了这种份儿上,用拳头,用牙咬,也不在乎形式;在紧要关头,饿狼一般扑上去咬断敌人的喉管之事,也不算新鲜。到处都是怒吼声,到处都是叫骂声,到处都是喊爹叫娘声,到处都是临死前绝望者的哭嚎声——在他带领下,数十人的敢死队员,虽然早已伤亡过半,却硬是把敌军王牌师的前沿阵地搞成七零八落。我军的红旗,不仅在敌军阵地上升起来,也始终在炮火硝烟中迎风飘扬,直到大部队全线反攻,他与七八个浑身是伤,已变成血人的战友,仍然固守在已经占领的高地上,直到我军以排山倒海之势,猛虎赶羊般,以强大的炮火迫使敌王牌师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全线溃退。他既便是已经躺地我军战地救护队的担架上,仍然在昏迷不醒中继续高喊“冲呀——杀呀——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前进——”为了新中国、前进、前进、永远前进,何尚不是他终生的人生信念呢!
在昏迷中,赵栓劳喃喃低语的,仍然是如上的呐喊,仍然是“前进——前进——”直到莲莲双手抓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着,并声泪俱下地低声呼唤着:
“大、大——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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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栓劳缓缓睁开了惺松的眼睛。定了定神,他吃力地举目展视着。当他渐渐地清醒了过来的时候,才望着妈妈和女儿吃力地笑了,他额头上也溢出了一层气味难闻的汗珠儿。
莲莲用衣袖给他擦着头儿的汗水。
赵妈仍然握紧着儿子的一只手。
赵栓劳轻声说:“我好象头脑清醒了许多。”
“身上还难受的厉害不?”赵妈问儿子。
“也不那么难受了。”
莲莲问她大:“大,你喝点水吧!”
“行!”他这次答应了。
莲莲赶紧双手端起茶壶,跪到他跟前,把壶嘴儿对准了他的嘴唇,他吃力地喝了一小口,咽下嗓子,又喝了一口,不仅嗓子里,就连心肺里都有了一股清爽的感觉。他挣扎着把身子向起挪了挪,又嘴对壶嘴儿喝了几口水,才说道:
“好了,不喝了。”
莲莲见她大不仅喝了几口水,精神状况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她心中暗自思忖,她大说不定熬过危险期了呢!她心中如是想,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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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栓劳背依老榆树歇了会儿,转面向泾河川里瞅去。这里地势高,泾河川的景色尽收眼内。他的视线由近及远,目光落到川地里那一汪绿色上时,才说道:
“今年的年馑这么大,川地里的麦子却长得好!遍地都绿油油的。四月八,盖老鸦,这是说山地的麦子,川里的麦子,现在该是怀肚肚抽穗的时候了。”
“今年是早夏,麦黄应该在端午前,再不到一个月,麦子不仅黄了,也该动镰收割了。等麦子收下来,就不怕饿肚子了。”赵妈如是说间,一直注视着儿子。
“也就是说再熬二十多天时间……”
“就有白面馍馍吃了。”
“二十多天,二十多天……”赵栓劳自语间苦笑了起来,说道:“也就是说,再熬上二十多天,今年的年馑就算过去了。”他心里明白,终究还有二十多天时间里,仅靠开水煮榆树皮榆树叶,奶奶孙子要熬过这些日子,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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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说回来,这个家,这些年,哪一年不是从艰难困苦中熬过来的呢!想当年,他刚从部队复员回家的那几年,县武装部,县民政局还把他例在荣誉军人的名单上,每年多少还给几个生活补贴,再加上土改时他家也分到了土地和耕牛,他媳妇又能吃苦,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得去。后来,农村实行合作化,土地耕牛都归集体所有,紧接着又人民公社化,生产队的社员靠工分吃饭,他家只有他媳妇一个劳动力,一年下来,所拿的工分,连一家四口人的口粮款都不够,日子一下子紧把起来。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自从有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个口号后,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竟然有人揭发他家是漏网地主。有人揭发,人民公社自然重视,很快就有工作组进驻他们村,工作组进村后是怎样进行调查落实的,谁也不知道。对他而言,最现实的便是一顶地主分子帽子轻而易举地戴在了他头上。他当年在红军长征路过六盘山时参加革命,跟着红军北上的行为,被说成剥削阶级混进革命队伍,存心不善;他在部队时南征北战,建立的功勋,被说成是投机钻营,妄图给自己脸上贴够了金,再窃取领导权,为资本主义复辟作组织上的准备;至于为新中国解放事业负伤致残一事,也被说成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被剥削阶级阵营打伤,是罪有应得。正因为他成为了四类分子,成为了专政对象,不仅当年立功受奖的荣誉被宣布撤销,证书被收回,也成为每场批斗四类分子大会时必须到场的重点批斗对象——那是个多雪的冬天,他被押赴批斗会场后,仅仅因他腿脚不方便动作迟缓了一点,竟被押送他的积极分子用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在他伤残的腿上乱踢了一顿不说,被押到四类分子的特定位置后,竟然有人端了一大脸盆凉水,从他当头浇下去,说是给他洗脑颈,这盆凉水浇到他身上不久,便结成了冰,从脖颈到衣裤,都被冻结成冰板,他仍然得被强迫弯了腰,把双臂伸在身后,低头
向社员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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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就是残废人,干不成重体力活,生产队却在平田整地时,分配了比普通社员多一倍的土方定额,他既便是白天黑夜地苦干,也无法完成任务,获得结果,只能是被背枪的基干民兵押到地头上,在箩筐里装满了土,再把箩筐挂在他脖颈上,直到他被折磨得昏死过去。更可恶的是在评审四类分子社员大会上,竟有人独出新裁地让批斗对象站凳子腿——把方凳子四条腿向上架在桌面上,让批斗对象爬上桌子,双手把住两个凳子腿,再躬了腰把双脚踩到另外两条凳子腿上。别说他是残废人了,既便是其他身体健全的四类分子,也难以完成这套把戏。评审会还没有结束,他早已被摔得鼻青脸肿,后来,他终于被折磨得昏死过去,主持会议者提来一桶凉水浇到他头上,他被浇醒过来后,躺在地上起不来,仍然得继续接受批斗——年复年,月复月,他成了老运动员,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存环境。
不适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去死么?他何尚没有想过自杀身亡一了百了,可是,自杀后自己算是解脱了,高堂上白发老母、膝下年幼的女儿莲莲,还有任劳任怨的媳妇,又该怎么办?既然生活在把人不当人的年代,那怕做牛做马,那怕成为羔羊,也只能逆来顺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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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栓劳还清楚地记得大前年阴历四月初八时一家人上神庙山烧香敬神之后,冒着倾盆大雨躲到灵官殿前的台阶上看戏时的情景。戏楼就在灵官殿前面五六十步远的草坪上,虽然雨下得正大,带了雨具的和没有雨具的,仍然挤满了草坪。戏楼上上演的是《大登殿》,这出戏说的是薛平贵出征西凉国在战乱中被俘后,被西凉国招为附马,他的前妻王宝钏在寒窑苦等了十八年,后来,在时代发生变更时期,薛平贵凭着其军事势力,返回京都当上了皇上,王宝钏也从而成为正宫娘娘的故事——台上在演戏,看戏者中有赵栓劳媳妇认识的熟人,便一边看戏一边说起风凉话:
“王宝钏在寒窑苦守了十八年,薛平贵还算争气,到头来终究让他媳妇当上了正宫娘娘——”说话者瞥一眼赵栓劳和他媳妇,给同伴继续说道:“——唉,咱们村的王宝钏和薛平贵……”
另一个说:“也是皇上呢——专政对象中受苦受难的皇上;也是正宫娘娘呢!不是正宫娘娘,苦等了十几年,图个啥?还信誓旦旦非英雄不嫁呢?……嘿嘿嘿……”
赵栓劳媳妇还未等戏演结束,就离开了灵官殿门前的台阶,一个人冒雨下山回了家。赵栓劳心中象刀扎一样,只好背着幼女莲莲,搀扶着老妈妈冒雨下山回家——那天晚上,他媳妇那场大病,与其说是淋了冷雨,还不如说是被气出来的……
一想到这些,赵栓劳便觉得揪心。
他也觉得胸口堵得慌。
那只鹗雒鸨仍然蹲在窑洞山庄的崖头上,又有两只鹗雒鸨 /wbr> 从泾河川那边飞过来,盘旋着落栖在崖头上。飞往莲花坪上绕了一圈儿的那三只乌鸦又飞回来了,这次,它们竟带回来了一群同伴,栖落老榆树的秃枝上后,不住声的“嘎——嘎——”的啼叫声,形成了悲凉的大合唱。
莲莲低声对奶奶说:“奶奶,你闻……”
“……”赵妈没有说话。
“这怪气味越来越重了。”
“……”赵妈无言地望着儿子。
赵栓劳仍然背依老榆树坐在草滩上,头贴树杆睁开了眼睛。望着在头顶上飞旋的乌鸦,他心中暗想,人如果也长了翅膀,能象鸟儿那样飞翔就好了——他如是想,渐渐地,他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蓦然间象一朵烟云般地飞翔了起来。起初,他先是围绕着老榆树盘旋着,忽悠不定地飞翔着,待他完全能自我控制自己的时候,才忽悠忽悠地飘浮了起来,离开了老榆树,离开了窑洞山庄,追逐着飘浮在晴空中的朵朵五彩祥云,没有目标地飘游向远方。这时,他清楚地看到六盘山东麓的河——那条古老的泾河了,遗憾的是,现在的泾河,因了连年干旱少雨而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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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背依老榆树坐在草坪上的赵栓劳蓦然间头一偏歪向了肩头,嘴角也吐出了一股气味极为难闻的黄水。
见此情景,莲莲失声的惊呼道:“哦,奶奶——你快看我大——”
她已经扑过去双手扶住了她大的头颅。
他虽然还睁着双目,眼睛里却失去光泽,也失去神情。
赵妈的泪水早已经淌干了。
她没有哭,只是浑身颤抖着把手掌抚在了儿子的前额上,轻轻地向下一捋,为儿子合上了双目,又用衣袖轻擦着儿子嘴角的黄水,这才于毫无表情间自语似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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