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清明前后

　　三结合之后，军代表成为真理的化身，全国展开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通常是先制订罪名后抓人的，我父亲及棋友老戴都被抓了起来，将他们视为反革命小集团，疯狂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对革命群众宣传说；他们想要炸毁煤气大罐，炸死一半长春人。革命群众义愤填膺，大打出手。打人的主要的就是与我父亲关系较密切的革命群众，为了保住自己。在红色恐怖之下，社会治安非常之乱。因为抢劫、强奸、杀人的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所以革委会视为次要矛盾，阶级斗争才是主要矛盾。不但监狱人满为患，各企事业，各社队组织，均不同程度设下临时监狱，对阶级敌人无情镇压。我父亲因祸得福，在狱中患了严重的肺结核。军管会不顾单位的强烈反对，将原本至少判刑十五年的我父亲，释放出狱。在市公安局关押了十八个月之后，父亲意外回来了，而比他罪行轻许多的老戴已经判了七年徒刑。当年被关押于看守所的犯人，都希望能够早日判决，看守所比监狱更加残暴。
　　父亲吃了三条狗，病情好转。街道以及派出所勒令父亲接受群众监督改造，打扫街道卫生。父亲勉强走动，五六名黑五类每天早晨为革命群众清理卫生。革命群众倒垃圾，懒的出门就倒，反正有黑五类为他们收拾。有一个老地主死了，于是将八十多岁的地主婆戴上了帽子，颠着一双小脚拼命的清理垃圾。我感到愤怒，怂恿地主婆拒绝改造。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了，管他那些？地主婆早已吓破了胆，涉及全家，世代相传都是黑五类。每当我们这些子女顶撞街道干部时，派出所就把帐算在我父亲头上，父亲不让我们乱来。
兴起了群众办案，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所有案子得出的结论全部是枪毙。街道翟主任找了七八名红卫兵，强制性将后院尹家送往农村，因为当过伪警察。住房归了翟主任的妹妹，很快的换了房，新搬来的那家姓刘，是个革命工人。忠字舞虽说不再跳了，早请示，晚汇报也基本上停止了。革命群众的极端自私本性却暴露了出来，就是在闹市上歹徒强奸、抢劫，革命群众都绕着走。人民警察开始执法了，流氓们暴力抗法，警察经常性开枪。街道居委会每晚都召开群众大会，搞阶级斗争，我父亲自然是活靶子。
　　老刘很少发言，搬来时间不长。其实我父母过去邻里关系很好，人们都喜欢求助于他们，将我父亲视为有文化的人。父亲背后叫姜家婆娘‘哭叽叽’，总来向我母亲诉苦，活不起的样子。托我母亲将最小的孩子送了人，事后还总惦记孩子，曾央求偷偷看过一次。父亲连累母亲也被专政机关抓了起来，挖父亲的问题，主要是反动言论。母亲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因为五弟从楼上摔下来，摔破了头，办案人员起了恻隐之心，我母亲才被释放出来。‘哭叽叽’卖上冰棍，每月可挣三四十元，见到我母亲很是内疚。责骂自己不是个人，哪怕给这帮孩子五角钱呢，忘恩负义。母亲表示理解，别的邻里连话都不敢与我母亲说了，‘哭叽叽’在革命群众中，还算是有情有义的。
　　父亲病还没好，先没有上班。先前要孩子的那家男人死了，女人想要嫁人，打算将孩子送回来，不要一分钱抚养费。姜家一致反对，两位姐姐最为激烈，思想进步。老大与我同班，老二是班干部，思想积极的背后，是极端的冷血自利。‘哭叽叽’将家庭决定通知我母亲，拒绝接回那个送出的孩子，理由很充分。我父亲勃然大怒，训斥道；‘过去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不得已将孩子送人，做的已经对不住孩子了。如今人家往回送，还不肯接受，简直就不是人！’
　　母亲将父亲推出门，向‘哭叽叽’赔礼道歉，从此就断了往来。作为革命群众的姜家，与邻居革命群众的赵家，打的一塌糊涂，经常全家参战。阶级斗争是主要矛盾，平时不怎么发言的老刘，那晚上忽然向我父亲发起猛烈进攻，令我父亲感到意外。主要是群众发动不起来，大概是组织上做了工作。第二天老刘骑自行车下班，派出所张指导员鸣枪警告动乱分子，流弹恰巧穿入老刘的太阳穴，没那么巧的了。刘家大女儿如同疯了一般，哭叫着‘我父亲死了，以后没父亲了！’看着真是可怜，都是十七八岁，在上山下乡的前夜。
　　那一年的清明前后天气寒冷，公安与街道经常查夜，街道主任将我家门踢坏了，三弟与之吵了几句。大门刚刚补上，那一夜门外就传来悲惨的哭叫声，是个下夜班的女人。革命群众都把大门紧闭，无论外面怎么哀求，无人肯理。父亲拖着病体下地开了门，将那位女子让进屋里，吓得浑身乱颤。是有坏人拦路企图强奸，幸亏父亲出去，坏人逃走了。父亲连夜按地址找到她丈夫，接了回去，第三天送了些水果表示谢意。派出所李德顺总在欺负我父亲，父亲希望革命群众将此事告诉派出所，对他多少宽松些。
　　派出所张指导员其实是很不错的人，有些文化，对我父亲一直很客气，就喜欢读我父亲的文字。在帮着内勤曲曼丽收拾新房时，两人就最后来了一场告别，结果让那位现役军官给抓住了。其实曲曼丽也是很不错的人，事情闹大了，双双停职查看。一晃就过了四十年，时间真快。如今再难，也比毛时代强百倍，那可不是正常人生活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