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烟雨∕西河

    松本先生从大阪回到长春小住几日，眷恋着红烧肉烧出的嫣红，到了月末还要匆匆回去领取日本政府恩赐的救济金。松本先生本来姓李的，一夜之间换了姓，亲爹亲妈都换了连国籍也换了。去了日本十多年，他还是坚定自己姓李。大阪湾的柔风总是温暖不了他五十年的冰冷，倒是长春的煤炉子在最冷的冬天驱走了寒冷。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几近退休年龄的松本先生才得知自己是日本遗孤，接下来就是办理相关的手续，携妻女去了日本住在大阪。那时候的日本首相是村山富市，日本的第八十一位掌门人，也是这个长眉毛看似很慈祥的被日本国人称为“老爹”的首相，接回了很多遗留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孩子。村山富市生于一九二四年，一九四四年当了一年的陆军二等兵。是不是到过东北，也参与过侵华战争，这些都不得而知，但他以首相身份向二战亚洲受害国口头道歉是事实。一个政客不能用善良与否评价，当了一年多的首相接下来更多的为中日友好关系做工作。慈眉善目的老人今年也有八十八高龄了，在中国算是米寿了，松本先生如今也是古稀之年。

    听说松本先生回到日本并不愉快。日本政府把他们接回去，又把他们遗弃在社会的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没有归属感，没有温暖甚至没有亲情。归国的日本遗孤刚刚到了退休的年龄，大多是不能工作的，政府给了很少的救济金，刚刚能维持生计。听说松本先生联合其他遗孤一起和政府打起了官司，最后胜诉提高了救济金的额度，并将其写进了日本的法律，当时的首相应该是村山富市，也可能是桥本龙太郎。听说好多的日本人很排斥归国的日本遗孤和家属的，认为白拿了他们的税金享受了他们的福利甚至那美丽的万博纪念公园都没有资格消受。这些应该是真的，日本人能干出这档子事的。

    听说日本的幕府末年到昭和初年，日本经济落后的很。日本政府为了赚取外汇来发展资本主义，当时的伊藤博文这位不爱钱财爱美色“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首相，不惜牺牲一代日本女人的贞洁为日本换回了大量的外汇。她们被政府诱骗到南洋，到了中国上海，香港和东北做起了人肉生意。大量的外汇汇到了日本，改变了日本女人的家庭生活，改变了日本的经济局面。一九二〇年以后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国，这些日本女人赚回的外汇明显微乎其微了，这些被称为“南洋姐”的日本女人开始陆续回国。刚刚富裕起来的日本家庭是耻于接纳这些女人，政府也排斥年老色衰的救国功臣。似乎能想象到那哀怨的眼神流露出的失望和无助，最后她们只能在偏僻的乡下守着大黄狗和夕阳终老。日本人被骂为“婊子养的”不是不无道理的，其中还含着没有良心的意思。

    听说一九四五年关东军将开拓团的男子都扩充到了军队中，留下了妇女儿童和老人。日本政府在关键时刻放弃了国民，不再对开拓团的日本百姓进行保护，实际上就是放弃了平民中的妇女儿童和老人。短短两天的时间苏联红军就越过了大小兴安岭直逼长春，显然开拓团成了关东军的累赘，于是展开了对开拓团的屠杀。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日本遗孤裸露着后背刺刀挑出的伤疤向日本政府讲诉这个历史事实，状告关东军。日本政府方面一口否认了，就像他们否认南京大屠杀一样坚决，把所有的罪恶都嫁祸给了苏联红军。

    松本先生的生父被安排到黑龙江给关东军做饭。一听说战败的消息后就匆忙返回长春，劝说了他的生母，在四道街把还需要喂奶的他送给了李家抚养，携眷连夜奔向丹东生死未卜。养母待他为己出，比亲生的还娇惯几分。读书学习上山下乡娶妻生子，街坊四邻都知道他是日本遗孤，唯独他自己不知。养母脾气暴戾谁也不愿意惹麻烦，文化大革命期间都没走漏半点风声。后来养父养母姐姐都过世了，碰到老邻居才谈出了真相，那时候已经是一九九五年了。所有的证物都没有了，去过日本寻亲，也没什么下落。没有物证很难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日本政府是不接收的。姐姐的入党材料中倒明确的写出弟弟是日本遗孤，单凭这一证据，松本先生回了日本。

    日本人恋中国文化比中国人恋旧恋佳人还强烈。市井坊间总能遇到半个世纪前的日本山水画，那就是日本人到了东北留下的一痕远山，线条清秀，多不着色，然后用草书录两句古诗题款。匆匆的画了连底稿都没来得及带走，就客死他乡或到了西伯利亚当了劳工。没有见过很繁复的日本画，大多都很简洁，像写生的草稿，连款识都很率意。不知道是关东军的军官还是开拓团的平民留下了大量的日本画，那笔下的一池烟雨总是没有中国山水画丰润。不是笔下功夫不够，单单那意境就相去甚远。日本人眷恋的是中国的山山水水是否搬到东京博物馆里，中国人眷恋的是山水中人和事忆往的情愫，胸怀和情怀他们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