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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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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惊悚鬼故事之《天劫》(上)(上官午夜作品,震撼来袭!)
第一章
她是人,还是鬼?
我叫古小烟。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觉得比较难听,最主要是看起来太男性化了,也因此,我曾一度埋怨父母的文化有限,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取这样个名字。我想,如果把“烟”改成“燕”或者“妍”,虽然听起来差不多,可写起来就好看多了。
后来,我听奶奶说,“古小烟”这个名字是她取的,而且还是有来历的,我当时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来了兴趣,以为会有什么传奇色彩,谁知闹了半天才知道什么传奇都没有,倒是有几分邪气。
奶奶说,我出生在一个冬天,那个冬天格外冷,寒风凛冽,风刮在脸上比刀子割还要痛,夸张一点地说,在门口吐一口口水,立马就能结成冰。连着几天的大雪纷飞,到母亲临盆的时候,雪却突然停了。
那天晚上,村里停电了,加上又冷,所以村民们吃完晚饭便早早地睡下了,整个村子出奇的安静,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没有小孩子的哭闹,没有那些妇人在丈夫 耳边说东道西,就连那些牲口都不叫了,好像全都达成了一种默契,天地间,一片缄默。只有母亲如动物般撕心裂肺的惨叫孤独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从夜幕降临一 直叫到东方破晓,最后变成嘶哑的哀嚎,那声音听起来有点瘆人,搅得全村的人一夜都没睡好,也把父亲的心搅乱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
母亲的叫声让奶奶很是烦躁,她认为母亲过于娇气,生个孩子而已,还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她是过来人,生了八个,不过最后有七个没养大,父亲是唯一的一根独苗。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不像是雷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穹宇中轰然倒塌了一样。奶奶吓了一大跳,赶紧拉开后门去看,天空中并无异 状,但是屋后的那座山上却莫名地升起了一团烟雾—黑色的烟雾。那团烟雾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黑,最后把整座山都笼罩住了,半边天在刹那间黯然无光。
父亲也看到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在烧山,可是这么冷的天,谁会去烧山?而且在那团浓烟里根本看不到有火的痕迹。奶奶盯着那团浓烟,联想到刚才的那声巨响,神情凝重地咕哝了一句:“这孩子该不会是妖怪投胎吧?”
父亲不是一般的迷信,竟然相信了,他想起母亲曾经跟他说过,我在她肚子里扭动得太厉害,致使她怀疑自己怀的是一条蛇。想到这里,父亲立马跑到厨房拎起一把菜刀,一脚踹开了房门,准备斩妖除魔。就在这时,哇的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代替了母亲的惨叫,我出生了。
父亲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憨憨地笑了。
说来也怪,随着我的哭声一响,那团烟雾便迅速地散去,转眼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奶奶看了一眼在父亲手里哇哇直哭的我,淡淡地说了句:“那就叫她小烟吧。”
在我出生之前,父母一直希望生个男孩子,女孩子未免让他们有些失望,不过这层失望很快就被初为父母的喜悦赶跑了,父亲总爱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满脸参差不 齐的胡须扎得我咯咯直笑。只有奶奶不怎么喜欢我,她从来没有抱过我,对母亲也黑着一张脸,她总也摆脱不了我是“妖怪投胎”的阴影,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 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村里人太重男轻女了,当时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宁可生个痴呆儿子,也不愿要个聪明的丫头”,在他们看来,丫头本身就是个赔钱货。
父亲却不以为然,不是说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是他从我出生时的那阵烟雾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大凡古时候一些有所作为的人出世,都会出现一些怪现象,比 如刮风、打雷,火光冲天什么的,所以父亲认为那阵烟雾是在暗示我和别人不一样,日后必定能干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为古家光宗耀祖。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怀上了,奶奶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每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母亲生个男孩子,可是母亲却因为一场意外流产了,并且再也不能生育。奶奶想抱孙子的梦一下子彻底破灭了,所以她从那时候起便开始疼我了,再也不说我是妖怪投胎了。
记得四岁那年,奶奶带我去舅奶奶家走亲戚,舅奶奶家住得很远,要翻过一座山才到,奶奶说我很乖,走那么远的路,一直没有让她背。那座山有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叫勾魂崖。
关于勾魂崖,有着这样一个传说,在很早以前,有一个养鸭的人贩子,专门拐卖小孩子,遇到哄不住的小孩子,养鸭的就把他剁了,剁成肉末喂鸭子,所以他的鸭 子长得特别肥,这件事最终惊怒了玉皇大帝,命雷公一个响雷把他给劈死了,贴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无从考证,但那块石头上却清楚地印 着一个人形,长年累月,风吹雨淋,那个人形就像烙印一样烙在上面无法抹去。后来有些人想走近去看个究竟,纷纷离奇地失踪或暴病身亡,从此再没人敢靠近那 里,都说那是一块勾魂的石头。
我跟奶奶走走停停,已经到了山脚下,依稀可以看得见舅奶奶的村庄,迎面碰到一个算命先生,五十来岁的样子,长着一副凶相,有点像门神,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蜈蚣一样丑陋地扭曲着。奶奶起初不知道他是算命先生,有点害怕,她担心对方是个人贩子,拉着我加快了脚步。
算命先生叫住了奶奶:“这位大婶……”
奶奶停住脚,本能地把我藏在身后,警觉地问他:“你想干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这孩子……”
奶奶立刻打断他,把我藏得更紧了,东张西望着:“你别想打我孙女的主意,我只要一喊,山下的人都能听得到。”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算命先生听奶奶这么一说,扑哧一声笑了,那道疤痕随着他这一笑变得更加扭曲,在阳光下极为刺眼,怎么看他怎么不像好人。他说:“大婶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算命的,我只是觉得这孩子……”
奶奶丝毫也不放松警惕,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的确不像算命的,“你说你是算命的我就相信啊?”
他收起笑容,端详了奶奶一阵,然后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婶的丈夫是在十八年前去世的,而且很离奇,也很可怕,对吗?”
奶奶怔了一下,他没说错,爷爷就是在十八年前突然死去的,他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极其恐怖的谜,这个我等一下再慢慢跟你说。
算命先生没有理会奶奶的反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这孩子……命里带劫。”
奶奶看看我,有些恍惚:“命里带劫?什么劫?”
算命先生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这个……我不能说。”
奶奶明白这个道理,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忌讳,尤其是算命的,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奶奶现在已经深信眼前这个长得貌似土匪的人就是算命先生了,于是很紧张地问他:“能有什么办法化解吗?”
他没有回答奶奶的话,又盯着我研究了半天,问道:“你们家后面是不是有一口被封住了的井?”
奶奶的身体抖了一下:“是……”
算命先生说道:“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把它挖开。”
奶奶愣了愣说道:“那……再封住有用吗?”她的声音有些发抖,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因为那口井早在母亲怀上我不久后就挖开了。
他沉思了一下,似乎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是天定的,谁能跟天斗?你们多加小心就是了。”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了一脸愕然的奶奶。走了几步,他又停下 来,看看我,眼里竟有了几分心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奶奶说:“如果你希望她没事,那就不要让她离开出生的地方,但愿这样有用。”
然后,他大步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几声乌鸦的叫声,叫得真难听,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勾魂崖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勾魂石被无边无际的树木遮住了。
奶奶愣了好半天,思索着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然后,她的身体猛地战栗了一下,紧接着脸上出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拉着我就往回走。我仰起脸,不解地问:“奶奶,我们不是要去舅奶奶家吗?”
奶奶说:“不去了,咱们回家,小烟乖,来,奶奶背。”
奶奶那天走得很急,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路上都没休息,一口气把我背回了家,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村里又停电了,那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停电。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织毛衣,父亲在编一只箩筐。奶奶还没顾得上喘气,就把路上的事告诉了父母。
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不是吧,咱们小烟能有什么劫?”
父亲不置可否地说:“算命先生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尽会蒙人。”
奶奶说:“你别这么说,他连你爸是哪一年死的都能说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点了一根烟:“这有什么?兴许他认识我爸也不一定,要不就是听人说的,我爸当时死得那么蹊跷,谁不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别人早就忘了,他说……我们不能挖开那口井。”
“你听听,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唬人,前面那个算命的说什么,要是咱们不把那口井挖开,秀英就会保不住肚里的孩子,现在这个又说不能把井挖开,我算是整明白了,也不再相信他们的屁话了,纯粹是扯淡!我就不信小烟离开这儿就会出什么意外。”
“那你还记得小烟刚出生时的那阵黑烟吗?还有那一声巨响,就跟天要塌了似的。”
一提到这个父亲就来劲了,把那只编了一半的箩筐踢到一边,从母亲怀里抱过我,狠狠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笑着说:“这就证明咱们小烟跟别人不一样啊,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女状元呢,是不是啊,小烟?”
奶奶喝了一口水,眼神一下子飘到很远,她的脸在忽暗忽明的煤油灯下显得模糊不清。半晌,她长叹一声,悠悠地说:“我觉得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那口井挖不得,从小烟生下来那会儿,我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个女人,她……出来了……”
外面起风了,把贴在窗户上的油纸吹得哗啦哗啦响,不知道是谁家的狗突然吠叫起来,紧接着,全村的狗都被唤醒了,夜,骤然变得喧嚣而紧张。
听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放电影的,谁家生了娃、盖新房子、结婚什么的要请爷爷去放电影,不过也不是每家有喜事都会请的,大部分人舍不得花钱,所以,一般请爷爷去放电影的都是些较富裕的人家。
那天正好是舅奶奶村里的一户人家添了男丁,由于路途比较远,加上头天晚上下过一场暴雨,山路不好走,所以爷爷吃完午饭就动身了,到舅奶奶家正赶上吃晚 饭。那一天,爷爷从一起床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侵扰着他,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六神无主。
电影放完以后,舅奶奶做了几个菜,他跟舅爷爷喝酒,两个男人天南地北地聊着。酒喝到一半,那种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郁了,难道晚上会出什么事?爷爷坐不住了,不顾舅爷爷跟舅奶奶的再三挽留,硬是要连夜赶回去。
舅奶奶见留不住,忙从屋里拿出手电筒追了出来:“青山,路上黑,把手电筒带着吧,要不要多穿件衣服?晚上冷。”
“不用了!”爷爷拿过手电筒,谢了舅奶奶,一头扎进了夜幕里。
他必须要经过那条阴森恐怖、像谜一样崎岖的山路—勾魂崖!
天上没有星星,那轮如镰刀般的残月也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夜,黑得有些不正常。手电筒的光很弱,看样子是电池快用完了,爷爷有些懊恼,刚出门的时候,怎么 不记得检查一下电池?他用手拍了拍手电筒,光似乎亮了一些,但很快又弱了下去,把这条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山路照得就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
四周太寂静了,连动物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也没有一丝风,一切都像死了一样。这样的征兆让人感到危险而不安。黑暗中,好似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树林深处,窥探着这个不速之客。这些眼睛,肯定不是人的。
除了爷爷,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有一个人,谁有胆量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这树木阴森的山路上行走?
黑暗中永远藏着未知的诱惑与恐怖。
难道爷爷不害怕吗?他当然害怕,那块勾魂石的传说,还有那些大人为了吓唬小孩子瞎编出来的鬼怪,从小就已经根植入他的骨髓,如果不是因为那见鬼的不安 感,爷爷是断然不敢半夜从这里走的。据他后来回家跟奶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都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害怕了,总觉得有一个东西一直在跟 着我……”
是的,爷爷早就感觉到了,那个东西就在他的身边跟他一起走,扭头去看时,什么也没有,但是当爷爷的眼睛看着路面时,眼角就能够瞥见它。
爷爷突然有些尿急,但他不敢停下来,更没有勇气再按原路返回,只得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却丝毫也摆脱不了它。为了壮胆,爷爷干咳了两声,哼起了山歌,可是 没哼两句他就住口了,因为他发现身边那个东西似乎也跟着哼了起来,曲不成调,带着一种空洞可怖的回响。爷爷更加害怕了,两腿开始发软。
走着走着,爷爷猛然止住了脚步,他听见身体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酒也完全醒了,那股尿意也在瞬间收了回去。
在前面不远处,在路中间,躺着一团白糊糊的东西。
爷爷清楚地听见呼吸在喉间急促而艰难地滑动,他死死地盯着那团东西,盯了好久,它一动也不动。那是什么?肯定不是一块石头。
半晌,爷爷拿起手电筒朝它照了过去。
这一照不要紧,险些把爷爷的魂都吓没了,虽然手电筒的光很弱,但是爷爷一眼就看清楚了,前面躺着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衬衫上沾满了血,混着肮脏的泥水,浓黑的长发堆在一起,把她整张脸都遮住了。
在这样深更半夜的山路上,尤其是在勾魂崖,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怎不让人惶恐?
爷爷来不及分析她是人还是鬼,转身拔起腿就往回跑,这时,那个女人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里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穿透了爷爷的心脏,绊住了爷爷的脚。
爷爷停在了她的身边,蹲了下去,鼓足了勇气,颤抖着撩开了那堆黑发,没有任何不可想象的恐怖,那张脸尽管很脏还沾着血迹,但仍掩饰不了其本身的姿色。
爷爷松了一口气,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试探了一下,她又发出了一声呻吟,这次的声音更轻,眉头微微动了动。爷爷什么也没想,把她背了起来。
这一刻,爷爷突然不再害怕了,那困扰了他一天的不安也突然消失了。也许,所有的不安只是为了遇见这个女人,尽管她来历不明,尽管目前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人是鬼,但这一切对于爷爷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弱了,终于最后一丝光被黑暗彻底吞没。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树林深处轻轻咳嗽了一声,但立刻就闭上了嘴,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月亮再没有从云层里探出来。夜的尽头,一个男人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寻常的。
爷爷刚从舅奶奶家里出来的时候,奶奶的眼皮就开始乱七八糟地跳着,跳得她心烦意乱。她起床点亮了煤油灯,撕了一小片红纸,沾了点口水贴在右眼皮上,谁知 不仅没用,眼皮反倒变本加厉地跳得愈发厉害了,她懊恼地把纸片从眼皮上扯下来,想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祸的说法,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该不是要出什么事吧?
她重新躺了下去,可是却怎样也睡不着,爷爷每次出去放电影,当天晚上都不会回来的,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现在,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让她不堪忍受的压抑袭上心头,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凝神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天地间,一片死寂。
今晚这是怎么了?
她把煤油灯吹灭,翻了个身,盖好了被子,闭上了眼睛。突然,她全身猛一收缩,蓦地睁开了眼睛,她强烈地感觉到此时就在这个房间里,多了一个她看不见的东 西,而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以一种致命的速度。它停在床前,就停在奶奶头部的位置,奶奶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沉重而浑浊的气息。奶奶全身 都麻了,几乎丧失知觉,躺在那儿想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躺在一旁睡熟的大姑姑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 陡然划破了寂静的夜,也把奶奶丢掉的魂儿给哭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她慌忙把大姑姑搂进怀里,在被窝里撩起上衣,把一只奶头塞进大姑姑嘴 里,但是大姑姑不吃,用一双小手使劲地推着奶奶,仍是没命地哭,奶奶只得从床上起来,点亮煤油灯,抱着大姑姑在房间里踱步。
那时候大姑姑还小,刚满周岁,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听奶奶说,大姑姑平时很乖的,基本上不怎么哭闹,奶奶看着大姑姑,发现大姑姑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两只小手在空气中乱抓,哭得声嘶力竭。
大姑姑把奶奶的心哭得又乱又痛,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么都哄不好,一直哭到再也哭不出半点声音,大姑姑才睡着,身体还在时不时地抽搐着。
奶奶突然想到刚开始在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她猛颤了一下,难道……大姑姑也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所以才会哭得如此厉害?奶奶瞪大了眼睛,惊恐四顾,除了她抱着大姑姑映在墙上摇曳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奶奶不知道,就在大姑姑突然大哭的时候,正在勾魂崖的爷爷也发现那个女人。
这个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显得更加漫长,煤油灯点了一夜,奶奶的心也悬了一夜,大姑姑睡着以后,奶奶的眼皮又开始狂跳,一直没停。恐惧过后更多的 还是不安,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爷爷,不是说她对爷爷没有感情,而是因为感情太深,致使她不敢把自己这种没来由的不详预感跟爷爷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她 失神地透过窗户看外面漆黑的夜空,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许是自己出现的幻觉,也许什么事都不会有,她这样自我安慰着。
她刚阖上眼睛,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听到爷爷的声音,她整个人瞬间就踏实了,但紧接着她又纳闷了,天还没亮,爷爷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奶奶端着煤油灯很快去开门,当奶奶看到爷爷背上那个蓬头散发、满身是血的女人时,吓得不由后退了几步,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先把门关上。”爷爷直接把那个女人背到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本来是祖父祖母的,自从他们相继过世后,房间就一直空着。爷爷把她放到床上,小心地放平以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可……可把我累坏了。”
“她是谁?”奶奶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男式衬衫,衬衫上沾满了血和泥水,有些地方被撕烂 了,露出白皙的皮肤,下身穿一条黑裤子,脏得不成样子,有一只脚光着,鞋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整个一副与人血拼过的造型。
“不知道,在路上捡的。”爷爷说得很随意,像是捡了一把雨伞。
“在路上捡的?”奶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不认识她?”
爷爷站了起来:“嗯,你帮她看看吧,她好像伤得不轻,我去解个手,快被尿憋死了。”
奶奶还想说什么,爷爷已经出去了。奶奶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床边,那一身触目惊心的血渍让奶奶有些心悸,奶奶不知道爷爷怎么捡到她的,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把她捡回来,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已经捡回来了,总得看看人家伤得怎么样吧。
当奶奶一触碰到她的皮肤,手指立刻像被电击一般缩了回来,奶奶发现她的身体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她该不是死了吧?奶奶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似乎 还有气息。于是,奶奶咬咬牙,把手伸向了她衬衫的纽扣,解开了她的衣服……然而令奶奶吃惊的是,她身上竟然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甚至没有任何瘀青,很 显然,衬衫上的血不是她的。
奶奶的脑子里猛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杀人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奶奶的头皮就麻了,还没等奶奶从这种念头里缓过神,那个女人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奶奶,那眼神冷冷的、白白的,没有任何色彩,分明就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与此同时,哇的一声,对面房间里的大姑姑又一次嘶哑地哭开了。
奶奶的心脏像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刺到了,再看那个女人时,她的眼睛紧紧闭着,保持着刚开始那样的姿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难道又是幻觉?奶奶迷糊了。
奶奶回到房间的时候,大姑姑已经不哭了,在爷爷的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儿语,一看见奶奶,便伸出小手要奶奶抱。
奶奶从爷爷手里抱过大姑姑,心疼地亲了亲大姑姑的脸。大姑姑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奶奶发现大姑姑看她的眼神里有着一种奇怪的东西,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奶奶一时没看懂。
爷爷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说道:“她怎么样了?”
奶奶有些不高兴,大姑姑哭成这样他不问怎么回事,反倒关心起那个捡来的女人。奶奶白了他一眼,抱着大姑姑躺下去,撩起上衣喂大姑姑吃奶,“她身上没伤,一点伤也没有。”
“不会吧?一点伤也没有?那她衣服上怎么有那么多血?”
“我哪知道?人不是你带回来的吗?”奶奶没好气地说。“你是在哪里发现她的?”
“勾魂崖的半山腰里,我看她昏迷不醒,就把她背回来了。”
奶奶的心抖了一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半夜昏迷在勾魂崖的半山腰里,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但紧接着奶奶又对爷爷的话产生了怀疑,因为爷爷平时外出放电影从不会连夜赶回来,她怀疑爷爷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她问:“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女的是不是认识?”
“天地良心,真不认识。”
“那你怎么晚上突然回来了?”
“想你……”爷爷撒了一个谎,撒得有些心虚,不过奶奶听起来很受用,立马就不生气了。她说:“青山,你明天赶紧把她送回去吧。”
“往哪送?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在哪捡的就送哪儿去呗。”
“那可不行,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一听这话,奶奶又生气了:“什么叫见死不救?她身上又没伤,何况咱们根本就不认识她,如果当时你碰到的是一个男的,你还会把他背回来吗?男人都一个德性!”
“什么话嘛!”其实奶奶没说错,如果当时是个男的,爷爷肯定是不会管的。
“本来就是,你自己想想,你不觉这件事情有些奇怪吗?好人家的女孩儿怎么会半夜出现在勾魂崖?而且一身是血,还穿件男人的衬衫,天知道她是不是杀了人,我可不想惹出什么祸端,等天一亮你就把她送走。”
“那……总得等她醒过来吧,问问她住哪里,直接把她送回家不是更好?”
奶奶想了想,说:“也成,不过我有些不明白,她又没受伤,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其实爷爷的心里一样有着太多的疑问,人是他发现的,他比奶奶更想知道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现在不想去分析,折腾了一夜,他太累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他翻了个身,咕哝着:“不说了,我困死了,等她醒了你问她吧。”
奶奶不说话了,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诡异,她从来不会出现什么幻觉的,这个晚上似乎什么地方都不对劲,还有大姑姑……没有任何预兆,奶奶在一瞬间读懂了刚开始大姑姑眼里奇怪的东西,是—恐惧!
从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的眼神里居然读出了恐惧!
“青山?”奶奶哆嗦了一下,推了推爷爷。
“嗯。”爷爷含糊地应了一声。
“丫头晚上有点反常,她好像很害怕,明天要不要带她去看看?”
爷爷没说话,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鸡叫了好几遍,黎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
那个女人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奶奶烧水给她洗了头洗了澡,又找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打扮得干净清爽了以后,奶奶发现她还不是一般的漂亮,两条细 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下面是一张薄薄的、让人心疼的嘴唇,那么柔弱,那么乖巧,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下来的古典美人,明眸如水、冰肌如雪。
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却让奶奶感到更加的不安,不是因为嫉妒她的漂亮,而是她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而且她不说话,从她醒过来到现在没有开口说过一个 字,她薄薄的嘴唇仿佛只是为了凑齐她的五官一样,神情呆滞,总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但是她的身体告诉奶奶,她有着极其复杂的心事。你瞧,十根手指紧紧地绞扭 在一起,显得紧张而心慌。最重要的是,从她的整体气质来看,她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这个年代,她更像民国时候的那种大家闺秀,身上流露出一种很自 然、且无法掩盖的娇弱与高贵。也许因为爷爷是在勾魂崖发现她的,再加上她一身是血,所以奶奶总觉得她不寻常,甚至有一丝鬼气,在她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不 可告人的秘密。
晚饭的时候,奶奶用眼神示意爷爷,爷爷装没看见,于是,奶奶又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爷爷一脚,爷爷才放下碗筷,干咳了两声:“那个……你、你住在哪里?”
爷爷的声音其实是很轻的,但好像还是吓着了她,她瞪着眼睛,惊恐地盯着爷爷。
爷爷把语气再放柔了些:“你住在哪里?”
她依然是那副表情,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奶奶白了爷爷一眼,把话茬接了过来:“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告诉……”
奶奶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奶奶拼命地磕起头来。奶奶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去扶她:“我说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快、快起来!”
听奶奶这么一说,她不仅没停,反而磕得更厉害了,把额头都磕肿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奶奶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忙不迭地说:“别磕了, 好妹子啊,你快折杀我了,姐不送你回家了,你就住在这儿,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住到你啥时候想家了咱们再送你回去……”
奶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有些冲动,事后她自己也后悔,暗暗责怪了自己好多天,但话已出口,还亲热地叫人家妹子,总不好这么快就把话收回吧,所以,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这样在家里住了下来。
她确实是来历不明,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包括那晚她为什么会一身是血地出现在勾魂崖。她只告诉了爷爷和奶奶她的名字。她摊开爷爷的手掌,用手指在爷爷的掌心写下了三个字—杜巧月。
杜巧月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自然要引起别人的怀疑,奶奶只得说是远房亲戚。奶奶起初指望杜巧月的家人来找她,结果两个 多月过去了,也没见人来找,她好像没有家人一样,后来奶奶也就再没有提送她走的事了,因为她确实挺讨人喜欢的,她留下来以后,奶奶在生活上轻松了很多,她 总是抢着帮奶奶干活,起早摸黑,什么都干,毫无怨言。而且大姑姑莫名其妙的哭闹也被她治好了,不知道她使的是什么法子。把大姑姑抱到她睡的房间里转一圈, 出来后大姑姑就不哭了,再也不哭了,奶奶问她是怎么治的,她摇摇头,笑着亲亲大姑姑的脸。她笑得很温柔,一点儿都不可怕,她的神情也不再呆滞,她把呆滞传 染给了大姑姑,大姑姑被她治了以后,是不会哭了,但也不会笑了,甚至连咿咿呀呀的儿语也不会说了,她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孩子。然而,奶奶并没有注意到这 些,只要大姑姑不哭,她的心就踏实了。
所以,悲剧不可阻挡地降临了。
那天中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就是那天中午的阳光比平时更烈了一些。奶奶喂大姑姑吃完米糊,就把大姑姑放到床上睡了,杜巧月 端了一盆衣服出去洗,爷爷头天被人请到别的村庄去放电影了,那个村有两户人家办喜事,所以连放两场,要到第二天才能回来。奶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一边晒太 阳,一边补一条开了线的裤子,可是补着补着就犯困了,打起盹来。
奶奶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姑姑哭了,哭得很厉害,她赶紧 跑到屋里,可大姑姑却不在床上,她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只有那哭声不断,旦就在这个房间里。奶奶凝神听着,寻找哭声的来源,然后,她的眼睛停在床头边的 那个小箱子上,就在她准备打开箱子的时候,大姑姑的哭声突然戛然而止,瞬间又在门口响起来。奶奶顺着哭声奔出门去,门外的场景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片墓地,四 周全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条条插在坟上的白色祭幡像幽灵一样起舞。在一座最小的坟堆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奶奶,头发很长很长,拖到地上,大姑姑就伏在 她的肩上,冲着奶奶挥动着小手哇哇直哭,奶奶又看到了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扑过去要抱大姑姑,手指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奶奶醒了过来,原来是针扎到了手 指。
奶奶把手指放进嘴里,抬起头来,杜巧月正在晾衣服,刺眼的阳光让奶奶有些眩晕,她看着杜巧月的背影,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惊悸,丢掉手里的裤子,跑进房间。
奶奶顿时傻眼了,大姑姑真的不在床上。
当奶奶把整个房间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大姑姑时,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啊!
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巧月,巧月!你看到丫头了吗?”
杜巧月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继续晾衣服。
奶奶又把屋子翻了一遍,仍没找到大姑姑,她想到梦里的那个女人,浑身哆嗦了一下,难道大姑姑真让人给抱走了?想到这里,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哗啦一下哭开了,完全没了主意。
杜巧月听到奶奶的哭声立刻跑了进来,奶奶一把抓住了她,无措地说:“丫头不见了!她不见了!我刚打了个盹她就不见了……”
杜巧月轻拍着奶奶的手背,意思是让奶奶先别激动,可是这种情况下奶奶怎能不激动?换成是你,你激不激动?奶奶推开杜巧月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喊:“丫头!丫头!你在哪里啊……”
杜巧月也跟了出去。
一直到天黑她们才回来,一无所获,奶奶还去后山的坟地里转了一圈,奶奶的眼睛哭肿了,声音也哭哑了。杜巧月做了晚饭端给奶奶吃,奶奶哪里吃得下东西,她整个人都懵了,她让杜巧月先回房间睡,她要好好地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大姑姑到底去哪儿了?
奶奶开始想,会不会是有人在开玩笑,把大姑姑藏起来了,可是谁那么无聊呢?即使真的是在开玩笑,看到奶奶急成这样,玩笑也该结束了吧?况且奶奶下午几乎 把全村的人家都找遍了,谁都说没有看见大姑姑,如果不是开玩笑呢?难不成大姑姑自己长翅膀飞了?还有那个梦……为什么会做一个那样的梦?它在暗示什么?别 人都说梦是相反的,为什么大姑姑真的不见了?
一种无名的恐惧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排山倒海般向奶奶袭来,裹得她胸口窒 息,她真的害怕了,因为大姑姑才一岁零三个月,才刚学会走路,走得还不稳,她是不可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床上摔下来的,即使摔下来,她也会哭啊,为什么奶奶一 点都没有感觉到?或者在梦里大姑姑的哭声是真实的,就算是真实的,但那么短的时间,一个活生生、且走路走不稳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换言之,如果没有 人偷偷地把大姑姑抱走,那么大姑姑肯定还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念头让奶奶全身一颤,手脚冰冷,恍如置身寒冬,冷得发怵。
奶奶的眼角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床头边的箱子上,立刻像被磁石吸在上面,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在梦里出现的箱子,在梦里,大姑姑的哭声曾从里面传出来过。那也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一只箱子,里面只是放衣物的,不可能……
尽管奶奶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但她还是梦幻般地向它走去,她觉得自己虚软得随时会死掉。
当她的手指刚触碰到箱子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甚至已经清楚地听到了大姑姑的哭声,看到了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
这是一种来自于母性的直觉。
箱子被打开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无声的打开一口棺材。
奶奶首先看到的是那件沾满鲜血的男式衬衫,爷爷第一次把杜巧月从勾魂崖背回家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件!奶奶记得,杜巧月洗完澡以后就把这件衬衫烧了,还是奶奶烧的,而它此时居然恢复了原貌跑到箱子里来了……
奶奶的意识近乎完全丧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它抱出来的,在这里,只能用“抱“这个字眼,因为在它的里面,正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奶奶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撕开那件衬衫的,麻木?抑或是发疯?
大姑姑早已断气,她的身体被拧成了麻花,以一种完全畸形的姿态定格在奶奶的瞳孔里。
如果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能够小心行事,多长一个心眼,那么有些悲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我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但她断定这件事情是杜巧月干的,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跑到家里杀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杜巧月!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这么残忍?对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孩子,她怎么下得了手?
奶奶想不明白,自己平日待杜巧月不薄,她为何会恩将仇报?奶奶也不敢再想了,大姑姑一死,她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越来越怕杜巧月,看到杜巧月比看 到鬼还要让她恐惧,她甚至不敢跟杜巧月照面,她觉得杜巧月不是人,杜巧月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与可怜统统都是伪装出来的,杜巧月是一个魔鬼,或者是杜巧月的身 体里藏着一个魔鬼,随时会蹿出来把奶奶拧成麻花。
最重要的是,只要奶奶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大姑姑扭曲的身体,和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还有杜巧月穿着那件满是鲜血的男式衬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无法从杜巧月杀了大姑姑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她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心力交瘁,精神非常抑郁。
好好的一个家,因为大姑姑的死,在一夜之间笼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阴霾。
爷爷伤心归伤心,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必须要坚强,草草地把大姑姑埋了以后,他开始静下心来分析这件事情的可疑之处,因为大姑姑死的时候爷爷不在场,所以 他也不知道事情具体是怎样的,但他从大姑姑被扭卷的身体来看,他觉得这件事跟杜巧月没有关系,那么……会是谁呢?他平时从不与人发生口角,奶奶也是村里出 了名的贤惠女人,谁会对大姑姑下手?而且手段如此残忍毒辣,动机是什么?还有杜巧月那件衬衫,明明被烧成了灰烬,又怎么会跑到箱子里去,还成了包裹大姑姑 的凶器?
难道是……闹鬼了?可是鬼魂索命也该有原因吧?杀死大姑姑,原因何在?
想 了半天,脑子都快想裂了,不仅没想明白,心里反倒乱成了一团麻,爷爷干脆什么都不想了,坐在床前,把奶奶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失去了丫头我也一样难受,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是吗?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你哭出来吧,别憋着,要不……你打我,骂我,你这样让我 怎么安心?”
奶奶呆滞地望着房梁,脸色白得发青,眼神空洞无望,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嗫嚅着嘴唇,苍白而机械地说:“是她杀了丫头……”
“不是的,不是巧月杀的,你知道把一个人的身体拧成那样要多大的力气吗?而且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巧月做不到,她做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爷爷的心里突然有些痛,一种莫名的痛楚在撕咬着他。
“是她杀了丫头……”奶奶依然这样说。
“真的不是她,你相信我好吗?她不会那么做的,我们不能因为一件衬衫就断定丫头是她杀的,那件衬衫不是烧了吗?还是你烧的。”
“是她杀了丫头……”奶奶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哎……”爷爷叹了一口气,明白此刻说什么也没有用,于是帮奶奶把被子盖好,走了出去。他看见杜巧月的房门虚掩着,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杜巧月正背对着爷爷,站在箱子边,像是在收拾东西。怎么,她要走了吗?爷爷轻咳了一下,她立刻转过头来,满脸是泪地看了看爷爷,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要走?”爷爷局促地支吾着。
她把头垂得更低了,像个无措的孩子,咬着下唇,用手指来回绞弄着衣角。
爷爷仔细看她,她有些苍白,有些娇弱,眼角眉端,有种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伤,微微战栗的肩膀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爷爷的心又痛了,问她:“为什么要走?我们对你不好吗?”
她慌忙摇头,摇落了一脸粉尘的泪珠,抬头急切而无助地望着爷爷,爷爷一下子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含义,她在为大姑姑的死自责,对那件衬衫也无法解释。
爷爷疼惜地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杜巧月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但瞬间又暗了下去。她敏感地看了看对面奶奶的房间,摇摇头,转过身继续收拾东西。其实她才住了两个多月,哪有什么东西可收,她由内到外穿的全是奶奶给她的,她只是不舍得,她的心里有着太多的不舍。
“那……你打算去哪儿?”
爷爷的话显然刺痛了杜巧月,她的眼泪更汹涌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没有哭出声音,她在拼命地压制自己。
爷爷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地、却又带着命令地说:“别走!”说完,爷爷不再等杜巧月有任何反应,走出了房间。
屋外,暮霜沉沉,爷爷出神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整颗心沉甸甸的。
人们常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最好良药,爷爷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时间一长,奶奶就会从悲痛中慢慢地走出来,不再怨恨杜巧月,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奶 奶的病情不仅没好,反而更加严重了,她只要一看见杜巧月就尖叫,甚至一听到杜巧月的脚步声就躲到床底下,而且没完没了地做噩梦,整个人憔悴得面目全非,眼 看就要精神分裂了。
有一天夜里,爷爷从梦中醒来,看见奶奶蓬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拼命地剪杜巧月的衣 服,剪得自己满手是血,着实把爷爷吓坏了,扑过去一把夺走剪刀,将奶奶搂在怀里,奶奶的身体抖得特别厉害,嘴里不停地咕哝着:“她杀了丫头,现在要来杀 我!她杀了丫头,现在要来杀我……”
爷爷心痛得不行,照这样下去,自然是不能再让杜巧月继续留在家里了,可是爷爷又不放心让她走,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家在哪里,有什么亲人,问她她就流眼泪,很显然她的过去是不堪回首的,那么,让她去哪里呢?
想了好久,爷爷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既然她没有地方去,何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一来,她有了一个安身之所,爷爷也不用再为她担心了,岂不是两全其 美?打定主意后,爷爷就开始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人选,最后锁定了邻村的王大山,王大山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木匠的,虽然家里不是特别有钱,但过日子还是 不成问题的,而且王大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长得也不难看,把杜巧月嫁给他,爷爷放心。
说归说,但最终要杜巧月自个儿点头同意才行,爷爷先把自己的想法跟奶奶说了一下,奶奶虽没说话,但从表情来看,她是绝对赞成的,只要看不见杜巧月,怎样都好。
杜巧月听爷爷说完,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爷爷猜想她是没有看到王大山本人,不好做决定,毕竟这是一辈子的事儿。于是第二天爷爷就把 王大山领到家里,王大山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当下就答应了,点头如捣蒜,临走前硬是给爷爷买了一瓶好酒。杜巧月还是那副样子,任爷爷怎么问,她既不摇 头,也不点头,爷爷没辙了,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可就在晚上,杜巧月突然点头了,笑得跟往常一样温柔,但是脸很苍白,眼睛里有一种寂灭的平静。
经过双方的商议,婚期定在七月初十。
结婚那一天,对于爷爷和奶奶,包括杜巧月自己,都是致命的。
本来好好的天气,到傍晚却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爷爷说好免费给他们放电影的,结果也因为天公不作美放不成了。杜巧月那天表现得极为反常,频频地向客人敬 酒,一杯也没让王大山代,而且她笑得特别开心,甚至靠在王大山怀里笑出了眼泪,爷爷总觉得她很奇怪,但又不好掺和,找了个借口连夜赶回家,爷爷那晚喝了很 多,躺在床上睡了。
“轰”的一声炸雷把爷爷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杜巧月自杀了,她的鬼魂回来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剪刀。
爷爷猛一翻身,跳下床,光脚冲出房间,打开了大门。
一道闪电划破雨夜,爷爷看见了她,她还穿着那件红嫁衣,圈着手臂,那么孤独、但又是那么执著地站在暴雨中,眼睛都快要被雨水淋得睁不开了。爷爷震颤地望着她,她的胸口上没有剪刀,她不是鬼,但是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就在她跟王大山结婚的当天晚上……
奶奶没有任何预兆地睁开了眼睛,爷爷不见了,耳边是狂风暴雨无休止的怒吼,风把没有关严的窗子吹得砰砰直响。奶奶的心沉了又沉,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她摸索着下了床,从门缝里看到杜巧月房间里的灯是亮的,她突然觉得很冷,慢慢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不值得,你懂吗?”这是爷爷的声音,尽管他把嗓音压得很低,但是奶奶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懂,只知道从勾魂崖你把我背起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了,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就算做不了你的人,我也要做你的鬼……”
奶奶如同遭闷棍一击,完完全全地懵了,脑子短时间里一片空白,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杜巧月是个哑巴,尽管她觉得杜巧月很可疑,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杜巧月的这番话无疑变成了一柄最锋利的匕首,把奶奶的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等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
“这事由不得你,你已经跟他成亲了,你是他的媳妇,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死也不回去。”
“你……既然你不愿意,为什么当初又要答应这门亲事呢?”
“我以为嫁过去可以忘了你,可是我忘不了,我真的忘不了,如果你一定要送我回去,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可以这么傻?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明白吗?”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每天能看见你,我愿意为了你装一辈子哑巴……”
“巧月……”
奶奶再也听不下去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紧紧地绞住了她,一个是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一个是杀死大姑姑的疑凶,她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血液沸腾了,愤怒被点燃到了极致,她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猝然分开,脸上是惊愕过度的神情。奶奶深吸了一口气,冲上去一把揪住了爷爷,又捶又打,重复地哭喊着一句话:“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我……”
爷爷木桩般地杵在那里,任由奶奶发疯。
杜巧月跪倒在地,抱住奶奶的腿:“对不起,不关青山哥的事,是我勾引他的,是我的错,你打我吧,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奶奶一脚踢开了她,所有的愤怒凝聚成一点,毫不留情地刺向了杜巧月,“你还有脸跟我说对不起?!你骗得我好苦,杜巧月,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对我?你先是杀了丫头,你怎么那么残忍,那么歹毒?丫头才一岁多呀,她才刚刚学会叫你姨……你现在又要来抢我的丈夫,你为什 么不干脆把我也杀了?你这个魔鬼!你要做青山的鬼是吗?你怎么不知道廉耻……”
随着奶奶的话越来越不留情面,杜巧月的脸也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她抱住脑袋,没命地摇着。“别再说了—”她骤然大叫一声,站起来冲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往胸口刺,爷爷魂飞魄散地扑过去抱住她:“不要啊!巧月!”
奶奶一看这情形更加伤心欲绝,她扑上去抢杜巧月手里的剪刀:“那就让我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们……”
顿时,三个人扭成一团,屋外的雨更大了,雷声震动了大地,把所有的吵闹和喧嚣都彻底被掩盖。在雷鸣与闪电交替的一瞬间,那把剪刀不偏不倚地插进了杜巧月的胸口,应验了爷爷的梦—她的鬼魂回来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剪刀。
说实话,奶奶一开始的确是想一死了之,或者杀死杜巧月的,可是在刚刚争执的时候,奶奶感觉,那把剪刀是杜巧月自己插进去的。
杜巧月的眼神飘过了奶奶,落在了爷爷的脸上,她说:“如果我有欠你们的,现在……不欠了……”
这是杜巧月说的最后一句话。
趁着天还没亮,爷爷把杜巧月的尸体藏到了后山的地窖里,那里面是放红薯的,每家都有一个单独的地窖,所以把尸体藏在里面,只要自己不露出马脚,一般情况下,别人是不会发现的。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尽管杜巧月的死是个意外,可一旦追究起来,爷爷和奶奶还是逃不掉责任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把杜巧月的尸体藏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王大山来问过好几次,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在爷爷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爷爷有些不忍,但是心一横就把他给搪塞回去了。是的,没有人怀疑杜巧月死在家里,就算 有人对杜巧月的失踪怀疑,那也只会跟王大山有关系,毕竟人是在他家里不见的。王大山有口难辩,不仅丢了媳妇,还成了冤大头。
杜巧月刚死的那一阵子,奶奶常常做噩梦,梦到杜巧月来向她索命。而且她和爷爷之间也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隔膜,日子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着,一直到大伯父出 生,家里才重新有了生气,但是好景不长,大伯父没满周岁就夭折了,接着后来生的孩子全都离奇地死了,没有一个活过周岁,直到父亲出生,奶奶才意识到可能是 杜巧月的鬼魂在报复,于是跟爷爷商量了一下,把杜巧月的骸骨移到后院的井里去,再把井封死,把杜巧月的鬼魂封住,她也就不能再作怪了。
也不知道是父亲的命硬,还是杜巧月的鬼魂真的被封住了,父亲没有出过任何意外,甚至没有生过一场病,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奶奶心里的石头也终于放下来了。本以为悲剧就此停止,没想到爷爷却在父亲五岁那年突然失踪了。
爷爷是吃完午饭出门的,去邻村放电影,临出门的时候还抱着父亲在空中转圈,疼爱地问父亲想吃什么他给带回来,没有任何预兆,但爷爷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奶奶方圆百里的村子都找遍了,谁也没有看见爷爷。
爷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失踪就是三年。
有天晚上,奶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爷爷在后院的那口井里,身体浸泡在井水里,只露着脑袋,爷爷的眼睛睁得很大,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奶奶是被父亲的哭声惊醒的,原来父亲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他也梦见爷爷在后院的井里。
奶奶第二天一早就托人捎信把舅爷爷找来,哭着让舅爷爷把井挖开,舅爷爷不相信,但他拗不过奶奶,当天晚上就把井挖开了。
那口井从封住到现在已经八年了,爷爷怎么可能在里面?
但确实是,舅爷爷从井里面捞出了爷爷,爷爷的身体还没有腐烂,他死在井里的时间应该不长。
而且,他身上穿的,是那件沾满了鲜血的衬衫,它曾经包裹过大姑姑的身体,它现在又穿在了爷爷的身上。
奶奶只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谁也不知道爷爷当年是怎么失踪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失踪了三年后离奇地死在了那口被封住八年的井里。
也许……杜巧月知道。
第二章
借一把可以分尸的锯子
天还没有亮,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让人窒息。
我扶着粗糙、湿漉漉、长满苔藓的墙壁,胆战心惊地往前走,尽管我像踩地雷般小心,但还是踩到了一些软绵绵的不明物体,被我惊动以后开始不安地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偶尔有东西从头顶飞过,扑棱着翅膀,我猜想是蝙蝠。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血蝙蝠,我有点害怕,大气也不敢出,在如墨般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躲避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一条必经之道,我必须要从这里走出去,才能找到我想要找的那个东西,或者才能躲开那个一直追着我的东西,更或者,是一次重生。
于是,我只能前进。
这时,一个粘糊糊的长条物体落在我的手上,并且很快地缠上了我的手臂,我尖叫一声,用力地甩掉它,拔起腿往前跑,不料却被一个东西绊倒了,我跌坐在潮湿的地板上。
我惊魂未定地朝那个东西摸过去,顿时,一股电流从手指瞬间蔓延到四肢,我的心脏险些跳出咽喉,因为,我摸到了……一个躯体,一个女人的躯体!
我的手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胸脯上。
我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来,一只冰冷的手猛然扣住了我的胳膊:“杀……杀……把我杀了……杀了我……”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种濒临死亡的浑浊。
我想要挣脱她的手,但是她抓得太紧了,就像长在我身上一样,我不得不用脚去踢她,没想到她的身体竟像是纸做的一样,整只手臂被我活生生地扯断了。她没有叫,但是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发霉的腐味。
我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前面跑,那只没有了身体的手仍牢牢地扣住我的胳膊。
突然,我脚下一空,像失控的直升机,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深渊,里面更是泥泞不堪。
依然一片漆黑,依然带着那只手。
我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吸附着我的身体,我四处乱抓,一些滑腻腻的东西缠上了我的身体和脖子,我挣开它们,奋力地往前面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线,我眼睛一亮,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那里爬去。
那束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
我看见了死神。他在笑,笑得那么慈祥,像冬日里暖暖的阳光。
他凝视着我,一如父亲凝视着孩子一样,笑而不语。然后,他轻轻地拉开旁边那扇门。
—死亡出口!
那只手陡然松开了我的胳膊,无声地落在了地上,轻飘飘的,就像从树上飘下来的一片落叶。在那截光滑的手臂上刺着一只血红色的蝴蝶。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在蓝天白云下伫立着一个白衣女子,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石雕,冷冷地跟我对视着,她的眼睛太深了,深不见底,磁石一样控制住我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将我吸附。
最后,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启,喃喃地说:“带我出去……”
我又一次在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
从我开始记事以来,我就常常做这个梦,这与一般的梦不太一样,一点儿也不模糊,就如同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甚至怀疑我在做梦的时候实际上是醒着的,也因为这个梦的频繁,而且每次都一样,导致这个梦似乎不再那么单纯了。
我不知道在梦里断了手臂的女人,跟旷野中的白衣女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杜巧月,我曾不止一次地问奶奶杜巧月的手臂上有没有蝴蝶,奶奶很显然不愿意再提杜巧月,总是岔开话题,问多了,她就怀疑我中了邪,再后来,我便不再问了。
我常常在梦醒后趴在窗子上出神地看着后院的那口井,那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带劫之后,奶奶就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把井封死了,还在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堆土,远 远看去,像一座坟茔。奶奶说杜巧月又出来了,所以我没事就盯着它看,我甚至希望杜巧月能从井里爬出来,我想看看杜巧月到底是不是我梦里的女人。
她说:“带我出去……”
从哪里把她带出去?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我的童年就是在研究那口井,以及那个梦中度过的。
生活继续。家里的日子越过越苦,没多久父亲就跟着别人跑到城里去打工了,听说学了驾驶,在一家水泥厂帮人开车,两年后把母亲也接去了,本来要把我跟奶奶 都接去的,可是奶奶死活不肯离开这里,也不让父母把我带走,她心里一直记着那个算命先生说过的话,父母拗不过他,只好把我和奶奶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农村。
转眼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每天都把我送到学校门口,看到我走进教室她才回去,放学时她又提前在学校门口等我,一直到我上中学。
因为村里没中学,要到镇上去读,奶奶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奶奶确实是疼我的,每个星期五她都从家里走到学校,然后坐着我的自行车回 家,星期天她又亲自把我送到学校,再步行回家,每个周末都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刮风下雨,她从不间断。从家里到学校大概二十里路,她每次都走 路,我心中不忍,劝过她好几次,但她不听,笑着说:“只要小烟没事,奶奶哪怕走到省城也是高兴的。”
我一天一天平平安安地长大,奶奶却越来越老了,身体佝偻着,我还真担心等我读大学了以后,奶奶怎么办?
今年的暑假,母亲回来了,化着淡淡的妆,头发也烫卷了,还染成了棕黄色,俨然一副城里人装扮,时髦得很。在这之前,她给我写过信,她在信里说,等我放暑 假的时候她就来接我,并且在信里说了她和我父亲现在的生活情况,他们已经搬到了S市,母亲在信里充满了抱怨,她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和我父亲努力了这 么些年,不仅没赚到什么钱,还欠了外面一屁股债,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好,父亲依然在帮别人开车,她则租了一间小店面做公用电话生意,还摆了几张麻将桌,顺 便抽点牌钱。
对于母亲来接我,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外,难得过年过节回来一趟,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早已习惯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日子。
可是奶奶依然不肯,她说什么也不让母亲把我带走,母亲有点儿不高兴了,那时候我还小,留在奶奶身边她不反对,现在我长大了怎么还不让她带走?她说:“妈,您别总还想着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小烟不是好好的吗?”
“她是好好的,那是因为她没离开过……”
“她没离开过?”母亲打断了奶奶的话,“她中学不就是在镇上读的,不是一样没什么事?”
“我每次都接送她的……”
“妈—”母亲皱着眉再次打断奶奶,那样子仿佛奶奶是一头倔强的牛,她显然是在对牛弹琴,“小烟跟着我和她爸,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我们会害她?她是我的女儿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奶奶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知道母亲是没注意到奶奶的不悦,还是装没看到,她说:“小烟已经长大了,就算我这次不接她走,她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吧?我可不希望她将来嫁在这里。”
“嫁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妈!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跟她爸在外面,她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里的,她迟早是要跟我们出去的,再说了,您也不可能守她一辈子啊,万一哪一天您……”母 亲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慌忙转开话题,把声音放柔了些,“妈,其实我和她爸只是想接她出去玩一阵子,等开学了,我们还会送她回来的。”
奶奶的身体轻微地战栗了一下,低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那就让她跟你去吧。”
“您不去吗?”
“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奶奶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冷。
临走的时候,母亲要拿钱给奶奶,奶奶不肯要,她说:“你们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一个老太婆要钱也没用。”然后又拉着我的手,哽咽着,“奶奶老了,不能再守着你了,你到了那儿自己要小心,千万别乱跑,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知道吗?”
我除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奶奶的话像遗言,让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奶奶要送我们去火车站,母亲不让,说太远了,奶奶也没坚持,就站在门口,抹着泪目送着我们。
这是我除了学校以外,第一次离开我出生的地方。
就在我跟母亲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我不会再回来了。
或者—我再也回不来了!
“小烟,下个学期读完你就别再读了。”
“为什么?”母亲突然说话把我吓了一跳,而且一开口就叫我别再读书了,我瞪大眼睛看她,“我还想读大学的,再过一年我就毕业了。”
“读大学干什么?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现在读大学要花多少钱?你还不如在店里给我帮忙呢,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这次来接你,主要就是 想让你去大城市见见世面,你要是运气好嫁到了城里,后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你不知道,常去我店里打麻将的一个李阿姨,她女儿在证券公司上班,我见过,长得 又黑又胖,丑得很,也不知道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居然让她一个客户看上了,那家伙,第一次去李阿姨家就给了三万块钱,说是见面礼,你瞧瞧。”说完,母亲递给 我一个苹果。
“我不吃。”我摇了摇头,说道。
“吃吧,女孩子应该多吃点水果,对皮肤好。”
“我真的不吃。”我皱了皱眉,莫名的烦躁。
母亲用橡皮筋把一头卷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咬了一口苹果,又开始絮叨开来:“我知道有些话说了你不爱听,可我都是为了你好,别信那算命的鬼话,什么命里带 劫、不能离开出生的地方,尽胡说八道,窝在农村里能有什么出息?你奶奶就是太迷信,脑子转不过弯,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你想啊,你现 在也不小了,快十九了吧,等你再读完几年大学都二十好几了……”
我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天快要黑了,车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我有些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听母亲唠叨。
我觉得母亲变了,她再也不是小时候一听说我有劫就把我搂在怀里的那个母亲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我觉得我跟母亲之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距离。
我突然想到奶奶,想到她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周末,从家里步行到学校,再坐着我的自行车接我回家的情景,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用雨伞遮住我,而她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我的心也湿透了。
火车到站是在夜里两点多,母亲带我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刀削面,然后拦了一辆的士,报给司机一个地址以后便不再说话,她看起来很疲惫,连连打着哈欠。
两点多的街道上依然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路边的一些大排档坐着通宵不眠的人在喝酒猜拳,很是热闹。的士开了十几分钟左右拐进一条漆黑幽静的小巷子,停在 了一间店门口,顺着的士的车灯看过去,店门旁边贴着一张蓝色的长纸条,上面有一行很醒目的字—长途每分钟0.15元。想必这就是母亲的店了。
这儿看起来很偏僻,没有路灯,也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跟外面的喧闹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母亲租的店面不大,两边放了几部电话机,中间摆着一张麻将桌,有一个很小的柜台,放着烟和零食杂物,靠里面的一间房里摆了三张麻将桌,显得特别拥挤,墙上固定着一个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从上面的小阁楼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我指了指上面,轻声问母亲:“我爸在上面睡?”
“嗯,明天他还要早起出车,就不叫他了,走,我带你去睡吧。”母亲边说边打开旁边的一扇门带我上楼。“妈,您跟我爸睡在小阁楼里不热吗?”
母亲叹了一口气,抱怨着:“那有什么办法,多租一间房要好几百呢,这里的房租贵得吓人,你爸又赚不到钱,还不是靠我一个人忙死忙活。”
说着,我们已经到了三楼,母亲打开其中一个房间,她把钥匙扔给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你先睡吧,我困死了,睡衣在衣柜里,是新买的,缺什么明天我再带你去买吧,我先下去了啊。哦,对了,厕所在二楼,就在楼梯旁边,里面可以洗澡的,有热水器,会用吧?”
“嗯,会用的,您去睡吧。”
母亲走后,我从包里拿出书和衣服放在枕头边,坐在床上四处打量着,这是一间很小也很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还有一台很旧的电风 扇,放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椅子上,我按了按开关,没反应。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海报和报纸,房间可能很久没有住人了,再加上不通风,散发出一股闷热的霉 味。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来到父母的家里,而是出来打工的。这种感觉让我多少有些懊恼。
发了一会儿呆,我从柜子里拿出睡衣,准备去洗个澡,坐了这么久的火车,浑身黏糊糊的。
二楼的大厅里乌漆抹黑的,不知道电源开关在哪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只能顺着楼道里的光往厕所里走,我推开那扇门,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把手伸到门旁边的墙上去摸索开关。
啪的一声,灯亮了。
与此同时,我的眼睛猛一下睁大,全身的血液直冲向头顶,差点尖叫出来。
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沾满了血的菜刀,那些血还在顺着菜刀往下滴……
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他是谁?三更半夜拿一把菜刀站在厕所里做什吗?顿时,恐怖电影中的种种情节肆虐地在脑中放映。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的脸上也沾着斑斑血迹,在灯光下显得极为可怖。当他看清楚是我时,很显然愣了一下,皱着眉头问:“你是谁?”
我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的眼睛无法从他的两腿间移开,并非我好色,而是在他两腿间那一大滩殷红的血渍让我心悸,那些血渍在他白色的裤子上刺眼得让人胃里发寒。我无法形容此刻的恐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把自己阉了!
他把自己阉了?随即我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倒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女人的声音:“阿树,阿树?”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的男人突然扔掉菜刀一把将我拉过去搂在了怀里,紧接着吻住了我的嘴。
我一下就懵了,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被男人搂在怀里,而且是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接吻,我忘了挣扎,惊恐地瞪着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随着一声女人的惊呼,他松开我,但他的手依然搂着我的腰,一脸挑衅地注视着站在门边上的女人。
“她是谁?”女人有着一张很漂亮的脸蛋,但此时已经完全扭曲了。她先是扫了一眼他的裤裆,但她似乎并不关心他是不是被人阉了,她更意外的是我的出现,所以她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我本能地想要挣开他,但被他搂得更紧。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地说:“你眼睛没问题吧,她是谁你看不出来吗?”
“我……”我刚想解释,那女人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我靠!这叫什么事儿?
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冷地说:“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滚!”
说完便用力一推,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脑袋重重地撞在门上,她显然怔住了,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紧紧地咬住下唇,咬得那么重,她的嘴唇都渗出血来,但她貌似丝毫也不觉得痛,一直紧盯着我,用那种让人冷到骨髓的目光,完全不亚于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
半晌,她把视线转向我身边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好!你给我记着!你会后悔的!你他妈也就这种眼光……”
什么意思?我很难看吗?
然后,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踩着我的睡衣,转身跑出了厕所。黑暗的楼道里很快响起了一串崩溃欲绝的哭声,由近而远,最终消失。
我回过神,用手捂住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开他,从地上捡起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睡衣往外面走。真是个倒霉透顶的晚上,莫名其妙地被人夺走初吻不说,还无故挨了一记耳光,我心里暗暗咒骂这两个该死的变态。
他一把拉住了我:“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放开我!”我不想看他,更不想跟他说话,对不起有屁用,我的半边脸颊还在火烧火燎地痛。
“你先听我说……”
我才懒得听他说!我挣开他,快步往楼上走,他也跟了上来,我想关门,被他用手挡住,我懊恼地把睡衣扔进床底下的脸盆里,瞪着他:“你想干吗?”
“跟你道歉。”他倚在门上,歪着脑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用不着!也消受不起!”
“你是……古小烟吧?”他看着我,不确定地问。
我愣了一下,立刻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他笑着说:“我前几天听你妈妈说了要去接你的,真是不打不相识,我叫吴子树,很高兴认识你。”
鬼才跟他不打不相识!我厌恶地看了一眼他伸出来的右手,没理他。
他把手收回去,尴尬地抓了抓脑袋,有些支吾地说:“刚刚真的对不起啊,她一直缠着我,所以我就……”
“别跟我说这些,我想睡觉了!”我冷冷地打断他,眼睛掠过他两腿间那一大滩血,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心想,他还不是一般的变态,他想甩掉他的女朋友,就该拿我当挡箭牌吗?还要用那样的方式!
想到这里,我又白了他一眼,心里更加的讨厌他。
“呃,那好,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明天……”
“明天再说吧!”我多一秒也不想看见他,只希望他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轻轻地拉上了门,说了句:“晚上谢谢你。”
谢谢我?我没好气地想。我都冤死了,就那个疯女人在厕所死盯着我的眼神,说不定她哪天会突然跑来把我杀了。接着我又想,吴子树甩掉她是正确的,因为她是如此得蛮横不讲理。
还有我的初吻……我用手背狠命地擦了擦嘴,再连呸了好几口,这才一头倒在床上。
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了敲门声,我以为又是吴子树那个变态,翻了个身,不打算搭理。但是敲门声仍在继续,不紧不慢,而且很有节奏,叩叩叩—叩叩叩—
我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谁啊?”
回答我的是:叩叩叩—叩叩叩—
夜深人静,敲门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翻了翻白眼,跳下床,猛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女子,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衣,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如纸。
还没等我开口,她先说话了,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来自云端。她说:“有锯子借么?”
“什么锯子?”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三更半夜的,她一直敲我的门,就为了借锯子?
“我刚刚把我男朋友杀了,我想借一把可以分尸的锯子。”
我一下就火了,骂了句:“神经病!”砰的一声,把她关在门外。
搞什么飞机?怎么城里人都神经兮兮的,喜欢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吓人?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脑袋昏昏沉沉的,去洗了个澡,然后下楼。母亲正在打麻将,生意看来挺好的,四张麻将桌全都坐满了。我一眼看见了昨晚那个变 态,他就坐在母亲身边看打牌,他也看见了我,笑容被我的白眼珠给瞪回去了,变成了一副哭相。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房东的儿子,在一间迪吧做DJ。
母亲说:“小烟,你起来了?昨天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我怕你累着,就没叫你。”说完又介绍一屋子打牌的人给我认识,“这个是刘阿姨,这个是李叔叔、张哥……”
我有些木讷地应着,一个也没记住。房间里乌烟瘴气,熏得我眼睛痛。
“小烟,你去外面吃吧,正好出去逛逛,看有什么需要买的。”然后母亲又加了一句,“阿树,你陪小烟一起去吧。”
一听母亲要让那个变态陪我去,我头摇得比什么都快:“不要啊,妈,我自己可以去的。”
“那怎么行?你刚来,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变态赶紧把话接了过去:“是啊是啊,而且这里很多坏人的,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哪。”
我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了好了,快去吧,早点回来啊。”说着,母亲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给变态,变态不肯要,笑嘻嘻地说:“小烟妹妹第一次来,我请客好了。”
母亲推辞了几下,就把钱收回去了,脸上堆满了笑,跟朵花儿似的:“那多不好意思啊……谁打的六条?我要碰……过了一圈了?你们打牌怎么也不报牌,没见我在说话吗?”
眼看着变态站起身,款款向我走来,我急得直跺脚:“妈……”
“行了,赶紧去吧!”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她丝毫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她只郁闷她的六条怎么没碰到。我悻悻地跟在他身后,心里不停地诅咒他。
他带我去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太阳很烈,街道上的人多得像蚂蚁,让人心情格外烦躁,尤其是跟这个变态在一起。而且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这种感觉很强烈,回头看时,却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也许……是昨晚那个女人吧。
他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可后来显然没耐心了,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瞎逛。路过一间麦当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一张脸被晒得通红,衣服也被汗浸湿了,他弯着身子,一边揉着发酸的腿,一边说:“小烟,我……”
我打断他:“请你别把我的姓省掉,我们好像还不熟。”看到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有些幸灾乐祸。
“OK,古小烟同志,我请你吃麦当劳吧。”
“不吃。”
“你还没吃饭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其实此时我也已经两腿发软,又累又饿,但我仍强撑着往前走,因为我实在讨厌他,讨厌到极点。
他追上来,他的耐心看起来就快要被磨光了,恳求我:“姑奶奶,你总不会就这样让我陪你走一个下午吧?你好歹买几件衣服啊,买完我们就回去了,我这儿有钱。”
“你有钱是你的事,我愿意光看不买,我又没让你跟着,你不乐意可以走啊。还有,我不是你姑姑,更不是你奶奶,你没有读过书吗?怎么连辈分都整不明白?”
“我靠!”他终于忍无可忍。“我没见过比你更不可理喻,更不知好歹的女孩子!”
说完,他不再管我的反应,抓住我的胳膊,连拖带拉往麦当劳里走,他的力气那么大,把我的胳膊拽得生痛,我挣扎着,用最难听的话骂他,惹得许多人都看着我们,他压低了嗓音说:“我建议你闭嘴,在这里,连小孩子都知道什么叫素质!”
他把我扔在一张座位上,然后去点东西,他帮我点了一份套餐,他自己只要了一杯可乐。
我本来准备赌气不吃的,可是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再加上一直生活在农村从没吃过麦当劳,刚闻到汉堡包的香味,立刻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真是饿坏了,没一会儿桌子上的食物被我一扫而空,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却看见他正一眼不眨地盯着我,那样子仿佛我是饿死鬼投胎。我的脸顿时就红了,瞪 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问:“干吗?没见过美女吃东西吗?”
“美女吃东西我见多了,但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你好像三天没吃饭了一样。”
我的脸更红了:“什么意思?谁规定不能多吃吗?”
他笑了,眉毛往上扬着:“当然不是,能吃是福嘛。还要不要?”
“不要!”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还有点帅气,可我对他横看竖看就是不顺眼。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
“你没来之前,你妈一直夸你,把你形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你又乖又懂事,我怎么觉得你像一只刺猬?”
“那也是因人而异,如果刺猬碰到了它不讨厌的人,它的刺就会收起来。”
“从来没有人说我很讨厌。”
“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像刺猬!”
他立马就笑开了:“其实你蛮可爱的,怎么,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一听他提昨晚的事我就来气,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侧过脸去不说话。
“我本来是想吓她的,没想到看见了你,她太烦人了,一直粘着我,怎么都赶不走,所以我就装梦游吓她。你不晓得,我有个朋友比我更绝,半夜爬起来,拿把菜刀在枕头上一顿乱砍,嘴里还喊着‘砍死你!砍死你!’,哈哈,吓得他女朋友当天晚上就跑了,再也没敢去找他。”
“你们真卑鄙。”
他挥挥手,不以为然:“有些女人太贱了,自找的,如果有一个很讨厌的男人一直缠着你,你会不会烦?”
“那你也不该对我……那样。”
“哪样?”他坏坏地笑。
“就是……那样。”
“哪样啊?”
“我……懒得理你!”
他突然俯过脸来,低声说:“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是第一次吧?你在学校没谈过恋爱?现在的学生不是都很开放的吗?”
“你—”我的脸由红转成白,气得说不出话。
他又笑了,笑得更坏:“要不这样,你也亲我一下,算扯平了。”
刚说完,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很不自然地坐直了身子。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高高大大、有点冷漠,又有点英俊的男人正往这边走来,很大方地坐在了我们这一桌:“吴子树。”
吴子树挠挠脑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给男人点上,嬉皮笑脸地说:“罗队长好,今儿怎么有空来吃麦当劳?”
男人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很严肃地说:“我刚好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吴子树拍拍胸脯:“你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
“住在你们家四楼的那个女的你认识吧?”
“哪个女的?我们家四楼住了好几个女的呢。”
“就是靠阳台那一间的。”
“认识啊,不过从来没说过话,那女的好像脑子有点不正常,每次出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了?”
“她涉嫌一宗谋杀案。”
吴子树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谋杀案?她杀人了?”
“我们在她住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碎尸,死者应该是她男朋友,凶手将其肢解,并将头颅放在高压锅里炖,初步断定死亡时间是在昨夜十二点到两点之间……”
“哇!”吴子树惊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吧?肢解?怎么那么变态?”
我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女的长什么样?”
男人转头看我,有些意外,仿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吴子树忙说:“我朋友,刺猬。”
“刺猬?”
我没说话,实际上我已经说不出话,我感觉呼吸困难,全身发冷。
我记得昨晚有个女人三更半夜来向我借锯子,她说:“我刚刚把我男朋友杀了,我想借一把可以分尸的锯子。”
我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喂!发什么呆呢,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我木讷地摇了摇头。
吴子树又说:“我早觉得她不正常了,没想到这么变态,你看看,女人真是太可怕了,一旦发了疯,多残忍的事儿也干得出来。”
“刚刚那男的是警察?”
“嗯,刑警队的罗天,那小子,狂得很,我都不爱搭理他……”
牛皮还没吹完,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对,我是,你是哪位……你怎么知道……在哪里……”他脸上的肌肉慢慢僵住了,很敏感地看看四处,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在这儿等他,神情凝重地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面走。
他前脚刚走出麦当劳,我后脚就想离开,我刚站起来,才发现出来的时候因为太生气,母亲店里的地址我都没记,电话也没记,我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以后他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几次想跟我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仿佛隐藏着巨大的心 事。如果换成是别人,我肯定会问的,但他的事,我不想过问,也没有心情过问,我满脑子全是昨晚那个女人来向我借锯子的事。
回到母亲店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四楼的碎尸案显然震动了整条街,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房东太太,也就是吴子树的母亲说,四楼那对情侣是一个月 前租进来的,因为这一带租房子不需要身份证,所以房东太太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只知道他们很少出门,也从不跟人多打交道,而且那女的看起来 不太正常,大夏天的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总是戴着一副墨镜,房东太太以为她患了什么病。下午三点左右,房东太太去四楼收房租,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反应,但 是从房间里传来一股刺鼻的怪味儿,有点像肉香,却又腥得让人作呕。于是,房东太太去拿钥匙开门,屋里的情景让她当场晕倒,墙壁上、床上全是血,那些碎尸七 零八落的抛得到处都是,那个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夜里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那个女人住在四楼,她为什么会跑到三楼,偏偏是我的房间来借锯子?别人都说她平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墨镜,为什么又会卸下武装以真面目站在我的面 前?昨晚她没有在我这儿借到锯子,那她又是用什么分尸的?难道她又去向别人借了?如果她本身就有可以分尸的凶器,那她为什么又要跑来向我借?她就不怕我当 时信以为真报警么?
我觉得整个人陷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沉沦、再沉沦……
叩叩叩—叩叩叩—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对于敲门声,我现在极度恐惧。
寂静的夜里,敲门声仍在固执地响着,它不会理会我这一刻的恐惧。就跟昨晚一样,不紧不慢,且很有节奏,每敲三下,停一下,再继续。
我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颤抖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小烟。”
我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母亲。我跳下床,拉开了门,头皮一下就炸开了,站在门口的分明就是昨晚那个女人,她依然穿着那条近乎透明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正在往下滴水。这个该死的女人装成母亲的声音骗我给她开门。
她说:“我刚刚把我男朋友分尸了,谢谢你的锯子。”
话音刚落,她举起了一把血淋淋的锯子……
我尖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我立刻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救药般的恐惧向我袭来。
我想起了房东太太说的话:“她一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知道她真正长什么样。”
我的心揪痛了一下,也就是说,我很有可能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
第三章
听着,我们谁也逃不掉
这一觉又睡到下午,刚到店里,我意外地看见母亲正在收拾东西,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刚哭过,我以为她跟父亲吵架了,我问她:“妈,您怎么了?”
母亲没有抬头看我,自顾地收拾东西:“你奶奶死了。”
“奶奶死了?”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嗯,上午接到的电话。”
“怎么可能呢?我们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听说是……喝了农药。”母亲吸了吸鼻子,“你爸去买火车票了,下午就回去。”
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转身拉开门就要往楼上跑。
“你去干吗,小烟?”
“去收拾东西。”
“不用了,我跟你爸回去就行了,你在这儿看店,反正你回家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刚准备说话,父亲回来了,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一脸的烟容。他买好了两张火车票,是下午五点四十的。
我把无助的眼光转向父亲:“爸,我想跟你们一起回去。”
说实话,即使奶奶没死,我也真的想回去,我发觉我根本不适应城市里的生活,尤其是经过四楼碎尸案一事,我更不想呆在这里了。
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母亲,他说:“要不……让小烟一起回去吧?”
“都回去了谁来看店?回去处理后事最少得十天半个月,这么久的生意都不要做了?”
父亲点了一根烟,小声地说:“我都跟你说过了,不要硬把小烟接过来,要不然咱妈也不会……”
“我哪知道会这样啊?说得我好像巴不得她早点死一样,我要知道她会喝农药,我还能把小烟接过来?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了?真是的!”母亲的声音很尖锐,城市的生活把她熏陶成了一只母老虎。
父亲显然很怕她,听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吱声了,我也不敢再说话。母亲收拾完以后,把店里的钥匙拿给我,让我这段时间睡在店里,别到处乱跑,又告诉我怎么收 电话费跟麻将钱、怎么锁门,如果有不懂的就去问吴子树。临走母亲又给了我五百块钱,说让我省着点用,他们料理完后事就会尽快回来。
父母走后,我的眼泪一直没停过,越想越难受,从小我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到最后,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她一定是担心我会有什么劫,不想看到我出意外,所以她才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傻奶奶啊!
我心里多少有些怨恨母亲,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回去呢?难道看店比奶奶的死更重要?她变得如此势利。
一直到夜里一点多,最后一桌麻将才散场,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越吵越厉害,最后,母亲的店变成了战场,茶杯跟烟灰缸满天飞,我很不幸地被目标击 中,头破血流。直到警察来了,才结束了这场纷争,我被送去医院,额头边缝了四针。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一般的倒霉,父母刚走就碰上这档子事。
送我去医院的是昨天在麦当劳遇到的那个警察,我记得他好像叫罗天。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刚到S市?”
“嗯,前天晚上到的。”
“那你怎么会是吴子树的女朋友?”
“鬼才是他女朋友!”我嘟哝着,侧过头看他,他的眼角眉梢有着一种异常的冷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是不是经常闹事,所以才认识你的?”
他干笑了两声,没回答。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个案子……有进展吗?”
“嗯?什么案子?”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四楼的碎尸案。”
“哦,没有。”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赶紧摇头说:“没有啊,我前天晚上才到S市,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那件碎尸案好像也是在前天晚上发生的。”说完这句话,他便噤了声,再不开口了。
我有些矛盾,不知道要不要把那个女人向我借锯子的事告诉罗天,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罗天不相信呢,是啊,我刚到S市,那个女人就来问我借锯子,还明目张胆地说她刚刚杀了她男朋友,想要借锯子分尸。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说出来谁信?
矛盾了半天,我最后决定还是不说算了,可别把我也卷进去。
罗天把我送到家就走了,我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感觉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额头上贴着一块厚厚的纱布,肯定会留下一条疤的,唉,看来是破相了。
我把地板扫干净,又把桌椅板凳全都收拾好,这才准备关门,折腾到现在都快凌晨四点了。
突然,一个人影直直地冲了过来,砰的一声撞在门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进我的鼻孔,我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
眼前的人全身都是血,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他的手臂上、脖子上以及脸,布满了一道道可怕的血痕。
他倚在门上,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恐惧。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耳边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冰冷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打个电话……”他刚一张口,鲜血就从他嘴里往外涌。
我惊恐地看着他。我也濒临绝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三更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害怕他会出其不意地攻击我,我更害怕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伙人拿着刀一顿乱 砍,天知道他是不是正在被人追杀。我紧紧地贴着墙,失去了任何思考应对的能力,身体就像被施了某种魔法一样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睛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电话机旁边,颤抖地拿起了听筒,我看见他的后脑勺上也有伤口,血肉模糊。
他拨了一串号码,然后艰难而低哑地说:“听着……我们谁……谁也逃……不掉的……”
他挂掉电话,转过身来看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走去,走到门边上,他再次转身看我,露出了一口满是鲜血的牙齿……
老天!他居然在笑!
我猛地关上门,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我盯着那部电话机,上面沾满了斑斑血迹,证明刚刚我所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幻觉。
他最后对我的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我一眼看见电话机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应该是他掉在这里的,我奔过去拿起包,刚准备开门,却又犹豫了,我发觉自己害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我根本就不敢开门。
只觉得手里的包很沉,而且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烫,最后,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响,我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计费器,每次打完电话它都会叫的,但是刚刚那个人挂电话的时候,它没有叫。
它为什么没有叫?
我慢慢地走到那部电话机旁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按了“免提”,紧接着又按了“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机械的声音中藏着一根无形的针,刺穿了寂静的夜。
我耳边又响起那个人说的话:“听着……我们谁……谁也逃……不掉的……”
他在对一个空号说话?
我一夜没睡好,到中午才起来开店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坐在那儿盯着电话机发呆,我在等那个人来拿他的包,也在想昨晚那个奇怪的电话为什么会是空号。看 他的样子明明对方有人接的,可是,如果真的打通了,计费器为什么又没叫?而且我拨过去的明明就是一个空号,难道他真的是在对一个不存在的号码说话?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是个疯子?昨晚的电话只是他的疯言疯语?
一个被人砍得满身是血的疯子?还带着手提包?
不!他绝不是疯子!
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推测,他被人砍成那样包还没丢,足以证明包里面装着很重要的东西,既然那么重要,他为什么打完电话后又把包丢在店里?
还有他临走时的欲言又止,他想跟我说什么,还是想告诉我什么?我已经不敢再提他的笑了,一想到他的笑就让我毛骨悚然,因为,他的笑太奇怪了,不是微笑, 也不是大笑,更不是介于微笑与大笑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用文字来描述。我昨晚对着镜子把他的笑研究了半天,最后跟动物园里大猩猩的龇牙勉强对上了号,这个 不符合逻辑的结论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怎样才能笑成大猩猩的龇牙……
我一点儿也不想去想这件事情,但越是这样,它越清晰地在我脑子里翻滚,结果,越翻滚越乱,越乱就越害怕。
晚上,我趁着没人来打麻将,早早地把店门关了,我害怕半夜又有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打电话。
柜台上一张摊开的报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被人放在那里的,我拿起来看,一则血腥而醒目的新闻占据了我的眼球,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地狱。
早上七点,在南湖公园发现一具男尸。经验证,死者名叫钟诚伟,28岁,S市人。死者的脸皮被割掉,身上有多处刀伤,死亡时间大约九个小时。据初步分析,警方怀疑这是一起蓄意凶杀案,真正的死亡原因警方正在调查中。
死者身份证上的照片被放大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他就是昨晚来店里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叫钟诚伟,他死了。
我反复地看着那句话—死亡时间大约九个小时。
怎么可能会是九个小时?如果按照早上七点发现他的尸体来推算,他应该是昨晚十点钟死的,那我深夜四点钟左右见到的那个人,他是……
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会不会是法医搞错了?可即使搞错,也不应该错得那么远啊,从十点到四点,近六个小时的差距,那是什么概念?不可能会有那么粗心而又不负责任的法医吧?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我的脑子乱七八糟地转着,我甚至想到了报警,或者去找罗天,可是找到罗天后我怎么跟他说呢?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打电话?而且打的还是空号?搞不好他不仅不相信,还会认为我跟钟诚伟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该怎么办?
偏偏父母在这个时候回农村料理奶奶的后事了,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怎么办?去找那个变态吴子树吗?不!我宁可被吓死,也不去找他。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奶奶,为什么我刚到S市就碰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呢?先是有个奇怪的女人三更半夜向我借锯子去分尸,然后又有人打架不但砸伤了我的 头,现在又碰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跑来店里打电话,这一切都是偶然,还是我真的命里带劫?奶奶,您能告诉我吗?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我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半天,我终于决定什么都不管,对!就装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他的包还在抽屉里锁着……
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我的意识被分为两半,一半让我把包扔了,还有一半让我把包打开。
也许把包扔了,所有的事情就结束了,可一旦打开了……
恐怖永远藏在未知里,它在诱惑我。
扔掉,还是打开?
我紧张得无以复加,仿佛拿自己的生命去下一次注定会输的赌注。
蓦地,我的心脏猛一收缩,我用了最快的速度,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包,拉开了拉链……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去招惹的,如果一旦招惹,它可能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死去。
我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因为我对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都不熟悉,所以我一出门就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永和西路。
你好像比我还紧张钟诚伟留下来的包里到底装了什么,对吗?我现在告诉你,是五万块钱现金和一封信。
你不知道,我在数那些钱的时候,我的手指因为颤抖得厉害有些痉挛,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现金摆在我的面前,最重要的,我数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留下来的钱,这跟捡到钱不一样,相当于遗物,遗物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钟诚伟死得不明不白,且太恐怖。
说来有些脸红,你千万别认为我是一个很龌龊的人,有那么一刻,我产生过想要把它占为己有的想法,谁能抗拒金钱的诱惑?矛盾了很久,最终因为心不安理不得,怕半夜有鬼来敲门而断绝了这个念头。
不过我现在也不能确定那五万块钱是不是钟诚伟的,因里面的那封信,我当时甚至想,钟诚伟是不是抢了别人的包而被人砍成那样,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因为他打 电话说的那句话,如果钟诚伟打电话的时候真的已经死了,那鬼魂拨一个空号就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那句话—我们谁也逃不掉的。什么意思?难道他早就预知到了 自己的死亡,而且死亡还会继续?
那么,下一个又是谁?
信是写给永和西路137号的 吴咏倩的,从名字来看,对方应该是一个女子,但奇怪的是,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写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更奇怪的是,信封上的字写得特别没有力度,有些字 的笔画还没有写出来,歪歪扭扭,让人感觉写这些字的人根本握不住笔,又像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写的一样。
难道是钟诚伟在 临死前写给吴咏倩的?他想告诉吴咏倩下一个死去的人就是她?可为什么要写信呢?同在S市,打电话或者亲自去一趟不是更方便?他能在死了之后来我母亲店里打 电话,又如何不能把包直接送到吴咏倩手里?难道他们不能见面也不能联系?钟诚伟是想让别人转告吴咏倩?
说到钟诚伟来店里打电话,这件事情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死讯之后,第二天就找人打听南湖公园在哪里,是在城南,离母亲的店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实在想不通钟诚伟为什么会在死了之后跑这么远来打电话。
钟诚伟的死法很恐怖,他跟凶手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对方要残忍地把他的脸皮割下来?
要怎样才能把整张脸皮割下来?是怎么割的?也许……凶手是一个外科大夫。
我越发觉得这件事情离奇古怪,于是考虑再三决定去一趟永和西路,也许能从吴咏倩那里找到一些答案。我本来是想等父母回来以后再做打算的,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没有半点音讯,父亲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想必是在农村没有信号。
的士开了十来分钟后,拐进了一条比较偏僻的小巷子,又经过七拐八弯以后停在了一幢房子门口,我付了钱下车。这里是一片平民区,很安静。我走近了那幢房子,看清了门牌,正是永和西路137号。
屋里亮着灯,应该有人在,于是我按响了门铃。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我不知道见到吴咏倩以后会听到一个怎样的故事。
随着一阵咳嗽,一个老头儿开了门,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蓝格子大短裤。他问我:“你找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而且木木的,态度很不好。
“请问吴咏倩在吗?”我边说边往里面看,一个老婆婆正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是一片雪花,没有图像,也没有声音,她在看什么?
“你是……”他上下打量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是她朋友,她在家吗?”
“不在,这死丫头很多天都没回来了。”
“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肯定又是跟刘家明那帮人在一起鬼混了,这死丫头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了,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跟那些流氓在一起,这死丫头越大越管不住了……”他一口一个“死丫头”,听得我心里很别扭。
“呃,那您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吗?”我看见他的神情有些警觉,马上很小心地加了一句,“我找她有点儿急事,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晚跑来打扰您,对吗?”
他又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有些敏锐,带着几分审视,看得我浑身不自在。然后,他走到电视机旁边,拿出纸和笔,伏在电视柜上写着什么。老婆婆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无视我的存在,就像一尊冰冻的石雕。
老头儿写完了,撕了一张纸走过来递给我:“这是刘家明的电话,你自己去找吧,看见那死丫头叫她赶紧死回来,心都野了……”
我连连点头,谢过他,刚准备离开,坐在沙发上的老婆婆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双白色的肉球,里面没有黑眼珠。
她是一个瞎子!
在我呆愣之际,她咧开了嘴巴,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看不出来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我一口气跑出巷子,生怕跑慢一点就会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住,老婆婆的白肉球像长在了我脑子里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我找了一间公用电话,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刘家明的电话,他那边很吵。“请问你、你是刘家明吗?”我轻拍着喘伏的胸口。
“是的,你谁啊?”
“我找吴咏倩,她现在跟你在一起吗?”
“谁?”
“吴咏倩。”
“哪个吴咏倩?”还没等我说话,他的声音紧接着提高了八度,“你说什么?你找谁?”
我以为他那边太吵没有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他不说话了,那边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轻声地问:“喂?你在吗?”
“在。”
“那吴咏倩……”
默然了片刻,他说:“她死了。”
我叫起来:“她死了?”难道我来晚了?
“是的,已经死了两年了!”
二十分钟后,我坐车赶到了刘家明开的那间“心相印咖啡厅”,他找了一间包厢,我们相对而坐,包厢里开着空调,比外面舒服多了。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左右,头发剃得很短,眉毛很粗,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白金项链,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臂上露出小半截文身,看不出来纹的是什么图案。这是一个有点野性的男人,不是很英俊,但是颇有男人味。
他从裤兜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怎么称呼你?”
“我叫古小烟,你就叫我小烟吧。”
“你跟吴咏倩是朋友?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说话的同时,他倒了一杯茶给我。
“唔……”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我根本不认识吴咏倩,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他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鼻尖下闻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扭转了话题。
“我刚刚去她家了……”
“你去她家了?”他打断我,皱了皱眉头,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嗯。”
“她家有人?”
“有啊,两个老人,就是他们告诉我你的电话的。”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确定……那是她家?”
他的样子把我弄迷糊了:“永和西路137号,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神情变得很沉重,他说:“你见到的那两个老人长什么样?”
我大致形容了一下,他连抽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喃喃自语道:“那应该是她的爷爷和奶奶,他们怎么会记得我的电话……”停顿了一下,他突然看着我,语气变得生硬,“你根本不是咏倩的朋友,你是谁?”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其实是钟诚伟的朋友。”
“钟诚伟?那更不可能。”
“是……真的。”我决定厚着脸皮一口咬定是钟诚伟的朋友,因为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找错人,从他嘴里应该能问到一些事情。
他的一边嘴角微微向上倾斜着,这种皮笑肉不笑里带着一种揶揄的味道,让我心里发虚,但我仍故作镇定地看着他,他说:“如果你是钟诚伟的朋友,那你应该知道咏倩的情况,还有她的爷爷和奶奶,而且钟诚伟的朋友我基本上都认识。说吧,你到底是谁?来找我干吗?”
“是这样的……”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其实……我是钟诚伟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喊他妈喊……表姑妈,我一直住在农村,这几天刚刚来,所以你从来没有见过 我,我也确实不认识吴咏倩,我前几天在钟诚伟的房间里看到了一封信,是写给吴咏倩的,我琢磨着信很重要,所以我就去找吴咏倩,我不知道她已经……我本来是 想帮钟诚伟把信给她的,然后就找到了你。”我越说越顺口,到最后一气呵成。
他点点头,打量着我,看我编得如此认真,再加上我本身一副土里土气的装扮,他似乎有些相信了。他问:“那你知道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吗?”语气明显较之前柔和多了。
我松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打开看。”
他又点了一根烟,把身体靠在椅背里,沉吟片刻,轻声说:“钟诚伟也死了。”
我心里掠过一阵惊悸,他说钟诚伟“也”死了,而且说得那么平静自然,似乎钟诚伟的死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他的话里还听出来,钟诚伟跟吴咏倩的死好像有一定的联系,那么他跟钟诚伟还有吴咏倩是什么关系?
我看看他,叹息道:“是啊,好像是被人砍死的,凶手太残忍了,我那天刚看到报纸的时候……”
“报纸?”他打断我,“哪一天的报纸?”
“就是发现他尸体的那一天。”
“什么报纸?”
“我……没注意。”我当时只顾着害怕,还真没注意是什么报纸。
他诧异地看了看我,随即便苦笑了一下:“可能是你记错了吧,像钟诚伟这种根本就破不了的案子,他们是不可能让登报的,更不可能会在当天。”
听他这么一说,再回头想想那张报纸,好像是有些可疑,早上七点发现钟诚伟的尸体,当天登报的可能性确实很小,但我的的确确是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否则我 怎么会知道钟诚伟的死,又怎会知道死者就叫钟诚伟?可是……是谁把那张报纸放在柜台上的?纯粹是为了让我看到那则新闻?刘家明又为何那么肯定地说钟诚伟的 案子根本破不了?是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案子,还是他知道凶手是谁?
“你觉得……”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听我的,这件事情你别管了,根本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可我已经知道了。”
“对你没好处,真的,相信我。”
“为什么?”我不解,但也更增强了我的好奇心,见他沉默不语,我央求他,“你告诉我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保证不跟别人说,我保证!钟诚伟的死……是不是跟吴咏倩的死有关系?”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决定泄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他说:“你知道吗,咏倩的家里已经两年没有住过人了。”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两年没有住过人?那她的爷爷和奶奶……”
“他们早就死了。”
我的心一沉:“早就死了?那我刚刚看到的……”我没敢往下说,我想起老婆婆的白肉球,浑身打了个冷战。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烟雾弥漫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变得模糊起来。
“我们三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到高中,钟诚伟和咏倩还是同桌,那时候我们玩得特别好,在学校里,谁也不敢欺负我们三个,当时我们还有一个绰号,叫‘火鸟三人帮’,你知道火鸟吗?”
“火鸟?”
他点点头,又点了一根烟,神情有些伤感,他接着说:“这个绰号是咏倩取的,说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的寿命只有五百年,五百年后,它会把自己投身到烈火 中烧成灰烬,这灰烬又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咏倩说我们三个人的友谊要像火鸟一样永生不灭。其实,咏倩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 她妈妈后来跟一个男人去了东北,再也没回来过,她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也许是因为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的原因,咏倩的性格很古怪,在学校就跟男孩子一样,打 架、闹事,什么事儿她都敢干,12岁就学会抽烟,13岁就开始谈恋爱,学校里几乎没人不怕她的,她有一种玩命的性格,要不是她奶奶一直跟校长磕头,学校早 把她开除了,她是第一个敢当着老师的面抽烟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女学生,说实话,我那时挺喜欢她的,她那么古怪,那么叛逆,那么与众不同……
“我记得那一天,是我们读高三的时候,就快要毕业了,咏倩也不知道从哪儿想出这么个主意,说要去鬼屋玩碟仙,我们当时一共六个人,除了我、钟诚伟、吴咏 倩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子,都是同一个班级的,她们一听说要去鬼屋,死活也不肯去,咏倩说大家快毕业了,以后没机会搞什么活动,硬是将那三个女孩子一起拉了 去。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心高气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那间鬼屋里原来住了一对情侣,男人为了金钱地位抛弃了女人,女人便在生日那天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上吊自杀了,死状极其恐怖,她在上吊之前把自己整张脸皮都割下来了,还下了一个最毒的诅咒。”
“诅咒?”我张大了眼睛,感觉自己在听鬼故事。
“是的,但是谁也不知道她下的诅咒是什么,她死后的第三天晚上,抛弃她的那个男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鬼屋,结果也吊死了,而且就是吊死那个女人位置,脸皮同 样被割下来了,后来那里就经常闹鬼,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天知道咏倩怎么会想到去那里玩碟仙。我们到鬼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也许是封存了太多年,到处都是 蜘蛛网,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为了增加恐怖气氛,我们就在他们吊死的房间请碟仙,刚刚把碟仙请出来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女孩子说她想上厕所。你应该听说 过碟仙吧?如果把它请出来以后,手指是不能随意离开碟子的,否则……”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又点了一根烟,他的烟瘾看起来很重,一根接一根,包厢里因为开着空调,烟排不出去,熏得我头痛欲裂。碟仙我是知道的,学校里那些女孩子有事没事就爱研究这些恐怖游戏。
“钟诚伟当时正在追那个女孩子,变着法子讨好她,就说要陪她一起去上厕所,那个女孩子可能真的是憋坏了,不顾大家的反对硬是把手指从碟子上拿开了,她跟 钟诚伟出去以后,很奇怪,碟子的箭头很快地指向了一个‘死’字,再也不动了。没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了一声尖叫,是钟诚伟发出来的,我们一下就懵了,全都忘 了不能把手指从碟子上移开,你知道我们在厕所看见了什么吗?”
“什么?”我感觉全身发冷,呼吸不顺畅。
“那个女孩子死在了厕所里,脸皮被割下来了,贴在厕所的镜子上。”
我忍不住问:“那会不会是钟诚伟……”
“钟诚伟做不到,他不可能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人,再割掉对方的脸皮,何况对方还是他喜欢的人,这件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天正好是那个女孩子十 九岁生日,紧接着,另外两个女孩子也相继地死去,分别死在女生浴室和宿舍,同样都是在她们生日那天被割掉脸皮。我们三个人都快疯了,担心自己哪一天也会被 割掉脸皮而死,尤其是钟诚伟,都要精神失常了,可是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再步入社会,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三个人却一点儿事都没有,咏倩还打趣道,我们是 永生不灭的火鸟三人帮。但就在我们快要把那件事情忘掉的时候,咏倩突然出事了,死法跟那三个女孩子一模一样,也是在她的生日那天。钟诚伟那天哭得很厉害, 我从没见他那么伤心过,他哭着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永生不灭的火鸟,全是骗人的。我们原来一直以为逃过了那个劫,现在我知道,有些事情,真的是注定 的,死神一旦找到你,无论如何,也无论隔多久,你都是逃不掉的,钟诚伟出事的那一天也是他生日,我们九点钟还通过电话的,我问他要不要出来喝酒……”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看起来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那个……吴咏倩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也跟这件事情有关吗?”
“那倒没有,她爷爷是心脏病死的,咏倩一死,她奶奶就跟着吊死了。”
“哦—”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问他,“那三个女孩子死了以后,你们没想过再回鬼屋一趟吗?”
他看看我:“你是不是觉得跟玩碟仙有关系?只要我们回去再玩一次,然后把碟仙送走就会没事了,对吗?”
“嗯,我也只是这样猜想,我怀疑你们当时请出来的碟仙就是那个吊死的女人,你们试过了吗?”
“没有,我们也想过,但是谁也不敢再回去,我们后来不是一直都没事吗?所以,我们以为……怪只怪我们不该走进那间鬼屋吧。”
“那间鬼屋在哪儿?”
他愣了一下:“你要去?”
我忙不迭地摇头:“不,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想了一下,把地址告诉了我,他说:“就剩下我了,我知道它迟早会来的,我这几天老是梦到一个满身是血、没有脸的女人,她对我说,她的脸在我的脸上……”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然后笑着说:“谢谢啊,明天请你们吃饭……当然没问题,不过我现在有点事,晚点我再给你打电话……OK,那就明天再联系,拜拜!”
他刚挂完电话,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容在他脸上瞬间凝固,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刻骨的恐惧。
我同样也意识到了什么,颤声地问:“怎么了?”
他木然地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半天,才喃喃地迸出了一句话:“明天……是我的生日!”
第四章
索取脸皮的手机号码
回到店里,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我一进门就到处找那张报纸,刘家明说钟诚伟的案子不可能当天会登报,但我确实是看到了,所以我现在必须把它找出来,看看到底是一份什么报纸。可是我把店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
它不翼而飞了!
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到底把它放哪儿了,于是去厨房的小厕所里用冷水草草地洗了个澡,刚准备去睡觉,电话铃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响得有些刺耳,让人心悸。
我摇摇头,暗自取笑自己的敏感,走过去抓起听筒:“喂?”
“古小烟……”对方竟出乎意料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是个女子,她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就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对,我是,你是谁?”我困惑地皱了皱眉头,我来S市才不过十来天,认识的人少之甚少,除了那些偶尔来店里打麻将的,但她们也都是上了年纪的阿姨,谁会三更半夜打电话找我?
她不说话了。
“喂?你是谁啊?怎么不说话?”
她仍然不说话,那边安静得很,我刚想挂电话,却又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声,有点急促,像是喉咙里突然被噎住了一块东西,我有些害怕了:“三更半夜的开什么玩笑?你要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这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喘息声没了,对方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变得更轻:“生日快乐……”咔嚓一声,她把电话挂了。
我愣在那里完全回不过神来,太奇怪了,生日快乐?我的生日是在12月份,现在还是夏天,搞什么?她是不是有毛病?还是打错电话了?可如果打错了,她为什 么叫的又是我的名字?难不成是同名同姓?不可能,这种巧合的几率太小了,如果真的没有打错电话,那么她是谁?她怎么会认识我?打这个电话来又是什么意思?
我查了一下来电记录,显示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1371138××××。我想了想,给她拨了过去。
—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哦,老天!给我打完电话就关机?我懊恼地挂掉电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爬到床上,折腾了一晚上,刚躺下去,眼皮就开始打架,可是我睡不着,我的意识太清醒了,满脑子全是刘家明对我讲的那个血淋淋的故事,我现在没有心思去 分析他们的死是不是那个吊死的女人干的,抽屉里还锁着五万块钱和一封信。五万块钱到底是谁的?是钟诚伟的吗?他把信和钱装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信又是谁写给 吴咏倩的?我最开始以为是钟诚伟写的,现在看来不可能,因为钟诚伟早在两年前就应该知道吴咏倩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写这封信的人很可能不知道吴咏倩死了,如果知道,那还写什么信?可为什么会在钟诚伟手里?而且信封上没有邮票,很显然信不是通过邮局的。
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钟诚伟又为什么在死后特地从南湖公园跑到这里来给一个空号打电话?难道他那句话纯粹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呢?我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钟诚伟十点钟就死了,虽然我没有找到那张莫名出现又凭空消失的报纸,但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也确信那天凌晨四点钟左右见到的是钟诚伟的鬼魂,我只是很不明白,每个人做一件事情肯定都有他自己的理由,那么鬼魂呢?也有理由吗?
我想起钟诚伟那晚临走时的欲言又止,他是不是想让我去查什么?可是查什么呢?如果他们的死真的是那个吊死的女人干的,那我怎么查?去查鬼魂?这不是为难 我吗?我又不懂通灵术。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们都已经死了,查起来不是比我更方便?直接在阴间找到那个吊死的女人问清楚不就完事了?何必整得这么麻烦!除非 —他们的死另有其因!
难道刘家明对我隐瞒了什么?
乱!太乱了!
我只觉得脑袋快要裂开了,不能再想了。我一边闭着眼睛数山羊,一边暗暗埋怨母亲,我本来在农村生活得好好的,非要把我接到这里来,让我卷入了这搅不清的浑水中。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电话在响,我翻了个身,不想去接,响了一会儿,它停了,然后又响了起来,我把头蒙进被里,可是铃声似乎更响了,催命鬼般的没完没了。
“真是讨厌!”我咕哝着从床上起来,开了灯,爬下小阁楼。
正当我准备接起来的时候,它却又不响了,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盯着它,唯恐它再响。
我瞪了它一眼,准备再回去睡,这时,我听见外面好像有人在撬门,声音很轻,窸窸窣窣。
“谁?”我的嗓音干哑,空洞得似乎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撬门声也没了。
但我感觉外面那个人没走,他(她)就站在门口,我们的距离这么近,只隔了一扇门,他(她)看得见我,我看不见他(她)。
这种对峙是致命的。
“谁在外面?”我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人回答。他(她)在等我靠近。
我咬咬牙,慢慢地走了过去,把眼睛贴在了门缝上。
—钟诚伟正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全身都是血,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正是刊登他死讯的那张报纸!
他看着我:“你是在找它吗?”
然后,他张开嘴,露出了大猩猩的龇牙,喉咙里发出某种动物般的低吼,他扔掉报纸,抬起手,把脸皮撕了下来……
我蓦地惊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了。
吴子树一看见我,就把头低下去,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快步地往前走,跟见到了鬼一样。我发现从第一次逛完街回来以后,他就有意在躲着我。
我立刻从店里跑出去叫住了他:“喂!等等!”
他停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你是在叫我吗?”
“不是叫你难道叫鬼啊!你能帮我看一下店吗?”
“哦……真不巧,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没时间。”
“就十分钟好吗?我很快回来了。”
“一分钟也不行,我有急事。”他转身要走。
“喂—”
“我真的没时间!”他打断我,扬着眉毛,一脸的骄傲,“拜托你下次找人帮忙的时候,先去翻翻字典,看看‘礼貌’两个字怎么写,还有,我不叫‘喂’,我叫吴子树,他们都叫我阿树,玉树临风的树,记住了吗,小刺猬?”
说完,他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鬼的玉树临风!”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变成一颗子弹射中他,让他倒在卖水果的小贩车轮下。我本来是想让他帮忙看一下店,我再去一趟吴咏倩家里,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谁知道他居然骄傲得像一只公鸡。
这个该死的变态!
我悻悻地回到店里,母亲回去的这段时间,店里基本上没生意,有人来打麻将,一看母亲不在就走了,我又不会做生意,根本不知道如何招揽客人,再加上这段时 间被钟诚伟他们的事情一搅和,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像陷进了一片沼泽地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也爬不出来,我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帮母亲看好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