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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琯头镇到美国《转》

热度 1已有 5829 次阅读2013-2-24 12:28 |个人分类:日常生活|系统分类:杂谈分享到微信

从琯头镇到美国《转》

2001年12月25日,纽约雪花飘零。这一天凌晨,当李国基夹杂在熙攮人流中、缓缓走向肯尼迪机场的入境登记处时,他完全明白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

护照显示,他和同行的王标、汤晓丹都来自中国深圳。他们带有美国总领事馆签发的证件,途经迪拜、阿姆斯特丹,代表一家大公司前来纽约考察商务。其中,李国基是这家公司的副总经理,王标和汤晓丹则是随行人员。

按照惯例,在入境登记处,所有人都要核对手纹或留下手纹记录。看着越来越挨近的探测器,李国基似乎心怀忐忑。五个、四个、三个……到底轮到他了。和别人一样,他将右手伸了过去。几年之后,他依旧记得这个细节,他说:“虽然早做好了准备,我的手还是有点发抖。”

一如他自己预料的,刹那间,警报器发出刺耳的鸣叫,几名反应敏捷的机场警察立即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这一天,也就是西历的圣诞节,美国移民当局以涉嫌伪造证件、非法入境的罪名,扣押了李国基、王标和汤晓丹三人。几个小时后,在审讯室里,李国基用家乡方言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叫林万喜,中国福建省连江县琯头镇人……”

审讯就这样开始了。这一天,通过一名华裔翻译,这个冒充李国基、真名林万喜的中国偷渡客,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阅历、非法入境的缘由。值得一提的是,纽约移民当局配备的几名中文翻译,也大多能讲一口流利的“福州话”,一种仅仅通行于福州市,以及下辖的福清、长乐、连江、平潭几县的方言。对他们来说,普通话熟练与否,是一件很次要的事情,因为形形色色的中国偷渡客,十有八九都来自这个地区,也十有八九都习惯了用家乡话交谈。

(一)

对林万喜乃至琯头镇来说,1981年夏天之前,世界简单而朴素。

那时,琯头镇只有一条短而狭窄的小街,几家小店铺也仅仅供应一些油盐酱醋。在长满青苔的老屋天井边,几千居民日出而作,谈论的话题也大多是耕种稼穑、年成雨水。

人均三分六厘水田,种的是稻谷。不过,除了年节,“只有干部才吃得上大米饭”。丘陵旱地里的一垄垄番薯,在铽碎、风干之后成了“番薯米”,这是他们的主要口粮。当地方言,大米饭是“白饭”,而番薯米是“黑饭”,一个荒诞不经的说法因此在小镇孩子中悄悄流传着:常年吃白饭的人,拉的也是“白屎”。

一个个老人被抬上后山,被埋葬进田土;一个个孩子眨眼长大,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春播秋收,天地循环,人生的代谢如同草木,又无穷无尽……直到1981年夏天,一群群“南洋客”回来以后。

“南洋客”是福州地区对华侨的通称。在海岸隔绝之前,琯头镇“门前就是海、屋下拴着船”,渔民、船工频繁往来于几省水路;而几百年以来,因为饥荒、债务或者罪行,没了活路的琯头人,总要一拨拨地前往南洋、“檀香山”乃至美国。许多人死在路上,活下来的人,往往也要经过几十年乃至几代人才能回乡探亲祭祖。

这一年回乡的南洋客,就大多来自美国。

回乡之初,镇上的许多老人悄悄议论,谁谁原来是个贼,在村里偷鸡摸狗,混不下去了才下的南洋;某某也不干净,欠了一屁股债,跑了以后就不了了之。随即,他们的种种底细也在小镇流传着:这些人有的看更,有的当厨子,境况最好的也不过开一家餐馆;在美国几十年,他们还是满口乡音,不要说外国话,就连普通话也说不囫囵,并且最爱吃的还是番薯饭……

所有这一切,让小镇居民心态复杂。然而,当他们走家串户、和近亲旧友见面时,小镇被震惊了。

“他们带回了衣服、收录机、彩电。还有美圆。”在一家杂货店门口,48岁的刘爱月出神地回忆:“那时候,一美圆换三块三人民币,他们给兄弟姐妹的见面礼,一般是一家三百美圆。一千块钱啊,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够一家人吃喝两年了。”

林万喜则说,接下去几年,每回来一批南洋客,镇上就“轰动一次”。

(二)

随着一批批南洋客的回来,小镇开始了不动声色、然而渐渐狂乱的嬗变。

小规模走私悄悄出现。趁着夜色,一些渔民驾船到一水之隔的马祖岛,带回布匹、雨伞、手表和三用机。在物质匮乏的年月,这些货物往往一上岸就被瓜分一空,而后流向各个村落乃至附近集镇。

走私使一些渔民拆掉了木屋,盖起了瓦房。而对小镇来说,更重要的是“万八”的出现。

没有人知道,琯头镇的第一个偷渡客是谁。人们只是依稀记得,大约1982年,一些小镇青年陆陆续续获得了赴美旅游签证,从此一去不返。为他们办理证件的,是一些国际偷渡组织,费用是一万八千美元;而垫付这笔费用的,则是他们的南洋客亲戚。

此后两年,他们的消息在小镇不断传扬着:在一些中国餐馆当上勤杂工了;第一个月工资拿到手了;旅游签证过期了,他们成了“黑人”,不过美国很安全,移民局官员基本不会上门;他们当上“油锅”、炒锅(小厨)乃至大厨,能拿到一千多美圆了;最后,则是他们还清了亲戚垫付的偷渡费用,开始往家里寄钱……

从进入美国到还清一万八千美元债务,平均费时大约是26个月。1984年前后,当几张汇款单寄达小镇时,没有言语可以表达他们家人、亲友以及街坊邻居的心情。二十余年后,时年28岁的郑习本谈到,他父亲收到他哥哥一千美圆的汇款时,当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对这个业已逝世的老人来说,尽管一生勤扒苦做,他也没有积攒下这么多钱过。

陆陆续续地,祖屋拆掉了,瓦房盖起了。随即,瓦房又拆掉了,几栋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出现在琯头镇。它似乎在静默无声地召唤着一个个小镇青年,美国有钞票、体面和富足的生活。

偷渡初潮因此卷起了。

闻风先动的,大多是有海外近亲的青年。当时琯头镇接近五万居民,而生活在海外的乡亲、戚友也成千上万。这些青年或自作主张,或在长辈的敦促下,纷纷给海外亲戚写信,要求垫付费用,并许诺在几年内还清。直到今天,55岁的王文伙还保存着一封当年书信的底稿,以及美国亲戚的回信。在底稿里,他弟弟以歪歪扭扭的字迹,阐述着自己的希望;而他的亲戚则表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是一万八千美元有些困难,“能否让你三舅帮忙分担一半”?

八十年代中后期,究竟有多少小镇青年偷渡到海外特别是美国?没有人说得清。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偷渡费用无一例外,都是一万八千美元。就从这时开始,“万八”成为琯头镇乃至整个福州地区对偷渡客的专门称谓了,他们留守家中的妻子则被称为“万八嫂”、“万八婆”。

一栋栋白瓷砖小楼接二连三拔地而起。那些年,只要看到这样的小楼,小镇居民就能断定这户人家有“万八”,而小楼的新旧,则是判断偷渡年头的依据。当几百栋这样的小楼零星分布在琯头镇的二十八个村落时,偷渡狂潮终于蔓延开去了。它愈演愈烈,以至席卷了小镇的大多数青年。

(三)

偷渡狂潮的卷起,以船运的出现为第一个标志。

在八十年代,偷渡的通常方式是申请旅游签证、而后逾期不归。然而,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包括琯头镇在内的福州地区非法滞留者越来越多,旅游签证也越来越难以申请,偷渡开始由旅游变成非法入境,飞行也由此变为船运。

船运使大规模偷渡成为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张类似西方贩奴运动时期的路线网络,在福建沿海悄然形成了:在小蛇头的引领下,七八个偷渡客从琯头镇出发,经过大半个小时车程抵达福州。在这里,他们通常能见到十几伙、几十个偷渡者,这些人来自紧邻琯头的亭江镇、琅歧镇以及附近的许多集镇。汇合之后,他们再次上路,前往莆田、闽南乃至浙江的某个小海港,等待偷渡船的到来。这一期间,新的偷渡客依旧络绎不绝,渐渐汇集到几大拨、三四百人时,偷渡船也就出现了。

偷渡狂潮卷起的另一个标志,则是蛇头组织的日渐严密、小蛇头的日益泛滥。

所谓“蛇头”,指的是偷渡组织者,它因为一家香港媒体的比喻而得名。随着船运时期的到来,蛇头开始分为大蛇头、中蛇头和小蛇头。其中大蛇头往往是入籍多年、乃至在海外出生的华裔,他们控制着从中国到美洲的漫长地下航线、以及若干个地下中转站;中蛇头大多是船主或船舶租赁人,他们负责从中国海岸到第一个中转站的偷渡客运送,并把偷渡客交给下一个中蛇头;而小蛇头则以本地人为主,他们利用在当地的人脉关系,游说、招募偷渡者并负责引领他们上船。

小蛇头也泛滥于90年代初期。在越来越多青年加入偷渡大军的年份,普通农民、无业青年乃至一些老人和中年妇女,都操持起了这一营生。他们向自己的邻居、熟人兜售着从未谋面的大蛇头,并宣扬大蛇头的实力、人品和成功案例。倘若成功介绍一个偷渡客,那么,在偷渡客抵达美国、其亲属完成费用支付后,他们能获得大约两成也就是三千六百美元的报酬。惊人的回报,一度使数以千计的小镇居民想方设法联系上大蛇头,尽管最终成为职业小蛇头的不过几百人。

船运初期的短暂混乱,让许多偷渡客刻骨铭心。

所谓“短暂混乱”,从1991年到1992年,历时大约一年有余。这一期间,许多海外亲戚不愿垫付费用、或者压根没有海外关系的青年,也想方设法混上了偷渡船。一般来说,中蛇头是不会驱赶他们下船的,他们可以带来额外的收入,倘若行程中有人出现意外的话,他们也能凑够人头。正因此,屈辱、鲜血乃至死亡开始浸染着偷渡之路。

上船以后,一些青年的家属会立即写信给美国亲戚,恳求他们垫付费用。不论对方最终是否同意,在船上,他们必须包揽各种力气活,乃至侍侯蛇头与船员的生活。倘若遇上黑心蛇头的话,一些姑娘会遭受强奸,甚至短期内成为蛇头和船员的性奴。因为拒绝、反抗而被抛进大海的,绝不是什么孤例。

对小蛇头颇有好感的王文伙说:“中蛇头最坏。他们大多是流氓出身,又不是我们的乡亲,什么都不用顾忌。”

 

经历漫漫航程,偷渡船抵达美国的某个港口了。一些人的亲戚迟迟不肯露面,另一些人则压根没有什么亲戚。从这时开始,他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大蛇头的乡情、人品乃至一时喜怒了。一些人写下欠条后就可以离开,而后慢慢归还欠款;一些人会遭遇一顿毒打,从此终生残疾甚至被抛尸大海。51岁的琯头镇居民郑习本谈到,他的一个邻居曾被打折手脚,而后遗弃在纽约街头。侥幸被同乡救治后,大蛇头又一次找上门来,逼迫他写下欠条并分期还款。

在混乱的一年有余,究竟有多少人成功抵达了大洋彼岸?又有多少偷渡客被强奸、被毒打乃至命丧他乡?这一切,或许是一些永远的历史之谜。琯头人只是清楚地记得,大约1992年冬天,混乱结束了,一种新的支付方式出现了。尽管由此引发的一场规模更大、持续时间更长的风潮与混乱,让许多琯头人终生难忘。

(四)

琯头镇居民清楚地记得,1992年冬天,偷渡费用从一万八千美元上涨到了两万二千美元。

涨价原因有二。一是尽管偷渡船频繁往来,偷渡客却依旧滚雪球一般地扩大;另一则是因为海外担保的日益枯竭。在持续几年的大规模偷渡之后,有海外近亲的青年已经所剩无几,越来越多的偷渡客再也找不到担保人了。无奈之下,一些大蛇头答应先把人送到、而后由本地小蛇头向偷渡客家属代收费用,由此产生的支付风险则以四千美元的溢价来平衡。

出乎这些大蛇头意料的是,本地支付的方式更加安全。在此之后,成千上万的偷渡客没有按约付款的案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这一期间,一场由此引发的民间金融风暴让许多家庭走投无路,琯头人依旧如此。

这场民间金融风暴,就是“粗芦岛地下钱庄事件”。

价格上涨、新的支付方式开始后,琯头镇很快出现了资金短缺的迹象。民间借贷的利息一路上扬,从最初的两分半到三分、三分半,一度高达五分乃至六分。即便如此,许多家庭依然求贷无门。在这个背景下,一个异常原始的货币交易市场,在粗芦岛悄然出现。

粗芦岛是琯头镇所属的三大岛之一,共有七个村庄、万余居民。1993年年初,粗芦岛的几个中年农妇通过自己的外地亲友,开始大量借贷。“不论亭江的钱、连江的钱还是福州的钱,来者不拒,一概三分利息,并且每月付息。” 一位在小镇工作多年、并目睹了粗芦岛风潮全程的中学教师谈到:“一开始,不论拿到多少钱,她们都能以五分利息倒手出去。赚钱非常稳当。”

在几个月按时付息之后,各地资金闻风而动,一股股金钱暗流开始形成。海外南洋客汇回一笔笔现金;县城的一些银行职员低息贷出资金,随即倒手到粗芦岛以赚取利息差;至于省城福州的现金,不仅流量巨大,来源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短短半年时间,“各地流进粗芦岛的现金,估计达到20个亿”!

 

货币掮客群迅速蔓延开去了。1994年前后,粗芦岛的干部、渔民、小生意人、无业青年,乃至一些老太太和未婚少女,纷纷做起了货币生意。与此同时,地下钱庄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一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手上可能有几百万。最早做这个生意的几个中年农妇,手上都掌握着几千万资金”!

当这个地下钱庄群日渐膨胀时,疯狂也渐渐成为粗芦岛的症候。

最初是畸形的消费。以几个中年农妇为例,她们长期包租了福州最高档酒店的豪华套间,“在那里养鸭(男妓)、养小白脸”。那位中学教师谈到:“什么一掷千金?她们是一掷万金。”

随之而来的,则是不断出现的地下赌场。依靠这些赌场,一些生性老实的村民着实发了一笔小财,“他们在里头卖汤面,一碗面50元,加点汤头就卖120元”。那位中学教师为此感慨万千:“那时侯,钱哪里还是钱?一张白条就能换到几百万。”

更疯狂的事例则是,一些地下钱庄的经营者开始懒得数钱。但凡数额略大的借贷,他们一概用手指或者尺子衡量厚度,“差不多就行”。无论借方还是贷方都不会计较几百上千元的差额……

在持续一年有余的疯狂岁月里,粗芦岛的货币掮客们似乎忘记了,不久以前,他们还是一些勤扒苦做的升斗小民。他们忘记了,之所以这么多现金汹涌而来、源源不断,只是因为偷渡客信用最好、还款最可靠;而在粗芦岛钱潮涌动几个月以后,偷渡客家属的借贷利息就从五分直线下降到四分、三分五,最终定格在三分一二的微利水平了。最后,他们还漠视了一个事实,没有人愿意把钱借给赌棍和投机商人,而后来依旧以高息向他们借贷巨款的,恰恰都是这些人。

“拿来的钱必须借出去,否则自己就得贴息。”那位中学教师的话语,说出了粗芦岛风潮的关键:“这么一来,明知道风险很高,也不得不借。……粗芦岛的崩盘是必然的。”

1995年深秋,粗芦岛地下钱庄群终于崩盘了。这一天,琯头镇如癫似狂,为前往粗芦岛瓜分剩余现金,许多从县城、省城赶来的放债人,围着一条条渡船疯狂竞价,以至车船费高达一两千元。而他们蜂拥上岛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最初的几个中年农妇有的自杀,有的从此不知下落。几名身负巨债的妙龄少女,也只能和债主签下一纸卖身协议,从此成为他们的性奴。

损失最为惨重的,还是琯头镇本地居民。在这场荒诞闹剧中,他们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倾家荡产,更多的家庭从此长期不和。此后几个月时间,小镇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了。只有远在大洋彼岸的万余名偷渡客,依旧以自己的汗水和劳作,默默支撑着它千年不变的富足渴盼。

当年年底,偷渡费用再度上涨到三万三千美元。

(五)

粗芦岛风潮前后,长达五六年的时间,一波波偷渡狂潮不断卷起。

血腥气息渐渐淡出偷渡之路了:大蛇头们发现,这是一笔最安全、最划算的买卖,他们为此三令五申,要求善待中国偷渡客;与此同时,小镇居民也开始“货比三家”,一些声名败坏的蛇头渐渐门可罗雀,倘若在船上遭受虐待、殴打的话,十乡八里往往群起抵制,许多地下航线因此悄无声息地废弃了。

一种相互伴生、近乎正常交易的默契出现了。尽管如此,前往美国的路途,似乎更加艰难、曲折。

1993年6月6日凌晨,正是粗芦岛钱潮初涌的夏天,一艘满载286名福州偷渡客的旧船“金色冒险号”在纽约近海搁浅。随后,这些偷渡客纷纷跳入大海,向几百米外的海滩游去。由于海水寒冷、不善游泳以及长达四个月航行带来的体质虚弱,当美国海岸巡逻队的快艇赶到时,已经有十人溺水身亡。而在被抓捕的270名偷渡客中,包括了十余名琯头镇青年男女。

“金色冒险号”事件震惊全球。从此,一艘艘海岸巡逻艇开始严密盘查不明身份的船只,到当年年底,被拦截、扣押并分期分批遣返的福州偷渡客已多达三万余人;与此同时,中国政府也签署、颁布了一系列严惩偷渡的法案。小镇的生态,乃至千万青年的偷渡之路,正因此悄悄地、然而长久地改变了。

一幅幅标语出现在琯头街巷上,比如“偷渡私渡要坐牢”,又比如“守法致富光荣、偷渡发家可耻”。在巨额奖金的诱惑下,许多小蛇头被秘密举报、锒铛入狱,一些偷渡船甚至尚未驶离海岸,大批边防巡逻艇就蜂拥而至……而与这一些相比,更重要的是,太平洋的汹涌波涛、漫漫航程,从此更显叵测,更加难以预料,也更让偷渡客们刻骨铭心。

偷渡船进行了各种各样的伪装。缆绳、鲜鱼和许多货物被堆放在甲板上,以便看上去象是一艘寻常的渔船或货轮。几百名偷渡客蜷缩的底舱,则更加狭窄、混浊和黑暗,薄木板床铺密不透风,一只满溢屎尿的大木桶是他们的便器。更要命的是,略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必须在底舱一呆几天甚至十几天、大半月。

“几个月时间,只有面包和矿泉水”,许多人得了严重的便秘;每抵达一个中转站,摇摇晃晃爬上甲板的偷渡客,大多蓬头垢脸、面黄肌瘦;至于黑暗的底舱、污浊的空气、渐渐酸臭的身体,以及挥之不去、令人作呕的排泄物的气味,更成为千万偷渡客的共同记忆……

在巡逻艇不分日夜的监视中,偷渡船直抵美国某处海岸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大多数地下航线变得异常曲折,新几内亚、波利尼西亚、瓜达卢佩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无人孤岛,纷纷出现在大蛇头的地图上。在一个个中转站之间,偷渡船走走停停。有的时候,为躲避巡查的风头,大群偷渡客需要在中转站一住几月乃至更久。“整天打扑克,没有别的任何消遣。”一名曾在厄瓜多尔吉多港滞留了一年有余的肖姓偷渡客谈到:“除非有重要事情,否则蛇头不让外出。即使外出也有人跟着。”

在经年累月的无所事事、翘首等待中,一些无法忍受的偷渡客干脆向当地中国领事馆自首并要求遣返。肖姓偷渡客说,与他同行、在厄瓜多尔滞留的20余名琯头青年,“自己跑回来的就有七八个”。

 

一些人中途折回了,更多青年继续前行。某个深夜,船只终于抵达墨西哥的一处废弃港口了,几百名偷渡客化整为零,开始了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分批越境。一些人走“陆路”,翻越几处山岭后,他们悄悄抵达美墨边境处,并等待一名被蛇头买通的哨兵出现;一些人走“沙路”,在小片沙漠艰难跋涉三五天后,他们也能看到美利坚合众国的界碑,以及界碑后头自己亲戚的熟悉身影;还有一些人走“暗路”,他们潜入墨西哥这一头的下水道,在手电筒光亮的指引下,磕磕碰碰地接近美国那一头的下水道……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些偷渡客甚至躲进粪车的隔层,以此逃过美国边检官员的搜查。利用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的入境方式,短短几年时间,又有二三十万名福州籍男女开始了在美国的生息繁衍。而琯头镇的偷渡人群,也激增到大约两万人。

(六)

两万名青年远行了,大约四万名老幼妇孺在小镇继续生活着。一栋栋漂亮的四五层小楼,仅仅栖息着三两个老人、一些学童以及呀呀学语的婴儿,而间杂在街头巷尾、依旧操持各种产业的,大多已经是外乡人了。琯头镇如此富足,以至于香港的一家媒体曾经报道,1998年春节前夕,“仅仅一天时间,汇入琯头镇的资金多达三千万美圆”。

琯头渐渐变成一个空镇了。即便如此,偷渡的故事仍然延续着,并且依旧是这个小镇的主题。

如果说,原先的偷渡客大多是青年男女的话,那么,到九十年代后期,越来越多十六七岁、乃至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如果说,在仓促甚至混乱的年月,许多偷渡客根本顾不上培训技能的话,那么,到这个时期,偷渡已成为一个计划周密、步骤清晰的工作。

原先的小街已经拓宽、延伸,一家家商铺如同雨后春笋。夹杂在商铺间的,是无数海报,英文翻译、烹饪培训、餐厅英语培训……对琯头镇居民来说,男孩学烹饪、当厨子,女孩练口语、当服务员,似乎已成为他们的定向思维。

培训之后,则是物色更有信誉的蛇头、更为安全的偷渡方式。

也是从1998年开始,大规模船运渐渐退潮了,旅游签证又成为偷渡方式之一。和十几年前不同,偷渡客已经无法直飞美国,他们只能效仿海上的路途,一站站接近美国。一些人选择了经香港、过海地、旅行至加拿大,而后从加拿大偷渡过境的路线;一些人则更费周折,他们依然经年累月地走在路上,途经一个个国家。和船运时期没有什么两样,辗转来到墨西哥后,他们将徒步穿越沙漠、或行走在下水道里,以躲开美国警察的拦截。

旅游签证之外,则是相对便捷的“换人头”方式。它的背后是繁杂的暗箱操作:第一步,蛇头们需要伪造一些商人、政府官员乃至学者的护照,这些人往往有着优良的出入境记录;第二步,他们需要买通一些主要中转机场的海关关员,以便偷渡客能在他们值班时顺利过境;第三步,则是偷渡客的礼仪培训、形象包装等系列工作,以便让他们看起来有身份一些。

还有更加繁琐、细节更多的“假结婚”方式……

随着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偷渡模式出现,几百人偎缩底舱、穿越万里大洋的凄凉景象,开始与琯头镇渐行渐远。而2001年10月发生在韩国海域的悲惨事件,更促使琯头人永远终结了船运时期。

这一年10月8日,在一艘偷渡船的底舱,韩国水上警察发现了25具窒息而死的尸体,其中11名死者是琯头镇居民。消息传回后,不仅死者亲属哭成一片,许多琯头人也同生悲戚。六年以后,55岁的王文伙回忆道:“那一天,我回想了琯头二十年的出国历史。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出去的,都是辛酸,都是血汗。”

63岁的唐亨明老人则说,尽管日渐富足,琯头人的命运也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凄凉”、“凄惨”。

对这样的命运,他们却似乎只能逆来顺受。随着一条条公路的穿越镇界、以及公寓楼和开发区建设的几次征地,琯头镇已经找不出几块象样的土地了;更重要的是,在一辆辆私家车、一片片霓虹灯的背景中,琯头人依旧找不到别的任何出路。

正因此,也是2001年10月,34岁的林万喜终于选择了偷渡之路。此时,偷渡费用已经暴涨到六万美元,而偷渡的主要人群,也已经变成十六七岁的小青年了。

林万喜选择的,是“换人头”的方式。

(七)

对林万喜来说,他三十四年的生涯可以简单划分成两个阶段:平淡无奇的早年,以及一事无成的青年。

少年辍学以后,他先后当过建筑工人、水果贩子和服装店小老板。在偷渡潮流日渐汹涌的年月,他一心想把生意做大,然而十年下来,“始终吃不饱、饿不死”。一些议论悄悄出现,街坊邻居以至远近亲戚谈起他时,要么说他“好吃懒做”,要么说他“没用”、“头脑过时”乃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更要命的是,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没有哪个本地姑娘愿意嫁给他。对琯头镇居民来说,正路子只有一条,那就是偷渡去美国。

一气之下,他做出人生的两个重要决定:匆促娶了一个外省女工之后,他卖掉服装店,又筹借了一些钱,到江苏开起网吧。网吧不过是店铺隔间几台老虎机的掩护,起初几个月,他着实赚了一些钱,直到有一天警察踹开了这个隔间。

被拘留、罚款、没收机器后,林万喜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了。他债台高筑,而经历粗芦岛风潮之后,琯头居民异常抵触商业借贷;他的妻子已经怀孕,而他似乎连自己也养不活。除了偷渡,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筹借偷渡费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作为琯头居民最信赖的投资,它的借贷利息已经低廉到一分出头,即使如此,争相揽贷、闹得彼此不和的例子依旧不绝于耳。物色蛇头更不成问题,在十余年的潮起潮落之后,能够生存下来的蛇头大多值得信赖。何况,倘若偷渡失败的话,前期的投入、路上的开支乃至遣返后的罚款,全部由蛇头负担。这在琯头镇已成为惯例。

仅仅换了一个想法,似乎就活出了一片新天地。……这一年12月上旬,林万喜抵达深圳,接受一周的礼仪和形象培训后,他以某大公司高管李国基的身份,从罗浮口岸进入香港。入境时,他并无忐忑之意,因为将核对他身份的海关关员早已被蛇头收买了。

在迪拜也如此。而在阿姆斯特丹机场等候转机时,一个小花絮险些让他以及同行的王标、汤晓丹前功尽弃。

在史基浦机场的一处角落,三名中国偷渡客呆呆而坐,任凭各种肤色的乘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名机场警察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礼貌地说了一句英语。一时之间,三名中国偷渡客表情各异、面面相觑。

汤晓丹的反应要敏捷一些,她迅速用英语表明自己的假身份,并报出了航班号和目的地纽约。尽管口音浓重,倒也说得流利、明白。然而,那名警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一边指着机场广播,一边又说了几句英语。

片刻之后,三名中国偷渡客终于明白过来:机场广播正一遍遍提醒该航班乘客尽快登机。他们急匆匆地拿起行李,向登机口跑去。六年以后,林万喜谈到,倘若不是汤晓丹临行前将几句英语背得滚瓜烂熟,倘若那一天不是圣诞节的前夜,他们很可能会在阿姆斯特丹遭遇遣返。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徐徐下降。

尾声

尽管身陷囹圄,林万喜并无沮丧之意。审讯进入尾声时,美国移民局官员允许他打几个私人电话。在第一个电话里,他告诉自己的妻子:“成功了!我已经到达纽约了!” 片刻之后,在电话的那一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

另一个电话给了一个“纽约朋友”。林万喜言简意赅地说,已经到了,“请尽快办理保释手续”。对此,“纽约朋友”似乎等待已久,他说,我马上到。

取保候审的手续简单极了。美国法律规定:以任何方式进入美国国土的外国人,都有权申请政治庇护。在纽约朋友交付三千美元保释金后,林万喜走出了美国移民局。而此时,整个偷渡交易只剩下最后一个环节了。

在纽约灰蒙的天空下,当着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的面,纽约朋友递给他一个移动电话。他又一次呼叫自己的妻子:“可以付钱给他们了。”而妻子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她问:“姨丈在旁边吗?”

远房亲戚接过电话说:“我在。……放心吧,没有人胁迫他。”

随即又是几十分钟的等待。当黄昏渐渐降临、时代广场进入圣诞夜的狂欢时,纽约朋友的移动电话又响了。一旁的林万喜隐约听见,电话的那一头,有人告诉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钱已经交付完毕了。

林万喜知道,那是小蛇头的来电。

当天晚上,在远房亲戚的住所,林万喜香甜地睡了一个大觉。任凭窗外的美国男女如何彻夜狂欢,他也丝毫没有被吵醒。接连几天的奔波、劳累以及担惊受怕,他实在是太疲倦了。

接下去,是工作问题。

找工作耗费了林万喜两个钟头。次日清晨,按照亲戚的指点,他走进纽约唐人街的一家职业介绍所。和在家乡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密密麻麻的岗位简况全是中文,更要紧的是,他甚至不必吃力地说普通话。

职业介绍所的姑娘满口乡音:是刚来的吧?长乐的,还是连江的?

汤晓丹的反应要敏捷一些,她迅速用英语表明自己的假身份,并报出了航班号和目的地纽约。尽管口音浓重,倒也说得流利、明白。然而,那名警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一边指着机场广播,一边又说了几句英语。

片刻之后,三名中国偷渡客终于明白过来:机场广播正一遍遍提醒该航班乘客尽快登机。他们急匆匆地拿起行李,向登机口跑去。六年以后,林万喜谈到,倘若不是汤晓丹临行前将几句英语背得滚瓜烂熟,倘若那一天不是圣诞节的前夜,他们很可能会在阿姆斯特丹遭遇遣返。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徐徐下降。

尾声

尽管身陷囹圄,林万喜并无沮丧之意。审讯进入尾声时,美国移民局官员允许他打几个私人电话。在第一个电话里,他告诉自己的妻子:“成功了!我已经到达纽约了!” 片刻之后,在电话的那一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

另一个电话给了一个“纽约朋友”。林万喜言简意赅地说,已经到了,“请尽快办理保释手续”。对此,“纽约朋友”似乎等待已久,他说,我马上到。

取保候审的手续简单极了。美国法律规定:以任何方式进入美国国土的外国人,都有权申请政治庇护。在纽约朋友交付三千美元保释金后,林万喜走出了美国移民局。而此时,整个偷渡交易只剩下最后一个环节了。

在纽约灰蒙的天空下,当着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的面,纽约朋友递给他一个移动电话。他又一次呼叫自己的妻子:“可以付钱给他们了。”而妻子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她问:“姨丈在旁边吗?”

远房亲戚接过电话说:“我在。……放心吧,没有人胁迫他。”

随即又是几十分钟的等待。当黄昏渐渐降临、时代广场进入圣诞夜的狂欢时,纽约朋友的移动电话又响了。一旁的林万喜隐约听见,电话的那一头,有人告诉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钱已经交付完毕了。

林万喜知道,那是小蛇头的来电。

当天晚上,在远房亲戚的住所,林万喜香甜地睡了一个大觉。任凭窗外的美国男女如何彻夜狂欢,他也丝毫没有被吵醒。接连几天的奔波、劳累以及担惊受怕,他实在是太疲倦了。

接下去,是工作问题。

找工作耗费了林万喜两个钟头。次日清晨,按照亲戚的指点,他走进纽约唐人街的一家职业介绍所。和在家乡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密密麻麻的岗位简况全是中文,更要紧的是,他甚至不必吃力地说普通话。

职业介绍所的姑娘满口乡音:是刚来的吧?长乐的,还是连江的?

介绍过自己的家乡后,姑娘说,刚好一个琯头老板需要勤杂工,你去试试。交付了一百美元中介费,姑娘领他出门了。出门前,他注意到一个讲普通话的中国人交的是二百美元,对此,姑娘解释说:“那是一个上海崽。……在纽约,凡是自己乡亲,我们一律只收一百。”

还没到用餐时间,一走进餐馆大门,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响起来了。一个大厨打趣介绍所姑娘,长乐妹,带你老公来这里玩了?而姑娘嗔怒地回答,就是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找你们连江的。好了好了,你们老板呢?这个是你们的琯头老乡。

一群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是哪个村的?什么时候到的?是“换人头”还是旅游签证?……话说到半截,一个服务员似乎认出了他,问他是不是某某的哥哥。当他回答是某某的堂哥时,大厨插话说:“想起来了,你爹叫林木善,你娘是阳歧村娶来的。”

一切都松弛而亲切。这一天,不过三言两语,林万喜被聘为这家中国餐馆的勤杂工。老板说,勤杂工的薪水只有1300美元,“还完月息可能就剩不下什么钱了”。但是,不出现意外的话,过几个月他就能当上油锅,按惯例可以拿到一千六。而通常情况下,“一年半就能当上小厨,三四年就能成为大厨”。原因很简单,每个月都会有几十上百家中国餐馆开业。

当林万喜向老板表示感谢时,老板大度地一挥手:“谢什么。在唐人街,只要能讲一口福州话,就不用发愁工作。”

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开始后,林万喜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上庭、申请政治避难以获得“绿卡”。

与偷渡、找工作相比,获得“绿卡”的过程旷日持久,然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为他辩护的律师叫包杰斯,在琯头镇,这个美国人非常有名,许多压根没见过他的琯头男女都称他“包赢师”。据说,他曾先后帮助六七千个中国偷渡客获得绿卡,获利高达数千万美元。

包杰斯给林万喜的第一个建议,是改变政治避难的名目。他说,以某某功参与者的名目申请,一两年前很容易,现在太多了,“不时髦了”。考虑到林万喜的年龄,他建议以超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并因此遭受迫害的名义,申请政治避难。

次年10月开庭前夕,一大堆假证据从琯头镇寄到美国了。全家的合影、三个孩子的出生资料、中国政府的罚款单、乃至几个镇干部捣毁林万喜住宅的照片……值得一提的是,在琯头镇,为偷渡客提供假证据已经成为一种生意,以捣毁住宅的照片为例,所谓“镇干部”不过是假证据提供商雇佣的一些无业游民,被捣毁的房间,更如同早期照相馆一样有着许多布景。

这一堆假证据,一次次出现在美国法官的案头。包杰斯要求,谈到遭遇迫害时,林万喜的神色应该“悲愤一点”;而当林万喜觉得“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自己的国家”时,包杰斯开导他:既然这么多美国官员喜欢听到对中国政府的攻击,“为什么不满足他们呢”?反正,“一切都是演戏”。

在持续几年、接连五次的上庭后,2006年9月,林万喜终于胜诉了。此时,他是一家中国餐厅的大厨,每月薪水2900美圆。他六万美圆的债务也已经全部还清了,他说,再晚两年出来的话,他需要偿还的,就是七万五千美元偷渡费,以及为数不菲的利息。那样的话,“需要多做一年才够还债”。

胜诉后,林万喜立即向美国移民局提出申请,让他的妻子和孩子移民美国。这一次,他们不再需要向蛇头交付巨额偷渡费了;倘若没有意外,再有一两年,他们将集体获得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万喜等人均为化名)

 

备注: 此文并非本人创作, 作者不详。有QQ网友 转发给我的。 因为所 讲到的 琯头镇, 是指中国福建省连江县琯头镇。有代表性, 是中国福建省所有偷渡客到美国的过程的真实写照和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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