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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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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凤林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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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黑石头记》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二题,选自我的旧作《被流放者的精神家园》,这都是二十多年之前那个特殊年代我心路里程的真实写照。
实际上,三十多年来,我因"文字狱"的罪名被打向下地狱之路的灾难源头,可以追溯到丙辰清明天安门事件为起点的1976年那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关于我在1976年因"文字狱"获罪、遭受残酷批斗、被迫逃亡的经过,我已在题为《误入白虎节堂》的散文中有所记述,《黑石头记》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二题中所涉及的仅仅是我在(主要是邓小平时代),自1976年为始的八年时间里,历经一千一百九十九次批斗会炼狱之灾的一个阶段,而这也是上世纪邓小平时代的八十年代初期,发生在全国思想文化战线的那场狂风暴雨式的“清污”运动的见证。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都应当记得那场“清污”是在纪念马克思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因为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分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对周扬在纪念大会上的讲话,以及王元化、王若水等人的关于“人道主义”的文章持批判、否定态度,由此而有了那次著名“谈话”所引发的。在那个“谈话”中,胡乔木不仅话锋直指周扬、王元化、王若水等人,也顺手牵羊把《当代文艺思潮》文艺理论杂志定位为“反社会主义”“观点十分顽强”的刊物。
胡乔木说:“……我认为文艺界是出现了一些问题,不必夸大,也不必缩小,一是有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宣传自我,否定社会主义文学的社会责任。甘肃的《当代文艺思潮》值得注意,不要小看它是地方刊物,谈的都是大问题,这一期也有几篇正面文章,但是幌子,主要宣传的观点,说真正文学是从八十年代开始的,听说刊物的主编是宋某(指宋平,时任中共甘肃省第一书记)的秘书,我问过王蒙。现在看来他们的观点十分顽强。” “三十年来还有这样一些反社会主义文学现象如何解释?如果我们不保卫社会主义文学能安心么?……”(摘自顾骧著、文汇出版社出版的《晚年周扬》第60-61页)(谈话中提到的《当代文艺思潮》,是甘肃省文联主办的文艺理论刊物。谈话中提到的“宋某秘书”,指谢昌余[时任甘肃省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社负责人,曾经担任过宋平的秘书]。宋平的夫人陈××时任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教口)。
胡乔木的“谈话”之后,在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主持下,“1983年10月,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在一年前确定的议题是整党。开会时,又出现了另一个议题:‘思想战线工作搞精神污染’。胡乔木主持起草了中央领导人在会议上的讲话稿 ‘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三下两下又被衍变为‘清除精神污染’。于是,1983年10月下旬,‘清污’呼地一下子在全国铺开,浪潮滚滚……”(摘自《晚年周扬》第97页)。“清污”运动与整党运动同时进行,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主任,由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亲任。“中央全会号召全体党员认真学习《中共中央关于整党的决定》积极的参加整党”。“邓小平同志在讲话中谈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整党不能走过场。第二个问题,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摘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录》第658页)。
由于胡乔木谈话对《当代文艺思潮》点名,甘肃成为“清污”、整党三个重点地区之一(其它两个重点地区是周扬等人所在的北京和王元化所在的上海)。甘肃省文联被确定为这场运动的重中之重单位。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向甘肃派出工作组,其工作组组长、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成员×××临来甘肃时,被胡耀邦约见并长谈,对甘肃的“清污”、整党运动作了指导性的重要指示。甘肃省文联的“清污”、整党运动,在中央统一布署下,在中共甘肃省委的直接领导下,在中央工作组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
我当时在甘肃省文联主办的《飞天》(原《甘肃文艺》)编辑部当编辑,根本与《当代文艺思潮》杂志风马牛不相关,仅仅因为我与该杂志在“同一屋檐下”,又是自1976年批邓反右以来的政治运动中经常遭受批判斗争时“老运动员”,甘肃省文联的“清污”整党运动开始之后,“组织上”竟然上下联手,“以李代机”,把我拉出来作“替罪羊”,把我确定为这场波及全国的“清污”、整党运动的批斗对象。
由中央工作组临场“指导”,在先后六位省委书记、副书记(其中就有邓小平最信任的人物之一刘冰,他是省委副书记,分管文教口,也是残酷的讨伐我、批判我的主帅之一)的严厉地讨伐声中,经过残酷的批判斗之后,我最终于1984年5月4日被中共甘肃省委直属工委宣布开除党籍,成为全国思想文化战线在新时期因右的罪名被开除党籍的第一个“罪人”。(始至现在,我从未见到过开除我党籍的仼何文件,关於给我"言论,文字罪"的行政记大过处分决定,当时也是趁我上厕所不在办公室之机,由组织上偷偷塞到我办公桌抽屉里的.)
我被“组织上”“严肃处理”之后,省报上立既宣布:甘肃省文联在“清污”、整党运动中取得伟大胜利。自此,甘肃的“清污”“运动”被宣布暂告一个段落,全国的“清污”运动,也在我“被严肃处理”后草草收场。那位中央工作组组长,也因指导“清污”有功,很快被升任某省省委副书记。被胡乔木在谈话中所直接点名的甘肃各位“大员”,却豪发未损地度过临危险境,最终升迁,有的成为中国政坛的显赫要员----中央政治局常委,有的成为受人尊敬的"道德高尚"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
即便是政治上对我宣判了 “死刑”,躲过劫难的“大员”们仍然心有余悸,紧接着,由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给甘肃省文联下达指令:“张凤林国已不适合留在《飞天》编辑部作编辑工作。” 因了这一纸指令,我最终被迫离开我心爱的编辑工作岗位。
后来,我又意外地发现,自从“被组织严肃处理”那个时候起,我已经被专政机关确定为“内控人员”,永远地被列入“内控人员”黑名单……庆幸的是,当年的人和事,如今都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云烟。
经历了漫长的三十多年的苦难磨砺之后。痛定思痛,当年摸着石头过河期间的很多未曾明朗化的“东西”,已经随着历史进程渐渐浮出水面。
当年忧国忧民的精英群体,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背景”,一旦遭受错拆,自有“退路”。异国他乡,“继续革命”,谁也不会因为家无隔夜粮而一朝白发,而真正的“位卑未敢忘忧国”者,一无“背景”二无 “靠山”,社会大潮落涛之后,只能成为“落水者”,也难免成为“池塘浅滩 ”的“鱼虾之食”,自己的罪自己受,自己的苦自己吃。何况,政治民主,决非单一标准。
一无“背景”、二无“靠山”的新一代 “位卑未敢忘忧国”者们,到头来如果重蹈我等之复辙,生存出路又应该何在?
善良的人们啊,千万不要忘记过去;千万不能对现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千万不能如我辈成为某种势力、某些人物的“基石”,更不要去充当他人蹬高的阶梯……切记,这终究是我积三十三年九死一生(生不如死)痛苦磨砺的经验之谈。
黑石头 (诗歌)
张凤林著
语言不再是交流的工具
而是敲打心灵的锤子
文字不再是记事的符号
而是炮轰既定目标的炮弹
文章不再是载道的车子
而是剑戟相博的战骑
殿堂不再是礼佛的圣地
而是炼狱者受难的祭坛
角落里有一块石头……狂风
已经挤压得石头弯腰驼背
驼背的石头在烈火中
被锻烧得斑驳点点、浑身
黝黑,黝黑的石头在幽暗的
角落犹如被绞肉机粉碎后
又粘合在一起的影子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喘息
也没有颤栗,完全是一块石头
明亮的殿堂上,端坐着仙界及
佛界的各路神仙和众家罗汉
治理仙界的仙和治理罗汉的
罗汉,神情轻松地品茶吸烟
与同伴低语,欲成大仙
欲成佛的神仙以及众家
罗汉,用语言的锤子,文字的
炮弹,文章的剑戟
敲打着石头的心灵,锻烧着
石头的躯体,出汗的石头
不再流汗,也不会流泪
石头的心里,都浸着
点点滴滴的血迹
时代已经改地换天,补天
的石头已经失去了补天的效用
道路早已笔直,铺路的石头
也失去铺路的价值,江河上
早已经桥如彩虹,摸着石头
过河者的垫脚石,也只能
被……被遗弃的石头
的另一种功能,便是
再继续为攀高者作一次阶梯
去承受炼狱之灾
锤子的敲击,是一声声霹雳
炮弹出膛,是一道道闪电
雷轰电劈,神火锻烧,临了
一座山压在负伤的石头上
被压在山下的石头,在山的
缝隙里窥视着日出日落
苦熬着月圆月缺,日复日
月复月,年复年……各路神仙
各路罗汉早以下界到
市场经济大朝中兴妖作怪
成为大款,治理仙界的仙
以及治理罗汉的罗汉
也因供品而活得潇洒
石头心中虽有颗明星,明星
仍然那么遥远,在时代
变迁中,被压在山下的石头
继续是那块石头,充当着
山的基石,成为基石的
石头,有可能被粉碎,却
不会弯曲……
春三月之夜,好冷的西北风
好大的雪----在即将
被捕之时,身处旋涡中心的我,
反而心静如水。
风的一季,雨的一季
雷电的一季
神圣的文化殿堂,仍然
在风雪中沉默……楼外,
山呼海啸,楼里却
出奇的寂静,透过寂静,
我感悟到了山雨欲来时刻
天地之心脉。
据来自内部可靠消息:
公安机关将于今夜对我实行
专政措施-----这都是政治局委员
乔木谈话惹的祸,这都是
省委那位权要者在运动中
为求自保而以李代挑的
战略布局-----一切
都服从于席卷全国思想
文化战线清污
与反自由化大趋势。
既然时代选择了我
作祭品
不必后悔,我也不会后悔,
拒绝逃亡,在等待中
感悟着谭嗣同被捕前夕
那种献身情结。
都因只要主义真和五不怕
精神支配,这时的我
竟然会稳如泰山,
已经深夜十二点,刚刚
零点过三分,
抓捕行动是如此准时。
在声音很轻、当当三响的敲门声中,
省文联办公室主任,
幽灵般地把门推开,在那颗
绯红了脖颈的头颅伸进
门缝的同时-----
风林你到我
办公室来一下,有人找
你……公安机关
对我的抓捕序幕
就这样在深夜十二点过三分
悄悄地拉开。
省文联办公大楼里静悄悄,
静悄悄----该是离去的
时候了,我轻松地
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
平静地说,我把
东西收拾一下,总得
带上洗漱工具……
略感意外的主任略一迟疑,
----你先到我办公室
去一趟再说……
我笑一笑,他也笑了笑,他护送我
离开三角屋,走向
地狱。
灯火早被关闭,只能在
黑暗中摸索。仅仅二十多步距离,
行进得艰难。我问:
怎么不开灯?他回答:
可能是灯坏了……
一切都似乎朋友间交谈,
一切都那么平静,
也那么寂静,寂静得
似乎听到办公室主任因
过于紧张而心律
的怦怦喘息!
黑暗、黑暗……敲门,开门,仍然
黑暗……进入,我立足未稳,
木板门已被忽的关闭。
蓦然间,有人开灯,强烈的灯光
直射眼脸——我完全被
枪口与狼的眼睛
四面合围,被扭住
胳膊,开始搜身,
前胸后背迎对着闪着
寒光的枪刺……
抓捕行动的仪式竟如此
隆重,犹如卫兵护送
权贵去赴
盛宴 ---------
----没有文字狱的面纱,就这样
被刺刀轻轻的挑开。
我情不自禁地蓦然一笑。
有警官干部大声喝诉:
不准笑。
办公室主任也鹦鹉学舌:
张凤林,你不看看
这是什么时候!
放严肃点。
我心里虽然在笑,却也只能收敛
笑容——程序,
隐藏着权势,隐藏着
阴谋,隐藏着罪恶,
一切都在合法程序中
悄悄地开始。
春三月之夜,好冷的西北风,
好大的雪,雪花拍打着窗玻璃,
狂风撕扯着糊窗报纸,
也摇撼着圣殿,
拐角楼与三角小屋,在
风雪中颤栗——抄家的
序幕,就这样悄悄的拉开于
党和国家向全世界公告
已没有文字狱
的年代
翻箱倒柜,不再是
影视镜头上日本鬼子进村后
的专利,一本本书籍,
一叠叠文稿,一页页文艺
日记,展示着
三角屋的满目狼藉。
春三月的东岗西路之夜。
在风雪中沉默,善良的人们
已安然入睡,兰州古城啊!
在寂静中犹如一汪湖水。
这里的黎明
静悄悄,静悄悄……
----悄悄的我即将离去,犹如
当初我悄悄的来。
有这么多荷枪实弹者
十面埋伏,为我护卫,
我离去的平静,离去的坦然。
盘旋的楼梯,五十三级台阶,
有节奏的沉重脚步声,
是我走向黎明的鼓点。
宽宽的过厅,楼门早有干警
轻轻拉开,迎面刮来的
风雪,是我走向黎明的
洗礼——雪地上一排儿“乌龟”,
是待命的警车,
有红灯闪闪,
如狼的眼睛,已张开的
血盆大口,是送我
走向黎明的车辇——
暮然间一阵鬼哭狼嚎
几声凄呖——警报器的声响,
成为我告别东岗西路
的马赛曲
悄悄的我走了,犹如我当初
悄悄的来——朋友们
(如若还有视我为朋友者)该是
我用心绪向你们
说一声永别的时候了,
假若此一去被囚死于牢房
或横尸刑场,请你们
把我火化,骨灰撒向
黄河两岸一地油油的绿……
再见吧!朋友。
希望你们
在人生之路上走好;
再见吧!自由之大地,
渴望你尽早迎来真正的春天,
披一身新绿,
鲜花盛开……
八十年初,草于因"文字狱"的罪名被
捕后被关押期间,2004年秋修
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