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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伊拉克战争的对话 (四)

已有 2470 次阅读2012-11-29 01:50 |个人分类:嗷嗷叫|系统分类:军事分享到微信

记者:我看过一份资料,阿富汗战争中,在佛罗里达坦帕湾的美军中央司令部战争室里,指挥官们像度假的游客悠闲地欣赏电影一样,观看并谈论着来自世界各地、主要是阿富汗的图像。然后,由四星上将弗兰克斯对全球美军发出打击塔利班的命令。通过卫星,美军可以对该地区的每一个人进行监控。阿富汗的崇山峻岭都清楚地显示在屏幕上。攻击指令下达给在巴基斯坦、吉尔吉斯坦的机场和印度洋上的美军航母、美国本土的飞机。真正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万里之外。

   刘亚洲:美国的信息化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在这场战争中根本没有动用预警机,因为伊拉克完全丧失了电子战能力。

   记者:1991年海湾战争之后,一个参加过战争的美国空军将领形容说:如果没有制信息权,军队不过是一群武装的乌合之众。战场的情况就好像一个突然打开电灯的厨房,伊军是满地乱跑的蟑螂,我们一个一个地、不慌不忙地把他们全部杀死。那么,今天的情形该怎样形容呢?

   刘亚洲:今天伊军等不到美军把他们全部杀死,已先自溃散了。美军凭借其强大的电磁压制、精确打击能力,使伊拉克的空防体系全面失效。雷达不敢开机,飞机不能升空,导弹不能发射。伊拉克地面作战力量不仅无法进行有效机动,也不能进行集结,甚至不能坚守地下工事。我们都知道脑袋控制拳头的道理。被剥夺了信息的军队,就好像被挖去了眼睛、耳朵,摄走灵魂的躯壳。你见过被击碎脑袋后还能挥拳踢脚的人吗?在雷达、通信系统被摧毁之后,伊拉克的百万大军就像是被抽掉核心部件的一部机器,笨重而毫无用处。

   记者: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比喻。战前,多数人已经猜到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只是谁也不会想到伊拉克败得如此迅速彻底。伊拉克数十万正规军的表现甚至低于塔利班游击队。伊拉克战争就此成为二十一世纪军人们的又一本教科书。

   刘亚洲:第一次海湾战争,战前很多人就以双方坦克、飞机和军队的数量推断战争的结果。这次战争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中国军事专家说,伊军虽然进攻力量不足,但防守特别是地面防守还是绰绰有余,将给美军以重创云云。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是一方的坦克不能开火、飞机不能起飞、军队不能动弹,那又是什么结果?而美国正好就拥有这种让对方战争能力下降为零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无与伦比的信息优势。

   记者:从海地、利比亚、巴拿马、格林纳达,到海湾战争、科索沃、阿富汗,又到伊拉克,美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从非洲打到拉丁美洲,打到亚洲,又从亚洲打到欧洲再打回来。大战小战,弱旅劲敌皆有。世界不由得发出一个疑问:为什么美军所向披靡?

   刘亚洲:伊拉克战争结果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伊拉克战争结果的解释同时也是对海湾战争结果和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结果的解释。其实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美国进行的所有战争结果的解释。

   美军的胜利,无一不是利用在电磁空间具有的绝对优势,对其对手进行电子屠杀的结果。空袭不过是战争和胜利的外在表现形式。

   记者:请您介绍一下电子战、信息战和空中力量的交互发展。

   刘亚洲:世界战争史上,战略战术是随着技术而改变的。1916年德军用马克沁重机枪向密集队形的英军扫射,英军一天伤亡即达六万人。密集队形冲锋从此退出战场。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以信息技术为中心的世界新军事革命的蓬勃发展,空军发展史上迎来历史性的变革。技术和武器的发展改变了战争的空间。战场扩展到无边无际。卫星在天空。潜艇在深海。弹道导弹打到地球任何地方。电子战在电磁空间进行。心理战深入人的内心世界。战场已不是普通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空间的扩展,而是另行创造的一个非自然空间,那就是电子空间。

   记者:西方军事理论家把电子战作为“昨天的战争”和“明天的战争”的分界线。

   刘亚洲:198269日贝卡谷地大空战是电子战的第一次实践。你一定读过我二十年前写的《恶魔导演的战争》,其中专门有一章写了贝卡谷地的大空战。最初我的书名就叫《明天的战争》。那是世界空战史上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世界战争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其决定因素是电子技术的系统化。以此战为标志,二十世纪的军队在八十年代出现了“代差”。

   到了海湾战争,电子战无论样式或规模,一切都堪称登峰造极。那根本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电子大屠杀。我只能用屠杀这个词来形容。如果说海湾战争是一种“外科手术式”战争的话,那么,它首先是“脑外科”手术。作为一场战争来说,无论是空战还是整个战争,电子战都是灵魂之战,是首要阶段和最高阶段的决战。

记者:正是因为有了在信息技术基础上的常规军事技术,正是这些技术的完整统一,使美国军事力量与他的对手以及潜在对手相比,具有了压倒性的优势。正是这种优势,即使在以火力和机动来决胜的传统战争中,目前世界上也没有一支足以在整体上打败美军的军队。

   刘亚洲:在二十年来美国所进行的战争中,有一个共同点:所有对手的军队在美军面前都毫无建树。主要原因是,系统对系统的对抗和压制,实际上使平台对平台的对抗难以实现。1999年科索沃战争,南联盟空军司令驾驶米格机试图和北约战机一决雌雄。但是,雷达被干扰,通信被中断,老将军看不到对手在哪里,却被对手死死锁住,一上天即被荷兰的一架战斗机击得粉碎。其他五架米格机也是只升空五分钟即被击落。最先进的防空导弹也只有五分钟的生存时间。

   记者:这次伊拉克战争,人们既没有看到飞机对飞机的空战,也没有看到坦克对坦克的厮杀。伊拉克共和国卫队乘着沙尘暴,曾经出动了上千辆坦克向美军反击,但一露头就被美侦察机和卫星发现,结果遭到美英攻击机和武装直升机的凌空剿杀。他们梦想中的库尔斯克坦克大决战在铺天盖地的轰炸中变成碎片。

   刘亚洲:由于这种完全倾斜的战争态势,不可避免地将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巨大的折射,这就是信息战的第三个层面:心理战。心理战可以说是这场伊拉克战争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了,它被称为战争之前的战争、战争之外的战争、战争之上的战争。

   记者:刘将军,请您深入地谈谈这个问题。

   刘亚洲:我一直认为,心理战属于信息战的范畴。从有战争以来,就有心理战。它是战争的一种形式,是在物理空间之外的较量。孙子兵法就讲攻心为上,把不战而屈人之兵作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孙子的不战,是不经过战场上的残酷战斗,但必须在心理层面上经过激烈的较量才能达到。

   从这次伊拉克战争看,美对伊军实施的心理战是精心策划的。按战略、战役、战术的层次次第展开,脉络清晰。这和美国历次战争都不同。它标志着心理战作为一种独立的战争形式已经登上人类的战争舞台。

   记者:怎么理解各个层次上的心理战?

   刘亚洲:以这次伊拉克战争为例。战略层次的心理战,是指综合运用国家的整体实力,采取政治、经济、外交手段及军事威慑等,试图迫使对方在外交领域里接受自己的条件。比如,美国一开始就利用联合国发出最后通牒,并多次扬言避免战争的唯一条件是萨达姆流亡等等,同时在海湾进行大规模军事部署。美国在这一层次上的心理战实施,和它的全球规模的海空军包围是一体的。顺便说一句,美国一意孤行发起伊拉克战争,也是对于全世界的一场心理战。这与美国此战的根本目的有关。伊拉克战争之后,如果你注意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世界变得微妙起来。朝鲜核问题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以巴问题也以路线图为契机出现了某种和平解决的前景。

   记者:战略层次上的心理战的决定因素是什么?

   刘亚洲:综合国力。所谓“弱国无外交”,就是指小国、弱国,无法实施战略层次上的心理战。在这一层次上跟美国过招的,只有当年的苏联。赫鲁晓夫在红场阅兵时指着洲际导弹对美国人说:苏联能像制造香肠一样制造它们。美国闻此,心惊胆战。苏联解体后,世界上已没有谁能够对美国实施这一层次的心理战,而只能处在战略心理防御的地位。

   记者:一份资料上说,美军有着相当完善的心理战指挥体制,国家层面即战略心理战,由国务院、国防部新闻署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统一负责。

   刘亚洲:这场战争与以往的战争最大的不同是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广泛参与了,几乎成了战争奥运会。美军让很多记者随自己的部队一起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战样式。美军让这些人看到的当然都是美军强大和“正义”的一面,无形中就是在震慑对手,夺取人心。美军甚至还违背一贯的新闻自由的原则,对己方的报道严格审查。负面新闻一律封杀。对待那些不友好的新闻机构,美国除了在舆论方面回击,还采用“误击”的办法,予以武力摧毁。

   记者:回想起来,这场战争假消息满天飞。国外称之为“谎言加”的战争。

   刘亚洲:谎言是战争的需要。不同的是以前是双方互相欺骗,现在不仅如此,还欺骗世界。其实,说穿了都是在以假乱真,制造有利于自己的战争氛围。

   记者:除国家层面的心理作战行动之外,美军还投入了隶属于空军的193特种飞行联队这种专业化的空中心理作战部队,在战场上遂行心理作战行动。该联队向伊拉克发送广播电视信号,每天用阿拉伯语进行长达十七个小时的“反萨”广播。上述心理作战行动极大地打击和震慑了伊拉克的政府和军民,直接从战役层面上配合了美英联军的空中打击和其他军兵种部队的作战行动。

   刘亚洲:这就属于战役战术层次上的心理战了。美军还对伊拉克高级军官发送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息。你看,美军的信息战优势就这样转化为了心理战优势。先不说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的内容,单从美军能够知道伊军高级军官的电子信箱地址和手机号码这一点,就能想见美军的电子战能力。很多人包括我们一些军事专家对美国为什么空袭之初不像上一次海湾战争那样,先打掉伊拉克的电视台感到不解。实际上,美国是借用伊电视频道对伊拉克军民展开反宣传。

   记者:美军是无所不用其极。

   刘亚洲:明代大哲学王阳明讲过这样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涉及的就是心理层面的问题。心理层面的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心理的失败是最终的失败。心理的胜利也是最终的胜利。对一个人来说是这样。对一支军队来说亦是这样。对一个国家来说也是这样。无论科学技术怎么发展,也不能忽略人在战争中的作用。一切高技术战争最终还是要落在人身上。人还是战争决定的因素。所以我曾讲过,地球上所有的战争,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或是未来的,都是人的战争。

   记者:上一次海湾战争中,伊军的作战部队在多国部队心理攻击的打击下,大批官员开小差,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士兵不战而降,使多国部队在进攻中所遇到的抵抗强度大大降低,从而加快了战争的进程。

   刘亚洲:这一次,心理战效果更明显。伊拉克国防部长准备向美军投诚,所以命令共和国卫队不抵抗。阿齐兹也做了美国的线人。看看战前战后投诚的伊军高官——更不要说伊军士兵,就知道美军心理战的效果了。我给你讲一个例子:伊拉克战争爆发前,萨达姆专门给它的军队下了一道死命令:任何官兵都不允许穿白色的内衣和内裤,甚至连白汗衫、白袜子、白手绢也不能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白衬衫、白手绢和白内裤都可以被士兵们当成白旗而投降。你看,一个军队的士气已经崩塌到了这种程度,仗还怎么打?由此也可看出美军心理战的效果。

   记者:在这场战争中,伊拉克人民好像一点也不支持萨达姆的政权。

   刘亚洲:完全不。

 

 

记者:在这场战争中,伊拉克人民好像一点也不支持萨达姆的政权。

   刘亚洲:完全不支持。1840年鸦片战争中英国军队在广州遇到的事情今天在伊拉克重演了。当时,英国舰队突破虎门要塞,沿着珠江北上的时候,江两岸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他们以冷漠的、十分平静的神情观看自己的朝廷与外夷的战事,好似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争斗。英军官兵目击此景,十分疑惑不解。今天,我们在伊拉克看到的情景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军一路猛进,如入无人之境。沿途路不破,桥不炸,雷不埋,有些地方甚至欢迎美军。我们的军事专家一再期待在伊拉克出现人民战争。人民战争固然好听,但它的前提是人民愿意为战争作出牺牲。现在很难说有几个伊拉克人民愿意为保卫萨达姆政权而战、而死。人民战争是指人心背向,更多的是一种政治概念。得民心者才能得人民战争。失民心者只能进行个人战争。萨达姆就是进行的一场个人战争。两伊战争如此,入侵科威特如此,两次海湾战争亦如此。野心家把人民驱入战争。战争最终又毁了野心家。

   记者:你讲的鸦片战争的情形令人惊心动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

   刘亚洲:鸦片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的事实告诉我们:凡是专制政府和贪官政府,一定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人民不知情时,民心士气尚可一用。人民一旦知情,加上外敌入侵,必定土崩瓦解。美国的心理战就是让伊拉克人民较早地知道了萨达姆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复兴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贪官体制必然造成本国百姓的不满,所以贪官政府的最大任务必然是压制国内的反抗,根本没有对外用兵的余力。从历史上看,贪官政府对外用兵也从来没有取胜的先例。我有过一句话请你记住:国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国。

   记者:刘将军,你讲的这些也属于心理战范畴吗?

   刘亚洲:是最高阶段的心理战。历史告诉我们,心理战凌驾于一切战争之上。人类千百年来都一直在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小战而屈人之兵的战争“境界”,只有到了信息战时代,才第一次有了这种可能。这是这场战争留给世界和未来的最大启示。

   记者:伊拉克战争的确让我们又一次感到,信息化战争的时代已经到来。托夫勒说:“在新的战争形式正在崛起之时,旧的战争形式还不可能完全消失,就像信息时代虽然正在到来,工业时代还没有消失一样。至今还有大约二十个国家拥有对本地区影响很大的工业时代的军事力量。至少在未来的冲突中,有些国家仍派步兵前往作战。只要那些贫困落后、愤怒不满的国家的军火库里还充斥着低技术水平、低精确度的武器、愚笨型而非智能型的坦克和大炮,那么,所有工业时代的作战方式和武器,包括挖战壕、建地堡、人海战术、肉搏战等,都将毫无疑问地被继续开发利用下去。”

   刘亚洲:他还说过:随着世界从工业时代跨入一个新的时代,这种传统的战争和反战争的知识,已十分危险地过时了。

四、战争观念及启示

   记者:伊拉克战争已成为昨天。

   刘亚洲:仗是打完了。环顾战场,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凄凉感。我不禁想起历史上法国莫莱特元帅发给拿破仑的一封电报:“陛下,战斗已成为过去。这里已是片甲不留。”战场上可能片甲不留,但战场之外的东西却有许多。我在思考。你在思考。军队在思考。国家在思考。

   记者:伊拉克战争开始时,我们有些军事专家说看不懂。

   刘亚洲:那些专家有这样的困惑,是因为他们还停留在传统的战争观念里。我在看电视时也听到他们说“包饺子”啊,“扎口袋”啊,“埋地雷”啊,“地道战”啊等等,差点把我带到《平原游击队》的电影里去。

   记者:《纽约时报》418日发表了一篇名为“萨达姆的中国参谋”的文章,说“在这些专家的头脑中,仍然顽固地残存着‘人民战争’的陈旧思维”。并说,有这样的专家,中国军队也许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

   刘亚洲:这种说法只能代表西方政界和军界的某些观点,不足为凭,但是,用半个世纪前的战争观念看今天的战争,的确是刻舟求剑。伊拉克战争不是一场新得让人看不懂的战争。十二年前的海湾战争,四年前的科索沃战争,两年前的阿富汗战争,大同小异嘛。二十年前的马岛之战、格林纳达之战,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军委江主席要求我们与时俱进,大胆创新。连时代都跟不上,怎么创新?我军实现现代化有太多的瓶颈,但观念束缚是最大的制约。

   江主席站在时代的高度,一再要求我们解放思想。我们许多干部也跟着喊,却只是满足于空喊。我现在在四川任职,四川过去有个著名的企业家叫牟其中,他有套哲学:只要说过了,就等于做过了;只要做过了,就等于做成了。他的哲学决定了他的下场。问题是这种哲学在我们相当多的干部头脑中还有影响。首先,要有思想。没有思想,谈什么解放思想?

   记者:讲得好。

   刘亚洲:观念的改变是最大的改变,也是最根本的改变。这是伊拉克战争给我们的第一个启示。观念决定思路。思路决定出路。思想和观念引导目的。目的演变为行为。行为养成习惯。习惯造就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如果说,在经济领域内,解放思想的目的在于解放生产力,那么,在军事领域内,我们可不可以说:解放思想的目的在于解放战斗力呢?你注意,我用的字眼是“解放”,而不是“提高”。

   记者:“解放”二字,有警醒之意。

   刘亚洲:和美军同处一个时代,既是我们的不幸,又是我们大幸。不幸是因为其强大,大幸也是因为其强大,而我们有对手。有对手就有参照物。有参照物就有前进的目标。有目标就有动力。世上任何事只有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记住,永远只与比你高一等的人争吵。相比较我军,美军反而有些不幸。我认为,美国空军有一个重大缺陷,就是飞机越来越先进,而战术却越来越呆板。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相当长时间以来,美国空军缺少一个真正的对手让他们来检验自己的飞机到底有多么强,更谈不上战术上的较量了。所以美国空军现在的发展,实际上也是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策略。美军在训练中特别强调贴近实战。二十年来美军战争不断,却对训练贴近实战这一点须臾不敢忘记。我再给你举个例子:美国一所军校在射击训练课程中,从不使用我们军队常见的那种人像平面靶。他们把木靶穿上敌军制服,在里面塞满干草,然后把蕃茄酱倒入塑料袋中并戴上帽子,作为靶头。学校的教程中写道:你可曾在战场上看过敌人在胸部挂着一块白色木板,上面还画着圈圈,标出数字的呢?敌人不会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摆好姿势让你射击,他们只会像老鼠一样从掩体内伸出头来窥视四周。我要你打的就是这颗老鼠头。要你平时就熟悉脑壳破裂时迸出像蕃茄酱一样的血腥镜头。这才是贴近实战。

   记者:太有意思了。

   刘亚洲:我曾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作访问学者,在美国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自信对美国人是了解的。美国人并不把解放思想成天挂在嘴头上,但思维始终是开放的。自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本土一百三十年没有战争。这样一个从未遭受过外敌入侵的国家,它的军队的报纸却天天聚焦于各种国际冲突的热点,天天讨论美国应该应付怎样的挑战。只看那些文章的题目,你一定会以为有人已经逼到了它家门口。它已濒临战争的边缘。另一方面,全球唯有美国在世界各地不断地进行战争。其战斗力已锤炼得炉火纯青。它吹牛自己是“全球无敌军”。美军对世界军队来说,已不仅仅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种符号,代表着一种价值体系。它不停地在高起点上启动。它开风气却都不为师。

   记者: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美军。

   刘亚洲:说它不为师。是因为它不停地反思,不停地推翻自己,不断地创新。近几年在军队有一个名词令大家耳熟能详:世界新军事变革,或是世界新军事革命。在我们的教科书中,仿佛世界已经发生了或正在发生着这样一场新军事革命。其实这场军事革命或变革作为一个运动是不存在的。在美军中根本没有这个提法。在西方一些专家的著述中有这种提法。是我们把这种革命和变革夸大了。没有这种革命运动,并不等于没有发生这种革命。它确确实实已经发生了。美军不强调变革,是因为它天天都在变革。对美国而言,战争不需要理由。对美军而言,战争不需要规则。有句俗语这样说:年轻人知道规则,但老年人知道例外。套用此话,我说:我军知道规则,美军知道例外。最不好玩的游戏是——轮到你上场时却改变了规则。人生往往如此。战争又何尝不如此?我曾是作家。创作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无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对打仗而言,最大的章法就是无章法。我的老朋友周涛说:“大河从来不讲章法。黄河九曲十八弯,恣肆汪洋,毫无章法。小河很讲章法,很遵从规范,因为它是小河嘛。”对一支现代化的军队而言,观念就是战斗力,就是素质,也就是说它是最本质的东西。武器装备的差别可以通过采购得到弥补,军人素质的差别却用钱买不来。一支军队真正的“杀手锏”其实就在这里。

   记者:振聋发聩。

   刘亚洲:我们军事评论家为什么会判断失误?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他们的观念落伍了。他们人在今天,思维结构却停留在昨天,甚至前天。虽说传统并不代表落后。现代也未必代表先进,但世界变化太快,一步落下,步步落下。譬如,我们的专家谈“诱敌深入”,谈“空城计”,但美军根本就没有同你周旋的企图。在今天高科技日新月异的情况下,占技术优势的一方已非常明白敌人在哪里,自己在哪里。当然,我还要指出的是,我们的军事评论家的基本观念并非完全代表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理论的产物。

   记者:这种说法也是第一次听说。

   刘亚洲:与美军相比,我们的差距主要在素质上和思想上。我身在西部,研究西部。我对西部的总体评介是:西部缺少思想,但从不缺乏精神。我军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呢?素质包含多种含义。观念是最重要的。一条锁链,最脆弱的一环决定其强度;一只木桶,最短的一片决定其容量;一个人,素质最差的一面决定其发展。

   记者:请说慢一点。我要把这话记下来。

   刘亚洲:美军与伊拉克军的碰撞具有世纪性意义,也具有世界性意义。这是一场军事领域内的革命。上一次革命发生在德国。上一次世纪性的碰撞发生在德国与苏联之间。千年来,欧亚草原的游牧文明为人类战争史舞台提供了一支历久不衰的攻击力量——骑兵。骑兵支配了战争史千年之久。古德里安的坦克集团为骑兵挖掘了坟墓。布琼尼是信奉骑兵决定一切的统帅。他将古代的骑兵技术与现代火力结合到一种完美无缺的程度,把骑兵的打击力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工业革命,布琼尼可能成为二十世纪的成吉思汗。但不幸他遇到了古德里安。想想当时情形吧,数万名哥萨克骑兵以血肉之躯猛扑德军的钢铁军阵。刀光和太阳光芒一般亮。喊声山摇地动。但转瞬之间,血流成河。第聂伯河平原成了死亡世界。当德国装甲集群隆隆地碾压过几万匹战马的尸骸时,不仅为昔日辉煌的骑兵在战争史上划上句号,同时也标志着在战争领域内工业文明对游牧文明的最后征服。布琼尼一世的英名毁于一旦。正如坦克成为骑兵的终结者一样,空中力量和信息战又成为了坦克的终结者。下一次世纪性的碰撞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到来呢?我忧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远方。

   记者:我被您感动了。

   刘亚洲:伊拉克战争给我们的第二点启示是,一定要注重战略。我这里指的是军队发展的战略。军事战略也是国家战略。在今天世界上,军事战略的发展日趋复杂化,变化速度也日趋加快。冷战时期美国军事战略的演变,大体上可以说十年一变,而冷战后的军事战略则为每两、三年一变。当然,变中也有不变的东西。任何一个国家的军事战略中,都有其继承性的根源。迄今为止,美国军事战略已经历了九次大的调整。敌人多变,我们不变,这是不行的。我认为,对于中国军队的改革,只有战略问题没有战术问题(或者说暂时没有),只有决心问题没有能力问题。面对美军咄咄逼人的态势,我军必须有所准备。现在大家都在谈论美国下一个要打谁的问题。下一个要打谁不重要,关键是要不要打我。有备无患。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记者:在制定战略上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刘亚洲:避免失误。我给你举个例子。在这次伊拉克战争前后,法国就存在着战略失误。从民族感情上讲,恢复昔日大国荣光一直是法国政府和民众追求的目标。法国辉煌历史始终是激励法国人民为之奋斗的精神动力。任何一届政府上台都不能不顾及这种民族自强的强烈愿望。但是,法国对恢复世界大国地位的强烈愿望,总是使其对自身实力的影响力作出不切实际的估计,以致战略目标与战略资源脱节,经常陷入尴尬境地。回顾战后法国外交史,可用一句话概括:以二流国力充当一流大国角色。在“低位政治”上,法国的确为世人瞩目;但在“高位政治”上,法国总是铩羽而归。进攻越南是这样,出兵阿尔及利亚是这样,第二次中东战争中武力入侵西奈半岛也是这样。此次伊拉克战争,面对美国的坚定决心、强硬姿态和惩罚威胁,法国不得不再次低下高贵的头颅。在一般性事件上当“出头鸟”,结果很多为他人所乘。在重大事件上先斗后退,结果又损害了公信力。法国剩下的只有沮丧。

   英国与法国一样,也曾辉煌一时,对保持大国地位与影响的期望始终十分强烈。但英国又是一个很现实的国家,有着深厚的功利主义思想和均势外交传统,这使英国在实现战略目标的方式上与法国明显不同,其具体体现就是运用“美英特殊关系”。反观战后英国外交史,也可用一句话概括,利用自己独特的地缘政治地位,充当沟通大西洋两岸的“桥梁”,在平衡美欧矛盾中维护自己的发言权。

   伊拉克战争中,英国顶着巨大的国际国内压力参战,即是出于对维护“美英特殊关系”深层次战略的考虑。战后,又以联合国应主导伊拉克重建为由,迅速着手弥补与法、德裂痕,这是融入欧洲的现实所需。值得认真回味的一个现象是,在伊拉克战争中,英军只攻巴士拉而不染指巴格达。这就是英国人的老到之处。

   记者:这些问题经您一点拨,我豁然开朗。

   刘亚洲:战略的贫困是一个国家不能发展的大忌,也是军队不能发展的大忌。有一个口号叫“再穷不能穷教育”。我们什么都可以贫困,唯独战略不可以贫困。伊拉克之战后,高金说:“战争变小了,战略变大了。”他以睿智的头脑触到了问题的实质。十数年来他一直孜孜以求的就是把我军的国防大学从一座战役大学变为一所战略大学,这也正是先哲的思路和行为。我军目前的战略主要是战争准备问题。有一种现象很耐人寻味:我军要么思考军事哲学,思考得特别抽象;要么思考军事斗争,思考得特别具体。高金说:“我们不应总是翱翔于军事哲学的天空下不来,也不应总是沉湎于具体战法的低层而不上来。”我一直记着毛泽东的一句话:“要抓住战略枢纽去部署战役,要抓住战役枢纽去部署战术。”

   记者:在战略问题上,我军要么只看自己,要么只看过去。

   刘亚洲:毛泽东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把这句话反用之,我说: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也是从实践中来的。有的情况下,走在最前面的是谬误,后面才跟随着真理。因此,有时不是真理在引导我们前进,而是各种谬误在引导我们前进。

   记者:你的思维像豹子似的,跳跃很快,一闪就到天边去了。

 

刘亚洲:这是朱苏进的话吧。我记得他还说过这样的话:整个战争史里都暗藏着一个更痛楚的事实:从纯粹军事艺术角度来讲,划时代的军事思想和军事战略,大多是由侵略者那一方创造的,而由被侵略那一方消化吸收,最终击败侵略者。恺撒、拿破仑、希特勒,都是非正义的战争大师兼卓越的军事艺术开创者。我们最终消灭了他们,然而我们常常用十倍的血肉才能埋没掉他们那一份。剩下的那九倍血肉,是我们为他们的军事艺术而付出的代价。之后,我们还得继承他们的军事思想军事艺术,犹如他们活在我们体内,活在我们兵器上。

记者:用这段话来形容这场伊拉克战争和打胜这场战争的美国,再贴切也不过了。

   刘亚洲:伊拉克战争给我们的第三个启示是,中国军队必须走自己的路。美军不怕中国军队现代化。因为在这方面我们很难赶上他们。美军怕的是中国军队的毛泽东化。有人把毛泽东化叫做革命化,或叫政治化,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其它许多丰富的内容。中国军队离毛泽东越远,美军的胜算也就越大。毛泽东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善于以弱击强,以弱胜强的军事天才。毛泽东军事思想体系及实战应用非常的精妙独特。至今还没有好的应对破解办法。当然,“毛泽东化”只是一种提法。我使用它无非是想给人以深刻印象。其实质就是发扬我军自身的特点。

   记者;前不久见到一篇文章,说伊拉克在战争初期进行非正规作战取得一定的成果和战争中后期被动与失败的局面启示我们,在高技术条件下弱国抗御强国的战争中,弱国唯一的选择就是人民战争——中华民族素有不屈服外来压力的爱国主义精神和英勇顽强、抵御外侮的优良传统,有依靠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以劣势装备战胜优势装备敌人的光荣历史,只要充分发挥人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就一定能够打败一切入侵之敌,等等。您认为,未来我们的敌人会像美军入侵伊拉克那样入侵我们吗?

   刘亚洲:对任何战争,不能做简单的类比。如果谁真的把我们当成伊拉克,把美军想象成未来入侵我国的敌军,只能说这是一种弱智。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一切以时间地点为转移。时代不同了,对手不同了,战争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呢?就说人民战争,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军事思想体系,而不是一个八股文式僵化的模式,不是随便把今天的一些新技术新名词往里一装就可以的,不是把人民手中的步枪换成便携式导弹就行了的。仿佛这样一做,传统意义上的人民战争就成了高技术条件下的人民战争。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比如,传统人民战争的前提之一是“诱敌深入”,我们现在可以“诱敌深入”吗?传统人民战争强调以空间换时间,让敌人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我敢说未来的敌人不会有一兵一卒到我们的国土上来,倒是铺天盖地的、导弹打向我们的首都、水库、核电站等等……

   再说你就是想那样打,把人家诱进来,人家也不一定同意啊。战争总是双方的事。美国前太平洋战区司令布莱尔就说:我们尊重人民解放军在大陆上的权威,但我们必须让他们明白,海洋和天空是我们的。

   记者:我忘了这句话是你说的还是别人说的:“传统的人民战争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守土卫家的理论。”而今天,我们面临的主要威胁是巩固和开拓国家发展权,不会再有能够威胁民族生存权的敌人。

   刘亚洲:我说过这句话。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的军事思想的精髓都是作战思想,其核心内容又称为总战法。信息作战,是当今最时髦的军事术语。它首先是作战思想,其次才是一种作战方法。美军总强调不对称作战,其实,人民战争的作战指导思想,恰恰是不对称作战,我们才是不对称战争的老祖宗。遏制美军的杠杆不在战场之内,而在战场之外。我劝你多读一读乔良的书。乔良的理论有其独到之处。乔良是先行者中的先行者。有人是落伍者中的落伍者。我们对美国的战略威慑越是切实可信,美国就越是不敢强度介入。在今天的情况下人民战争怎么打?需要研究。如果我们还以传统的看家护院式的人民战争作为根本的战略指导,实际上相当于我们的敌人不费一枪一弹就达到了它们的目的——把中国死死地压在那片黄土上。我一直在研究美国,我发现美国有一个大战略——它总是造成一种态势,让你感到你的本土受到威胁,迫使你把人力和物力全部投到陆地上,从而把海上和天空的通道给它闪开,而它决不会从陆地上到你那里去,它从天上去。你看,今天我们的大陆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但我们的海洋领土被侵略得不成样子。我们的战争观念不能再困在领土上了。国家利益的边界在扩大,军事战略要体现出这一时代特征。

   记者:传统的人民战争理论确实应该与时俱进。以前是热兵器对机械化和半机械化,战争是接触式的,人民的优势容易发挥。以后是非接触作战,敌我双方可能根本就不见面。诱敌深入不可能也不能允许发生了。御敌于国门之外,歼敌于海空之中,破敌于太空之上,很可能成为基本的战略战役要求。如何发挥人民战争优势?也是个问题。

   刘亚洲:我们的地面观念根深蒂固。战争从来遵循扬长避短、避实击虚,我们懂这个道理,敌人也懂。比如我军历来的传统是擅长近战、夜战,集中优势兵力,进行地面的歼灭战。这些传统都是在当年的战争中形成的,当然是以陆军为主。事实上,今天不仅我们很多人的观念还停留在这里,我们的兵器更是如此——无论是陆战武器,还是海战、空战武器,主战兵器都是近战居多。

   记者:从对伊拉克战争的现场点评到事后的分析、争论,我们看到,我军有相当一部分人还认为地面战争仍是未来战争的基础。

   刘亚洲:美军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美军在朝鲜战争期间和越南战争中得出的最大的教训是,大规模机械化兵团的地面作战,弊病太多。首先是在国家层面上动员复杂,投送战场耗资太大。更主要的,地面大兵团在山岭、丛林地区无法展开,笨重迟缓,因此无法对付分散持久的游击战。此情景就像一头掉进沼泽里的水牛,无法抵挡蝎子、蚂蝗、蛇群的攻击一样。这两场战争后,美国进行了痛苦的反思,从理论到实践都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它再也不动用大量的地面部队进行大规模作战了,而主要以空中力量为主。地面则是让搜集情报和指示目标的特种部队唱主角。它的主要战略目标都要求通过空中打击实现,地面缠斗和机械化决战被禁止。这次伊拉克战争一开始,尽管美军坦克前进的履带声隆隆作响,我就一针见血地说,这不是打仗。它不会跟伊拉克的坦克对阵。它更不会去打巷战。它几乎是在表演。我们也许还会对未来地面战争的消失感到将信将疑,但美国人却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二十年的战争经验证明,美国已经摸索出了更好的战争方式,那就是信息化的空中打击。今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抱着早己陈旧过时的地面战争、机械化战争的经验和幻想不放,谁就要失败。

   看看世界军事的发展潮流,战争将会越趋向人道化(当然,我是从军事意义上讲的)。高技术战争不仅在改变着战争样式,也在改变着战争的伦理观念。在精确战争时代,因为武器的非制导化而出现的超大规模杀伤战争已经不再出现。不仅要强调自己低伤亡、少伤亡甚至零伤亡,也不喜欢多杀伤敌人。毕竟战争的目的不是杀人比赛。从这一点说,美国花买路钱瓦解伊军高官也好,用空中力量斩首和震慑也好,有它值得研究的地方。而使用陆军或主张攻坚战,主要以人力对抗而不是技术和智慧对抗,只能是将更多的生命变成尸体。这本身就是违反军事发展规律和战争本质的。

   我认为战争的本质不应该是它的残酷性,而应该是智慧和技术的较量。技术越来越进步,社会越来越文明,战争也越来越人道。中国人为什么到现在提起日本人就咬牙切齿,并且中日两国和两个民族的关系始终难以真正地互相信任?就是当年日本人杀中国人杀得太多了。对于日本那是一个永远的污点。对于中国那是永远的耻辱。但是,你看看近年来美国打的一些仗,它打完那些国家,那些国家的人民从感情上说并不是真的对美国怀有深仇大恨,只有被推翻的政府会这样。中国古人就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只要达到战争目的就可以了,岂在多杀伤!最好一个都不要杀。非杀不可一定要少杀,最重要的,自己也要少死。不怕牺牲是对的,但更重要的是不要牺牲。当然这有点理想化,不过要有这个概念。当年冷兵器时代不大量使用人力不可能,因为技术含量实在太低了。现代技术提供了这种可能。我们要看到,技术的发展和在军事领域里应用的根本价值,在于降低胜利的成本。

   记者:说到成本,似乎美国人很注意这一点。

   刘亚洲:谁都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美国作出了榜样。靠打仗赚钱,美国在世界上是独一家。美国人打仗赚钱是从越战后开始的。把打仗当生意,而不为纯粹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不仅赚钱,还要极力减少成本,尤其是生命成本。所以,以后我们就可以预测美国发起战争的手段了,它肯定要以最经济、最简单的手段进行战争,获取利益的最大化。胜利不是唯一的目标和标准。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即胜利和代价之比,这个系数——我称之为胜价比,这才是美国要追求的。它不仅在战争之前让别人分摊战争经费,夺取战败国的资源,战后更大规模卖武器,还有其他的手段。总之,它步入了一个战争的“良性循环”,越打越富,越富越打。当然,这像吸毒一样,是很危险的。但就战争观念而言,它是先进的。不是这一点,美国也不能一场接一场地打。你看,二十年美国已经从拉美打到欧洲、非洲和亚洲,亚洲都打一个来回了。不完全是因为美国的强大,更主要的是它这种打法,它越打越强大。当然,美国的霸权主义是应该谴责的,但它的战争观念,值得借鉴。战争观念啊,令我良久沉思。我一直觉得,比更新武器更重要的是更新战争观念。甲午战争中清国的综合国力比日本强,也引进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杀手锏”,但没有引进先进的战争观念,结果不堪一战。殷鉴不远。伊拉克战争又让我们看到观念落后的可怕。

   记者:刘将军,您认为我军未来发展应当把握的重心是什么?

   刘亚洲:我认为有这样几点:第一,我军一定要具备“大赢”的精神。管理大师杜拉克说:“当前社会不是一场技术、也不是一场软件、速度的革命,而是一场观念上的革命。”

   记者:“大赢”的核心与内涵是什么?

   刘亚洲:面对新的时代新的战争,我们应当培养和确立一种进攻意识,就是在总体防御战略前提下首先要有强大的反击能力,而不是防御能力。以攻对攻,才能以战止战。以前机械化时代,是防“线”,还可以在边界屯兵,加大纵深节节抵抗。现在是防“面”,怎么防?防不胜防。就像一个只拿着盾牌上战场的士兵不会打赢战斗一样,一支只注重防御的军队既不能得到胜利也不会带来安全。一部世界军事史就是一部进攻史。中国的核武器只所以有威慑力,就是因为可以打出去。如果换成防空导弹就没有这么大的威力。

   记者:说到防,我觉得对于今天中国军队的很多人来讲这已经不是一个军事概念。我们的意识里,就有着老祖宗的重防轻攻的基因。

   刘亚洲:有道理。我们几千年的军事思维就是守和防。中国的地势西北西南是高山,东边南边是大海,冷兵器时代都是天然屏障。唯北部可做通道,但我们的祖宗却搞了个万里长城,没有挡住别人,却把自己永远地挡住了。很长的时间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不是长城不长不高不坚固。是我们的战争观念太保守。秦始皇居高临下攻六国,横扫千军,何等气概!可面对北方游牧民族,却垒起了“院墙”。结果呢,代代修代代守代代丢。到了清朝后期,世界进入热兵器时代,大海不仅不是屏障,反成坦途。可惜清廷不知权变,还是防,在海边架起炮台。从虎门到吴淞口到大沽口再到旅顺口,炮台如林。那简直可称作海上长城。结果怎么样?到现在我们还在还历史的欠账。今天是空中力量时代了,我们所有的地理优势都失效。想守也守不成了。可是,我们有些人继承了老祖宗那种保守固守的基因,不能守就考虑防,试图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刺猬以自保,就是没有想过,为什么不可以武装几只牙齿和利爪扑退敌人?你看动物世界,被吃掉的并不都是弱小的一方,而是没有进攻意识的一方。一只狮子敢攻击一头长颈鹿;一只小豹子敢攻击一头水牛。中国的抗日战争为什么打成那个样子?日本刚开始侵略中国的兵力并不大,只有几十万人,而且自始自终也没有超过一百万人。为什么半壁江山沦落了?就是蒋介石不抵抗造成的。国民党军只知道退,躲到西南的大山中。共产党的军队不一样,向敌后挺进,结果把日本拖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毛主席虽然用的是持久战战略,但本质上还是一种进攻。日本刚开始也试探过苏联,在哈勒欣河被红军一顿迎头痛击,打得日本从此放弃北上计划,掉头奔向了珍珠港。是什么救了苏联?就是进攻精神,能力还在其次。想想,如果苏军退让会如何?腹背受敌。德国一把刀,日本一把刀。西方历史学家评论说,当年希特勒进攻波兰的时候,如果英法联军攻击德国十分薄弱的侧翼的话,整个德军部署都会被打乱,就不会有后来的很多事情。

   记者:前几年美国搞了个“中国威胁论”。人家一喊,我们就马上辩解。美国什么时候心虚过?它从来理直气壮。这个世界上强大就是真理。实力就是尊严。引伸一下,在军事方面,有进攻精神,才会有真正的安全。

   刘亚洲:我们必须当强者。西方所尊重的强者包含三重意思:第一,你必须有实力;第二,你必须证明你有实力;第三,你必须让别人明白,你有勇气和决心在必要时使用你的实力。三者缺一就不够格。

   记者:这三层意思说得深刻。

   刘亚洲:刚才我说,第一是“大赢”,现在说第二:以人为本。现在中国许多企业家都爱提出一个时髦的口号:以人为本。军队也需要这样,甚至更需要这样。这里也包含着三层意思。①尊重人的精神。我还是先举我们企业家的例子吧。国内企业家当中不乏精明能干之人、聪颖过人之人。可是,我们的企业家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即思维方式缺乏现代精神和人文精神。当企业家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思维上的缺欠带到企业管理中去时,会有意无意地放大了这些缺欠,使这些缺欠伤了很多人。我曾对一些企业家说过:单凭你模仿大人物的举止、言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是个小人物。他们总是把金钱放在首位,把人放在末位。这最终导致他们既失去金钱也失去人。他们往往是胜在起点,败在终点。这是中国企业始终不能做大或无法长久兴旺的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军队中也有类似的问题。②人才战略。征战天下的战略就是重用人才的战略。几千年来,中国战争的方式都是驱民作战。战争是打规模。清军和太平军作战,双方都使用人海战术。这是农耕文明的产物。今后的战争已焕然一新。拉姆斯菲尔德的理论就是以小取胜,以快取胜,以精取胜。这需要军队拥有一大批专业人才。在中国历史上,总是文化程度低的人战胜文化程度高的人。在世界历史上,总是文化程度高的人战胜文化程度低的人。今天世界尤如此。我在此处提出文化程度问题你也许感到突兀,其实这真是我军一个严峻的现实。我军中高级干部的文化程度不要说与美军相比了,就是与地方干部比也有很大差距。举某大军区为例:该大军区五个集团军,三十六名军职干部,只有三个大本。而那个军区所在的省,八个正副省长,全是大本。该军区十八个师长,没有一个大本。这次,我军许多专家学者预测伊拉克战争都不准确,原因就在于不熟悉研究现代化战争所应坚持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世上没有两次相同的战争。同社会其它领域相比,战争充满了更多的偶然性和不确实性,完全准确地预见战争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阶段是不可能的,“但战争不是神物,仍是世间的一种必然运动”,是有规律可循的,“知其大略,知其要点,是可能的”,关键是掌握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否则,就容易把上次战争的特点看作规律,并运用于预测下次战争;或者把某一场战争的特殊规律看作一般规律,照抄照搬别国经验。人才太重要了。人才是稀有资源。在当前我军面临精简整编的情况下,人才尤其重要。我们要有邓小平同志那种尊重人才,保留人才的精神。我给你举一个例子:1985年百万大裁军,为什么军队不弱反强?为什么没有出现人才断档?因为小平同志眼光远大,看问题总是比别人早几十公里。他在1983年时就在部队大规模地选优、选轻,把一大批年富力强、德才兼备的人才擢拔起来,用到各个层次的关键岗位上。今天我军军以上干部,大都是83年提升的干部。两年后,大规模裁军才开始。③容忍不同思维的精神。我们的干部不尊重人的另一种表现是思维求同,这种心态使得我们爱重用那些表面上听话的所谓老实人。IBM大中华区董事长及首席执行总裁周伟说:“作为一位高级主管如果不能容人,你只喜欢提拔那些想法、做法和你一致的人,就会在你的周围聚集一批与你思维想似的人,那时,你这个主管就很危险了,因为当你江郎才尽时,你周围的人并不能帮助你,因为你们的想法和做法都几乎是一个模式。”中央党校一个教授说:“如果我们不鼓励人民去自由的思想及提出新意见,我们社会虽然可能显得平静,但事实上将完全停顿。”此话用于我军完全合适。西方哲学家说:“我们只有感谢不一致性,它使人类生存下来。”霍金的成长就得益于社会的巨大宽容。刚才我说过天才是稀缺资源,但比天才更稀缺的是让天才茁壮成长的土壤。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基本特征之一是它的社会取向,即个体服从整体,淹没于整体。很多有个性的人才都被无情地扼杀。倘若一个人想平庸,阻挡者很少;倘若一个人想出色,阻拦者很多。诡计喜欢多穿衣服,而真理却愿意裸露。真正愿意亮出自己观点的人是无畏无私的人。这是我的思考,也是我的烦恼。烦恼使我思考,思考又使我烦恼。人生最大的苦恼就是躲不开苦恼。以上的话也可以被视作是批评。批评越尖刻,反省越深刻。

记者:我记得你在一次关于军队改革的会议上还提出一个概念:目标管理。

 

刘亚洲:这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不是今天我们讨论的重点。什么叫目标管理?举美军为例:它有那么多军官,包括白发苍苍的中将和上将,竟没有一个胖子。个个身材修长。精气十足。我特别注意美军在伊拉克走下飞机的情形。骄阳如火,茫茫沙漠。汗下如雨。美军的军官和士兵们人人负重几十公斤,毫无疲态,一律把腰板挺得笔直。你再看看俄罗斯军队,它有多少大胖子?因为美军制订了严格的目标:身高多少,体重就多少;年龄多少,体重就多少。超重则警告,警告无效则免职。他能胖吗?他敢胖吗?我军的目标有些虚。譬如在选拔干部时,我们的文件中曾有一句话:“个别优秀的”。一句话就撕开了个大口子。优秀的具体标准是什么?谁优秀?谁不优秀?

   记者:党的十六大提出理论创新和跨越式发展,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刘亚洲:我军是一支光荣的、战无不胜的军队。我们曾经战胜了无数敌人和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面对新军事革命的挑战,我们一定要对自己、对时代、对对手有清醒的认识。我们需要伟大的观念和博大的胸怀。我们需要创新。创新是一切理论的灵魂,而理论又是军队建设的顶层设计。

   记者:说起创新,我也想起杜黑的两句话:“死抱着过去陈旧的东西不放对未来没有什么教益,因为未来跟过去发生的一切根本不同。对未来必须从一个新的角度探索。”

   “胜利只向那些能预见战争特性变化的人微笑,而不是向那些等待变化发生才去适应的人微笑。在这个战争样式迅速变化的时代,谁敢走新路,谁就能取得新战争手段克服旧的带来的无可估量的利益。”

   刘亚洲:我们要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军事理论的创新问题。军事理论研究的成果,只有到了下一次武装冲突时,才能检验其真正的价值。

   记者:所有的奇迹都在重复同一个真理:要想战胜强大的敌人,首先就必须战胜自己,而变革就是唯一的战胜自己之路。

   刘亚洲:从马克思主义,到毛泽东思想,到邓小平理论,再到“三个代表”思想,我们党的理论清晰而深刻地前进着。曾经长期占据我们思想的“阶级斗争”“一大二公”的政治喧嚣早已在这前进的步伐中,弃如撇履被踏入了泥土。但相比较之下,我们不能不看到,和我们国家其他领域的改革进程相比,军事领域的改革步伐还不够大,思想还不够解放。军队改革滞后于国家改革是历史造成的。滞后一点尚可,滞后太多就有问题了。国防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支柱之一。

   记者:这一次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世界的后头了。

   刘亚洲:一位美国军事专家说:面对未来战争,如果我们必须去打,就应该从脖子以上准备好,而不是脖子以下。

   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不到三年,已经连续经历两场大规模战争。两次战争都证明空军——空中力量已到达战争的顶点,但并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今天是空间时代空军的早期。空间时代空军已呈现出这样一种趋势:从空中力量过渡到空——天力量,并继续朝天——空力量前进。就像空中战场是地面战场的延伸,太空战场也必然是空中战场的延伸。五角大楼说:我们不得不停止想明天,而去想后天。我在想,后天的战争是什么样呢?

   记者:战争让天空变得恐怖,天空反过来让战争更加恐怖。夹在战争与天空之间的和平越来越脆弱了。

   刘亚洲:战争不需要浪漫的情绪,只需要睿智的思想。正像杜黑近百年前的预言所云:“胜利总是向那些预见战争特性变化的人微笑。”那就让我们一起思考并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吧:当我们和战争一起向二十一世纪走去的时候,我们能看到杜黑曾经看到过的微笑吗?

   记者:谢谢刘将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亚洲:岳飞曾无限感慨:“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如果不是你,我哪会滔滔?有两句话:对那些听不明白的糊涂人,你跟他谈什么?对于那些真正了解你的人,你用不着跟他谈。我沉默的时间居多。这是我谈话的准则,也是我做人的准则。

   200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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