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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头记》自序 随笔

已有 2124 次阅读2010-11-4 07:26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黑石头记》自序 随笔

                               张凤林  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清污”运动中,中央向甘肃派出工作组,其工作组组长×××临来甘肃时,被总书记胡耀邦约见并长谈,对甘肃的“清污”运动作了指导性的重要“指示”。

在中共甘肃省委的直接领导下,在中央工作组的现场“指导”下,在先后六位省委书记、副书记严厉地讨伐声中,张凤林因文字獄和言论罪,历经一千一百九十九次批斗会炼狱之灾后,最终被中共甘肃省委直属工委宣布开除党籍.

张凤林成为全国思想文化战线在新时期因右的罪名被开除党籍的第一个“罪人”。

  自序:《黑石头记》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二题,选自我的旧作《被流放者的精神家园》,这都是二十多年之前那个特殊年代我心路里程的真实写照。

实际上,三十三年来,我因右的罪名被打向下地狱之路的灾难源头,可以追溯到丙辰清明天安门事件为起点的1976年那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关于我在1976年因右获罪、遭受残酷批斗、被迫逃亡的经过,我已在题为《误入白虎节堂》的散文中有所记述,《黑石头记》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二题中所涉及的仅仅是我在自1976年为始的八年时间里,历经一千一百九十九次批斗会炼狱之灾的一个阶段,而这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发生在全国思想文化战线的那场狂风暴雨式的“清污”运动的见证。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都应当记得那场“清污”是在纪念马克思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因为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分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对周扬在纪念大会上的讲话,以及王元化、王若水等人的关于“人道主义”的文章持批判、否定态度,由此而有了那次著名“谈话”所引发的。在那个“谈话”中,胡乔木不仅话锋直指周扬、王元化、王若水等人,也顺手牵羊把《当代文艺思潮》文艺理论杂志定位为“反社会主义”“观点十分顽强”的刊物。

胡乔木说:“……我认为文艺界是出现了一些问题,不必夸大,也不必缩小,一是有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宣传自我,否定社会主义文学的社会责任。甘肃的《当代文艺思潮》值得注意,不要小看它是地方刊物,谈的都是大问题,这一期也有几篇正面文章,但是幌子,主要宣传的观点,说真正文学是从八十年代开始的,听说刊物的主编是宋某(指宋平,时任中共甘肃省第一书记)的秘书,我问过王蒙。现在看来他们的观点十分顽强。” “三十年来还有这样一些反社会主义文学现象如何解释?如果我们不保卫社会主义文学能安心么?……”(摘自顾骧著、文汇出版社出版的《晚年周扬》第60-61页)(谈话中提到的《当代文艺思潮》,是甘肃省文联主办的文艺理论刊物。谈话中提到的“宋某秘书”,指谢昌余[时任甘肃省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社负责人,曾经担任过宋平的秘书]。宋平的夫人陈××时任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教口)。

胡乔木的“谈话”之后,在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主持下,“1983年10月,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在一年前确定的议题是整党。开会时,又出现了另一个议题:‘思想战线工作搞精神污染’。胡乔木主持起草了中央领导人在会议上的讲话稿 ‘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三下两下又被衍变为‘清除精神污染’。于是,1983年10月下旬,‘清污’呼地一下子在全国铺开,浪潮滚滚……”(摘自《晚年周扬》第97页)。“清污”运动与整党运动同时进行,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主任,由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亲任。“中央全会号召全体党员认真学习《中共中央关于整党的决定》积极的参加整党”。“邓小平同志在讲话中谈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整党不能走过场。第二个问题,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摘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录》第658页)。

由于胡乔木谈话对《当代文艺思潮》点名,甘肃成为“清污”、整党三个重点地区之一(其它两个重点地区是周扬等人所在的北京和王元化所在的上海)。甘肃省文联被确定为这场运动的重中之重单位。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向甘肃派出工作组,其工作组组长、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成员×××临来甘肃时,被胡耀邦约见并长谈,对甘肃的“清污”、整党运动作了指导性的重要指示。甘肃省文联的“清污”、整党运动,在中央统一布署下,在中共甘肃省委的直接领导下,在中央工作组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

 

我当时在甘肃省文联主办的《飞天》(原《甘肃文艺》)编辑部当编辑,根本与《当代文艺思潮》杂志风马牛不相关,仅仅因为我与该杂志在“同一屋檐下”,又是自1976年批邓反右以来的政治运动中经常遭受批判斗争时“老运动员”,甘肃省文联的“清污”整党运动开始之后,“组织上”竟然上下联手,“以李代机”,把我拉出来作“替罪羊”,把我确定为这场波及全国的“清污”、整党运动的批斗对象。

由中央工作组临场“指导”,”在先后六位省委书记、副书记严厉地讨伐声中,经过残酷的批判斗之后,我最终于1984年5月4日被中共甘肃省委直属工委宣布开除党籍,成为全国思想文化战线在新时期因右的罪名被开除党籍的第一个“罪人”。(始至现在,我从未见到过开除我党籍的仼何文件,关於给我"言论,文字罪"的行政记大过处分决定,当时也是趁我上厕所不在办公室之机,由组织上偷偷塞到我办公桌抽屉里的.)

我被“组织上”“严肃处理”之后,省报上立既宣布:甘肃省文联在“清污”、整党运动中取得伟大胜利。自此,甘肃的“清污”“运动”被宣布暂告一个段落,全国的“清污”运动,也在我“被严肃处理”后草草收场。那位中央工作组组长,也因指导“清污”有功,很快被升任某省省委副书记。被胡乔木在谈话中所直接点名的甘肃各位“大员”,却豪发未损地度过临危险境,最终升迁,有的成为中国政坛的显赫要员----中央政治局常委,有的成为受人尊敬的"道德高尚"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

即便是政治上对我宣判了 “死刑”,躲过劫难的“大员”们仍然心有余悸,紧接着,由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给甘肃省文联下达指令:“张凤林国已不适合留在《飞天》编辑部作编辑工作。”  因了这一纸指令,我最终被迫离开我心爱的编辑工作岗位。

后来,我又意外地发现,自从“被组织严肃处理”那个时候起,我已经被专政机关确定为“内控人员”,永远地被列入“内控人员”黑名单……庆幸的是,当年极左年代的人和事,如今都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云烟。

 

经历了漫长的三十三年的苦难磨砺之后。痛定思痛,当年摸着石头过河期间的很多未曾明朗化的“东西”,已经随着历史进程渐渐浮出水面。

当年忧国忧民的精英群体,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背景”,一旦遭受错拆,自有“退路”。异国他乡,“继续革命”,谁也不会因为家无隔夜粮而一朝白发,而真正的“位卑未敢忘忧国”者,一无“背景”二无 “靠山”,社会大潮落涛之后,只能成为“落水者”,也难免成为“池塘浅滩 ”的“鱼虾之食”,自己的罪自己受,自己的苦自己吃。何况,政治民主,决非单一标准。

一无“背景”、二无“靠山”的新一代 “位卑未敢忘忧国”者们,到头来如果重蹈我等之复辙,生存出路又应该何在?

 

善良的人们啊,千万不要忘记过去;千万不能对现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千万不能如我辈成为某种势力、某些人物的“基石”,更不要去充当他人蹬高的阶梯……切记,这终究是我积三十三年九死一生(生不如死)痛苦磨砺的经验之谈。

                   

 

 

                  黑石头 诗歌      

                   张凤林 著

 

语言不再是交流的工具

而是敲打心灵的锤子

文字不再是记事的符号

而是炮轰既定目标的炮弹

文章不再是载道的车子

而是剑戟相博的战骑

殿堂不再是礼佛的圣地

而是炼狱者受难的祭坛

 

角落里有一块石头……狂风

已经挤压得石头弯腰驼背

驼背的石头在烈火中

被锻烧得斑驳点点、浑身

黝黑,黝黑的石头在幽暗的

角落犹如被绞肉机粉碎后

又粘合在一起的影子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喘息

也没有颤栗,完全是一块石头

 

明亮的殿堂上,端坐着仙界及

佛界的各路神仙和众家罗汉

治理仙界的仙和治理罗汉的

罗汉,神情轻松地品茶吸烟

与同伴低语,欲成大仙

欲成佛的神仙以及众家

罗汉,用语言的锤子,文字的

炮弹,文章的剑戟

敲打着石头的心灵,锻烧着

石头的躯体,出汗的石头

不再流汗,也不会流泪

石头的心里,都浸着

点点滴滴的血迹

 

时代已经改地换天,补天

的石头已经失去了补天的效用

道路早已笔直,铺路的石头

也失去铺路的价值,江河上

早已经桥如彩虹,摸着石头

过河者的垫脚石,也只能

被……被遗弃的石头

的另一种功能,便是

再继续为攀高者作一次阶梯

去承受炼狱之灾

 

锤子的敲击,是一声声霹雳

炮弹出膛,是一道道闪电

雷轰电劈,神火锻烧,临了

一座山压在负伤的石头上

被压在山下的石头,在山的

缝隙里窥视着日出日落

苦熬着月圆月缺,日复日

月复月,年复年……各路神仙

各路罗汉早以下界到

市场经济大朝中兴妖作怪

成为大款,治理仙界的仙

以及治理罗汉的罗汉

也因供品而活得潇洒

 

石头心中虽有颗明星,明星

仍然那么遥远,在时代

变迁中,被压在山下的石头

继续是那块石头,充当着

山的基石,成为基石的

石头,有可能被粉碎,却

不会弯曲……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诗歌) 

    
                                                          张凤林著 

  

 

 春三月之夜,好冷的西北风 

 好大的雪----在即将  

 被捕之时,身处旋涡中心                                                                                 

 的我,反而心静如水。

 风的一季,雨的一季

 雷电的一季

 神圣的文化殿堂,仍然

 在风雪中沉默……楼外,

 山呼海啸,楼里却

 出奇的寂静,透过寂静,

 我感悟到了山雨欲来时刻

 天地之心脉。

 

 据来自内部可靠消息:

 公安机关将于今夜对我实行

 专政措施-----这都是政治局委员

 乔木谈话惹的祸,这都是

 省委那位权要者在运动中

 为求自保而以李代挑的

 战略布局-----一切

 都服从于席卷全国思想

 文化战线清污

 与反自由化大趋势。

 既然时代选择了我

 作祭品

 不必后悔,我也不会后悔,

 拒绝逃亡,在等待中

 感悟着谭嗣同被捕前夕

 那种献身情结。

 

 都因只要主义真和五不怕

 精神支配,这时的我

 竟然会稳如泰山,

 已经深夜十二点,刚刚

 零点过三分,

 抓捕行动是如此准时。

 在声音很轻、当当三响的敲门声中,

 省文联办公室主任,

 幽灵般地把门推开,在那颗

 绯红了脖颈的头颅伸进

 门缝的同时-----

 风林你到我

 办公室来一下,有人找

 你……公安机关

 对我的抓捕序幕

 就这样在深夜十二点过三分

 悄悄地拉开。

 

 省文联办公大楼里静悄悄,

 静悄悄----该是离去的

 时候了,我轻松地

 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

 平静地说,我把

 东西收拾一下,总得

 带上洗漱工具……

 略感意外的主任略一迟疑,

 ----你先到我办公室

 去一趟再说……

 我笑一笑,他也笑了笑,他护送我

 离开三角屋,走向

 地狱。

 

 灯火早被关闭,只能在

 黑暗中摸索。仅仅二十多步距离,

 行进得艰难。我问:

 怎么不开灯?他回答:

 可能是灯坏了……

 一切都似乎朋友间交谈,

 一切都那么平静,

 也那么寂静,寂静得

 似乎听到办公室主任因

 过于紧张而心律

 的怦怦喘息!

 

 黑暗、黑暗……敲门,开门,仍然

 黑暗……进入,我立足未稳,

 木板门已被忽的关闭。

 蓦然间,有人开灯,强烈的灯光

 直射眼脸——我完全被

 枪口与狼的眼睛

 四面合围,被扭住

 胳膊,开始搜身,

 前胸后背迎对着闪着

 寒光的枪刺……

 抓捕行动的仪式竟如此

 隆重,犹如卫兵护送

 权贵去赴

 盛宴 ---------

 ----没有文字狱的面纱,就这样

 被刺刀轻轻的挑开。

 

 我情不自禁地蓦然一笑。

 有警官干部大声喝诉:

        不准笑。

 办公室主任也鹦鹉学舌:

        张凤林,你不看看

        这是什么时候!

        放严肃点。

 我心里虽然在笑,却也只能收敛

        笑容——程序,

 隐藏着权势,隐藏着

 阴谋,隐藏着罪恶,

 一切都在合法程序中

 悄悄地开始。

 

 春三月之夜,好冷的西北风,

 好大的雪,雪花拍打着窗玻璃,

 狂风撕扯着糊窗报纸,

 也摇撼着圣殿,

 拐角楼与三角小屋,在

 风雪中颤栗——抄家的

 序幕,就这样悄悄的拉开于

 党和国家向全世界公告

 已没有文字狱

 的年代

 

 翻箱倒柜,不再是

 影视镜头上日本鬼子进村后

 的专利,一本本书籍,

 一叠叠文稿,一页页文艺

 日记,展示着

 三角屋的满目狼藉。

 

 春三月的东岗西路之夜。

 在风雪中沉默,善良的人们

 已安然入睡,兰州古城啊!

 在寂静中犹如一汪湖水。

 这里的黎明

 静悄悄,静悄悄……

 ----悄悄的我即将离去,犹如

 当初我悄悄的来。

 有这么多荷枪实弹者

 十面埋伏,为我护卫,

 我离去的平静,离去的坦然。

 

 盘旋的楼梯,五十三级台阶,

 有节奏的沉重脚步声,

 是我走向黎明的鼓点。

 宽宽的过厅,楼门早有干警

 轻轻拉开,迎面刮来的

 风雪,是我走向黎明的

 洗礼——雪地上一排儿“乌龟”,

 是待命的警车,

 有红灯闪闪,

 如狼的眼睛,已张开的

 血盆大口,是送我

 走向黎明的车辇——

 暮然间一阵鬼哭狼嚎

 几声凄呖——警报器的声响,

 成为我告别东岗西路

 的马赛曲

 

 悄悄的我走了,犹如我当初

 悄悄的来——朋友们

 (如若还有视我为朋友者)该是

 我用心绪向你们

 说一声永别的时候了,

 假若此一去被囚死于牢房

 或横尸刑场,请你们

 把我火化,骨灰撒向

 黄河两岸一地油油的绿……

 再见吧!朋友。

 希望你们

 在人生之路上走好;

 再见吧!自由之大地,

 渴望你尽早迎来真正的春天,

 披一身新绿,

 鲜花盛开……

 

                       八十年初,草于因右的罪名被

                       捕后被关押期间,2004年秋修

                       改

 

  

         “28天的流产的宫廷政变”

                                         颜昌海的博客

 

 

上世纪80年代上半叶,中国大陆开展了一场影响整个大陆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清污运动;而这场清污运动又包含着一个妄图搬倒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阴谋——被史家称之为“28天的流产的宫廷政变”。

起初,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中宣部长邓力群向《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等人因关于人道主义异化问题讨论而对他们的处理报告。当时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要出国访问,他说等他回来后找王若水谈,但后来也没有找。显然,胡耀邦有意想把事情压下来。邓力群在《邓力群自述:十二个春秋(1975-1987)》一书中也说,他们于1983420日把一个月前曾经上报、现在修改过的报告以及其它材料再次报送上中共中央书记处,以后就没有了消息,有点留中不发的味道。后来,胡耀邦和他讲,学术问题,何必搞得那么紧张,各说各的都可以嘛。他邓力群就回说:周扬那篇东西不是简单的学术问题。按周扬说,党要变质,党要走到自己的反面,政权也是如此,经济、思想也要走到自己的反面,把马克思主义讲的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照搬过来,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但胡耀邦一直坚持这是个学术问题,不要搞得那么紧张,事情几个月没有下文。

于是胡乔木和邓力群决定绕过书记处,直接找邓小平。周扬也托薄一波给邓小平送了18条马克思关于异化的语录。史家一般认为,邓小平当时终于接受了胡乔木和邓力群的建议,在即将到来的十二届二中全会上讲精神污染的问题。邓力群在他的《自述》一书中,也承认邓小平八月份找胡乔木谈了一次话,是缘起他最近看了一些材料,觉得文艺界的问题复杂,思想界的问题严重,人们的思想很乱,邓小平同意这个意见,并让胡乔木帮助搜集材料,准备稿子。九月七日上午,邓小平通知邓力群去他那里,要谈二中全会讲话稿的事。邓力群就把帮胡乔木搜集材料、起草稿子的龚育之、郑惠、卢之超一起找去了。龚育之等把胡乔木设想的几个题目和稿子字数,向邓小平作了汇报。之后,他们反复作了修改。

19831012上午,在中共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邓小平在讲话中特别提出: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王若水说,很容易看出,胡乔木替邓小平起草了这个讲话稿;胡不过是借邓之口,讲出他自己的观点罢了。

当天下午的会上,邓力群作了长篇发言,集中批判王若水近年的言论。他说,多年以来,王不是作为学术问题来讨论而是作为现实政治问题来提出自己的主张。他归纳出王若水言论中有八个问题,加上人道主义和异化论,一共十个问题。会议还发了邓力群所主持的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编印的《几年来〈人民日报〉理论版宣传中的问题》和《王若水同志关于社会主义异化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的基本观点》两份材料。邓力群对王若水在什么时候发表过什么文章,说过什么话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属下的书记处研究室早已把王若水的材料收集整理好了。邓力群的这个发言好象是放了大炮,震动了整个会场。

胡乔木在会上发言说:搞精神污染,不仅是思想问题,而且是一个现实的政治问题。象异化问题,说得严重一些,就可以形成一个持不同政见者的纲领,一个反对派的纲领。从四人帮倒台后,就有人到处宣传异化;参加周扬同志文章写作的王若水,就是其中非常卖力的一个。胡话虽然不长,但给这个问题升了级。以前他主要是说人道主义和异化论对文艺界和青年的影响,现在和非法组织联系起来了。在中国大陆,不同政见者这个名词在当时刚刚使用。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字眼,如果还不是反革命的话,也差不多了。

1012是全会结束的一天。第二天发表了全会的公报,宣布会议结束。会后,全部的宣传机器都发动了起来。1019日,报纸报道李先念在全国工会十大上的致词,其中提到职工应当抵制和克服各种精神污染22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出现大字标题《保持工人阶级本色,抵制各种精神污染》。23日,《人民日报》的社论也谈到了精神污染24日,中央书记处发出了《转发邓小平同志、陈云同志讲话的通知》。“通知”措辞严厉,令人想起文革。胡乔木、邓力群在“通知”中把邓小平的不搞精神污染提升为清除精神污染。以后,报纸上关于清污的报道和评论越来越多,十二届二中全会原定的整党反而退居到次要的地位。……胡乔木、邓力群把清污运动搞得来势汹汹,他们的目的不只是要整几个知识分子或开明的文化官员,他们还要借口反对精神污染来反对随改革而来的西方思想的影响,进而反对开放改革特别是这个方针政策的统筹实施者;他们企图在中央高层酝酿倒胡(胡耀邦)

胡耀邦19829月当上总书记。提拔胡耀邦是邓小平的意思,但以陈云为首的几个老人不满意,他们喜欢的人是邓力群;而胡乔木、邓力群看准了这一点,就站在陈云一边,多次起劲地反胡耀邦,这一次又找到了机会。文革是从破四旧开始的。这一场清污运动如果如此发展下去,后果亦不堪设想。幸好,胡耀邦、赵紫阳,以及万里和习仲勋等人头脑清醒,连手作了抵制。此时邓小平也看出问题的严重性,支持胡赵等人的抵制。

1114,胡耀邦、赵紫阳在中央书记处对清污正式讲了话。书记处作出两点决定:一、不要因为整党和清除精神污染而影响对内搞活、对外开放的经济政策的实行,更不能把它们对立起来。二、清除精神污染有它特定的概念,要研究分析各种具体情况,注意界限,注意政策,不能简单化。一场喧嚣一时的清污闹剧闹了28天,终于半途而废——正是史家所言的二十八天的流产的宫廷政变

1220,胡耀邦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总结说:关于清除精神污染,小平同志提出这个问题是完全正确的。……后来由于我们自己的失误,工作出了漏洞:一是扩大到社会上去了;二是把不能搞弄成要清除了;三是一哄而起,造声势,后来我们刹车了。这个问题以后不要提了。万里插话:我主张资产阶级自由化也不要提了。……”胡耀邦说:我同意这个意见,精神污染资产阶级自由化都不要提了,但也不要去批判这个提法,让它慢慢消失。

胡耀邦过后继续在不同场合,如同日本外宾谈话,同上海领导人谈话,都说反精神污染宣传走了样,搞了扩大化;198412月底召开中国作协四大,由于遵照胡耀邦的意见,开成了一个最自由化、最得人心的大会;中央祝词不提反精神污染,不提反自由化;人事安排组织部不插手,由会议自由选举;整个会议精神提倡宽松,呈现一派反左景象,让胡乔木、邓力群等人非常难堪;这些情况当然让陈云等老人发怒。这导致1987116日,在另一场称之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中,胡耀邦被赶下台。不久,一个传说甚嚣尘上:邓力群要当总书记了。当然,也是因为邓小平一句话,邓力群最后也垮了台。

20世纪8090年代,虽然毛的阴影还在,虽然还有人为毛招魂,但毛的时代毕竟过去了。在过去,像王若水这样受党中央批判的人是不可接触的贱民,几乎一辈子都遭人白眼。而现在,王若水发现,一旦政治气候变得比较宽松的时候,他在许多地方还是受到欢迎。大学生请他去讲演,学术团体邀他去开会,辽宁大学甚至授予他一个荣誉教授的头衔。最让王若水铭记在心的,在他的回忆文章中常常提到的,当然是那些不畏风险写出的对他直接或间接支持的文章。

例如,1985年初,四川省的一份新办的刊物《大时代》在创刊号刊出了冯川的《马克思理解的人性》。文章的结论说,马克思关于人性的思想,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思想。这恰恰是一种历史观而不仅仅是一种伦理观。毋宁说,马克思对人性的理解与旧人道主义的根本分界线就在这里。这家杂志在第二期又登了高尔泰的一篇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长文《人道主义——当代争论的备忘录》。高尔泰说,马克思主义对抽象的人道主义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批判,正是集中在这些学说仅仅把人道主义当做一种道德要求,并企图通过伦理说教来实现它;把人道主义当作与一定的社会关系相适应的伦理道德规范来论述,不但不是什么创见,而是倒退到马克思主义以前的抽象人道主义的水平上去了。高尔泰还指出,生产力的解放和人的解放应该是一致的。只差没有点名,高尔泰针锋相对且非常雄辩地逐一批驳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的观点,在理论上击中了胡的要害。

19854月,西安出版的《文学家》杂志第二期发表了原在人民大学学习的李贵仁的硕士学位论文《人道主义——文学的灵魂》。这篇写于1982年的论文,作者公开声明是献给周扬、王若水、王元化等人。作者在“附记”中说:在我写出本文一年多以后,社会上出现了一股新的反人道主义思潮。……我始终坚信,历史会对任何问题作出无情而公正的判决。”19857月,刘再复发表了《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后来,他还发表了《论文学的主体性》的长篇论文。刘再复提出构筑一个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学理论,呼吁作家赋予人物以主体性。他认为,文艺创作要把人放到历史运动中的实践主体的地位上,即把实践的人看做是历史运动的轴心,看作历史的主人,而不是把人看作物,看作政治或经济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也不是把人看作阶级链条中的任人揉捏的一环。也就是说,要把人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刘再复提倡人道主义,歌颂爱的力量。他说,每一个有作为的诗人和作家,都应该有自己追求的上帝,这个上帝就是爱,就是与全人间的悲欢苦乐相通的大爱。这种爱是超我的,超血缘的,超宗族的,超国界的。刘的论文产生了轰动效应,在文艺界影响很大。尽管王若水并非同意刘再复的全部观点,而且觉得刘没有使用异化的概念因而使得其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和现实脱节,但他高度评价刘的这两篇论文,看作实际上是四十多年来向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系统的挑战

以上文章没有谈异化问题,看得出大多是不得不刻意避开。这种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改变了。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八日,《广州日报》用一整版登载了有关人道主义和异化的文章。有一篇是黎克明(华南师范大学校长)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要研究异化理论〉,其中提出了一些很有见地的观点。黎克明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应该是以人的活动为中心的主体客体统一的哲学。有人不承认异化概念是一个科学的概念,理由是:凡讲人的本质的异化,必然包含了抽象的人性理论,并以这种理论来描写人类社会的早期阶段。针对这种观点,黎克明提出:要了解人的本质,单是向后看是不够的,还要向前看。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人的本质的异化的理论,需要一种理想模式作为逻辑前提,作为座标。在未来的社会里,人的本质——创造性的自由活动将充分实现。

1988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孙月才发表《人道主义、异化问题与百家争呜——重读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孙月才提出三个问题:一、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的人道主义能不能批判继承?二、社会主义社会是否存在着异化现象?三、是百家争鸣,还是定于一尊?孙月才认为,应该从世界观历史观的高度来肯定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统一;而关于社会主义社会是否存在异化现象,这本来是一个可以研究的问题。孙月才提出公开讨论胡乔木文章的要求,并点了胡乔木的名字,这是很有勇气的。19892月,高尔泰还发表了长篇学术论文《论异化概念》,再次探讨他在1985年写《人道主义——当代争论的备忘录》时未能探讨的异化问题。

王若水的一些较有地位的老相识后来也公开发表支持文章了。秦川在香港《镜报月刊》199612号上,于光远在1997年的《广州文艺》上,都分别叙述了这件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事件并表明了他们支持周扬、王若水的态度。

具有典型意义的是常念斯的一篇回忆文章《老泪纵横话乔木》,作者在盛赞胡乔木之余(胡已于1192928日年去世),特地表示:15年里,乔木与周扬、王若水的对立,我看恐怕乔木是错的。乔木反对提社会主义社会中同样有异化,反对提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在理论上,恐也未必对。常念斯当然不会说出胡乔木虽然没有掌握真理,可是掌握了权力这样的话,不会说出胡把理论论争变成政治迫害,无时无刻不在搜索意识形态方面的敌对份子,随时准备抽出他那自诩锋利宝剑,但他如上文中讲出两个恐怕,从胡乔木赞赏者口中讲出,其意义恐怕不小。

夏中义以新时期思想学术界留给历史的第一脚印来形容当时周扬、王若水、王元化三人联手发起的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夏中义指出,就本土语境而言,这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文学术讨论,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人道主义问题一提出,会引起震动,为什么讨论远还没展开就被窒息在摇篮中,甚至其作者还承受那么大的代价。当一个社会连人都不便谈,那么人的现实境遇将会变得怎样?只能是……人被异化。所以,1978年以后提异化问题,其本意就是讨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现象。

人被异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人失去了青年马克思在《巴黎手稿》里说的两点:一是自由,二是自觉。就是说人不再是一个价值上充分觉醒行为上能驾驭自己的独立主体,用当时的主流词语讲他是螺丝钉

1980年代初的中国的具体条件下,周扬和王若水提出人道主义,是对文革进行痛苦的反思的结果,是对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反弹。指出异化,是为了克服它:克服政治的异化,要靠民主;克服经济的异化,要靠改革;克服思想的异化,要靠思想解放。

198812月,召开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十周年的理论讨论会。苏绍智参加了,他利用这个机会为因清污反自由化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学者辩护,做了一个慷慨激昂的发言。他说:“王若水提出人道主义和异化根本没有错误,现在全世界进步人士都把人道主义看做社会主义的根本特征之一;而异化,在中国、在现实社会主义国家无处不在。

 

                                                                (颜昌海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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