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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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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泪
(1)
人们都说,张自忠将军没有泪。日本人说,他是中国第一位男子汉。日*的说法也许是可笑的,然而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怕他。
为什么不?喜峰口、芦沟桥、台儿庄、十里长山,他不止一次让大和魂哭泣。
就是当他最后死在日本人手中的时候,杀死他的人仍然整整齐齐地列队向他的遗体敬礼,并像护送自己将军的尸体一样护送他离开战场。
战胜的日本军从一个市镇通过,百姓们得知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就是张自忠时,不约而同地涌到街道上,跪倒失声痛哭。“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一位被俘的国民党军师长也走在行列中,见状大怒,喝道:“自忠将军没有泪!他也不愿意看见眼泪!”
我准备写一部《张自忠传》,这是多好的细节,闪闪发光呢。
去年,我采访了一位曾给张自忠当过副官的老人,把那个细节告诉他。他摇摇头说:“将军也有泪。”
(2)
那一阵,天老哭。
它在哭这片被强奸的土地。
通往台儿庄的津浦铁路旁,张自忠的大军在疾进。一场震惊世界的大会战就要在那里拉开帷幕。中、日双方,它将是谁的奥斯特里茨?
大雨如注。被千军万马碾踏过的土地是泥泞。
突然有令:停止前进。
雨中,全军肃立。张自忠身披黑色大氅,策马来到军前。
一阵凄厉的军号声响起来。将士们统统变了脸。那是杀人的号音呀。
两个士兵被五花大绑地推过来。
将军凝视他们,良久,向站在身旁的警卫营营长孙二勇摆摆下巴。
枪声聒耳。马蹄前,横下两具尸体。
张自忠向全军宣布了他们的罪状:昨天,这两人路过一爿小店铺时拿了两把伞,不给钱反而打了店老板。“这种时候,我不得不这样做。”张自忠说,“我要打仗,而且要打胜仗。”
他吩咐孙二勇把绑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解开,好生掩埋。
尸体被抬走以后,他沉痛地低声说:“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还未杀敌,可我先杀了你们。怨我,怨我平日没教好你们。”
他低下头。
副官心酸了。他以为将军也含泪,可是他错了。将军很快抬起头,眼里没有水,只有火。“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他说,“昨天夜里,我军驻扎在田各庄时,一个弟兄竟摸到民房里去糟踏人家姑娘。十六岁的黄花闺女呀,日后要嫁人,要当娘,如今全毁了。天快亮时,那家伙跑了,可那姑娘肯定地说,他就是我手下的人!现在,他就在队列中!”
队列凝固了。
张自忠目光如剑。“男子汉敢做敢当。这事是谁干的?站出来,算你有种!”
空气也凝固了。“站出来吧。你如果有母亲,就想想你母亲;你如果有女儿,就想想你女儿。要对得起她们。站出来,我老张先给你敬个礼。”
他的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缓缓举到帽檐边。
风声,雨声,人却没声。“那好吧。”张自忠笑了,笑得很冷。“我只好不客气了。那姑娘说,她把那个家伙的大腿根给抓伤了。今晚宿营后,以连为单位,全部把裤头脱下来,检查大腿根!全部,一个也不许漏掉,包括我!”
副官说,当时他清楚地看见站在张自忠将军身边的那个人颤抖了一下。
(3)
宿营后,真相大白了:干下那丑事的人竟是警卫营营长孙二勇。
张自忠大怒:“我瞎眼了,养了一条狗。抓起来!”
所有的人心里都很亮:孙二勇活到头了。拿走百姓两把伞的人尚且被处以极刑,他做下这种事,够一千次了。谁不知道张自忠将军眼窝浅,容不得一粒沙子。
然而,当军法处长请示张自忠如何处置此事时,将军竟足足沉吟了5分钟,才说出一个字:“杀。”
他怎能不沉吟?就算孙二勇是一条狗,那他是一条“有功的狗”啊。
二勇,一个勇字还不够,再加一个。他使用这名字是当之无愧的。
他曾是张自忠手下驰名全国的大刀队成员之一,喜峰口的长城上,有18颗鬼子的头颅像皮球一样在他脚下滚动过。“七·七”事变中他率一个半连扼守芦沟桥,与日军一个旅团搏杀。桥不动,他也不动。
尤其是,他是张自忠的救命恩人。一年前,张自忠代理北平市长,是汉奸们眼里的钉子。一夜,张自忠路遇刺客,担任贴身警卫的他奋身扑到前面。他胸膛做了盾牌。三颗子弹竟未打倒他,刺客先自软瘫了半边。
有勇气,又有忠心,一个军人还需要什么别的呢?他衣领上的星星飞快地增加着。
这一回,星星全部陨落了。
(4)
杀人号又一次在鲁南的旷野里震响。昨天的一幕重演了。不同的是,张自忠没有出现在队列前。他不监斩。
他坐在自己的行辕里喝酒,一杯又一杯,是否要浇去心头的块垒?不,不是块垒,是一座悲哀的山。
军法处长代张自忠昭令全军:孙二勇犯重罪,必死,而有余辜。尔后,问将死的人:有何话说?“我想再见张军长一面。”孙二勇说。
副官把孙二勇的请求禀告将军,将军一跺脚:“不见。快杀!”
他端起酒盅。副官看得真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酒溢出来。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刑场上。杀人的人就是被杀的人的部属--警卫营士兵。他握枪的手在颤抖。
孙二勇圆睁双目喝道:“抖什么?快开枪!20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孙二勇倒下去的同时,张自忠却在行辕里站了起来。他那颗坚强的头颅长时间地垂着。副官又一次觉得他会含泪。
将军的眼神确实是悲哀的,然而并未悲哀到含泪的地步。
将军来到队列前的时候,一切已归于沉寂,相信不沉寂的只有将士们的心。他策马从卧在地上的孙二勇的身边经过,故意望也不望。
他不发一言,胳膊猛烈向前挥动着。地平线上,台儿庄苍灰色的轮廓隐隐在望。有强风,他的大氅使劲掠向后面,线条极其有力。他的战马高扬起前蹄,连连打着响鼻。这情景,令人想起滑铁卢战役最后一分钟时的惠灵顿。”“他的近卫军开始蠕蠕移动。
当晚,前锋接敌。
(5)
只要这场战争在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上被讲述过,台儿庄就被讲述着。它诞生了也许有千百年却如同死着一般默默无闻,这场战争使它永远活着。
从1938年3月28日开始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台儿庄成了死亡世界。地球上两个最相同的民族为着最不相同的目标相互屠杀着。谁都相信自己会胜利。但胜利总是吝啬的到最后一分钟才降临,而在那以前,是胶着的苦缠苦斗。
一天晚上,张自忠正在灯下读《春秋》,忽然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报,报告军长……他……他,他回来了。”那小兵一脸惶恐的颜色。“谁回来了?”“孙,孙营长。”“什么?”
那个人,20天前他走了,若回来,需要20年,何仅20天?
门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警卫营长孙二勇。他象从另一个世界归来,面容枯槁,头发蓬乱,军衣几乎烂成破布条。
他向张自忠敬了一个礼,未说话,眼圈先红了。“你活着?”“我没死。”
原来,那天行刑的士兵心慌慌的,连着两枪都没打中要害。他在荒野里躺了一天,被百姓发现,抬回家去。伤口快痊愈时,百姓劝他逃跑,他却执意来找部队。
自始至终,张自忠的脸沉着。他连续下了三道命令。一、“给他换衣服。”二、“搞饭。炒几个好点的菜。”最后一道:“关起来,听候处置!”
处置?还能怎么处置?他已经被处置过了呀,而且是最高一级的处置。副官觉得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既执了法,又活了人,真像当年曹孟德割须代头,皆大欢喜。他送孙二勇去军法处,甚至这样对他说:“”“你这小子,命真大。”
回到张自忠身边后,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还让二勇去警卫营呀?”
张自忠厉声反问:“你还想让他当营长?”
副官窃喜。这话泄露了将军的心机--没有杀意。孙二勇的性命在他自己的贴身口袋里装着呢。
谁知,仅隔一夜,形势急转直下。次日清晨,副官刚刚推开张自忠的门,一下惊黄了脸:整个房间充满了浓浓的烟雾。失火了?惊骇稍定,才看清张自忠坐在桌前,烟蒂埋住了他的脚。他抽了一夜烟。桌上摊着一张纸。副官偷偷送去一瞥,那上面写着:二勇、二勇、二勇……无数。
他的心蓦然一惊:要坏事。
早饭后,张自忠召集全体高级将领开会。
(6)
会议做出的决定像一声炸雷,把副官打懵了:将孙二勇再次枪毙。
事后副官才知道这主意是张自忠将军提出来的。他只有一个理由:“我要一支铁军。”
尤其在此时,面对铁一样的敌军,自个儿也得是铁。
全体高级将领都认为张自忠的决定是正确的,又全体为这个决定流下了眼泪。
部队正在喋血,申明军纪绝对必要,可对于这样一个战功累累的军官,甚至在死过一次后又来找部队要求杀敌,做出这个决定是痛苦的,残酷的。
唯有张自忠没有掉泪。他忽然把话题扯开好远:“昨天,李长官(李宗仁)召集我们到他的行营开会,部署向日军发动最后进攻的事。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好朋友邵军长。分手时,我问他,何时再来?他说,快则两天,晚则一星期,或许……或许再也不来了!”将军顿了顿,“留着眼泪吧,大家都是看惯了死亡的人,又都准备去死,犯不着为这样一个要死的人伤心。”
(7)
天擦黑的时候,军法处长拿着张自忠的手令走进关押孙二勇的小屋。孙二勇站起来。
军法处长宣读手令。他心情激动,最后几句几乎是哽咽着念完的,倒是孙二勇显得令人意外的平静,立正、挺胸,动也不动,像尊雕塑。在他的戎马生涯中,他无数次这样受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军法处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孙二勇毫不犹豫地:“服从命令。”“那么随我来吧,去见军长。”“做什么?”“他请你吃晚饭。”
张自忠的屋里摆了一张圆桌,大碗菜,大碗酒,满腾腾一桌。张自忠把几个高级将领都请来作陪。
这是名副其实的“最后的晚餐”。面对着比平时不知要好多少倍的菜肴,谁有胃口!饮酒吧,不如说是饮料。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向孙二勇劝酒,他来者不拒。看他那架势,大有把全世界的酒都喝光的意思。
他微醉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菜盘和酒碗都要见底了,一位师长又提出那个问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孙二勇站起来,脸红红的,头晃着,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张自忠身上。突然,他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
哎呀,他的裸露的胸膛叫人看了后是怎样惊心动魄呵。伤痕斑斑,每一道伤痕,都有着一个流血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清楚地记录着他冲锋陷阵时的英勇和无畏。这些伤痕是为张自忠留下的,大多是间接的,但至少有三块是直接的。
众人都低下了头。不忍看,真的不忍看,那残缺的胸膛在喊在泣。
只有张自忠不为所动,表情冷漠得近似冷酷。他端坐着,像座难以撼动的山。
他用手指着身边的一个师长:“站起来,解开衣服。”
又一具爬满伤疤的胸膛。
张自忠又指指另一位师长:“挽起你的衣袖!”
两道深深的刀痕。
张自忠又指向第三个人:“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肩头,弹痕累累。
军人面前,极目一片刀丛剑树,怎能不带伤。
最后,张自忠哗啦一下撕开自己的军装。他的胸膛上也有几处伤痕。他那男性味十足的胸膛因为这些伤疤而显得不完美,又因为这些伤疤而显得更完美。
这些伤疤是为中国留下的。
(8)
日出了。台儿庄的太阳好红好大,天边染着血。
死刑在清晨执行。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死刑执行仪式了:在一个预先挖好的大坑边,战友们依次同二勇握手告别。张自忠也走过来与孙二勇握手,说:“放心走吧,我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
孙二勇向坑里走去。一具棺材在那儿等着他。他在棺材里躺下,闭上眼睛。
远处,有部队在列队,风儿送过来一阵歌声。
哥哥爸爸真伟大名誉照我家为国去打仗当兵笑哈哈……枪响了。这一枪是准确无误的。二勇的脸霎时间变得红彤彤的。
张自忠大步离开刑场。副官紧跟着他。将军的步履有些踉跄。歌声又响起来了:走吧、走吧哥哥爸爸家里不用你牵挂只要我长大只要我长大张自忠突然用手捂住面孔。副官看见,泪水从他指缝里涌出来。
(9)
两天后,台儿庄会战结束了。
国军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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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附:
张自忠牺牲前写给他部下的信:
看最近之情况,敌人或要再来碰一下钉子,只要敌来犯,兄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的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致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下清(枯),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愿与诸弟共勉之。
(黄)维纲、(刘)月轩、(樊)伦山、(祝)常德、(刘)振山、(金)子烈、(刘)纯德、()铭秦、(张)德顺、(张)德俊、(吴)迪吉、(翟)紫封、(李)九思、(范)绍帧、(安)克敏、(杨)斡三、(陈)芳芝、(于)之?、(张)文海、(朱)春芳诸弟。
小兄张自忠手启
刘亚洲悼念张自忠将军的文学名篇:《将军泪》 作者:刘亚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