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15】知青群体的人格分裂

知青运动是毁掉城里青少年最后纯真的大学校，使得假丑恶在心底扎下了根。知青必须成为多面人，一面渴望能够留在城市，一面歌颂五七道路。在集体户是一付面孔，在社队是一付面孔，回到家里是一付面孔，在老同学、老邻居面前是另一付面孔，在决定自己命运的领导面前是又一付面孔……。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早日回城，能够结束当知青的悲惨命运。必须逢场作戏，成为生活中的演员，而把真实的自己严密的包裹起来。鉄蛋曾是罗阿光手下的马仔，打起架来敢下死手，敢于动刀，在北京大街一带颇有名气。十五六岁就开始嫖赌，在大街上持刀拦路抢劫，在班上成为男同学们的首领。鉄蛋干啥男同学就干啥；鉄蛋剃秃子男同学都剃秃子，鉄蛋戴黑皮帽子男同学都戴黑皮帽子，上课时鉄蛋摘下帽子男同学都摘下帽子，鉄蛋对老师一瞪眼男同学都对老师瞪眼……。学校下来名额推荐优秀青年参军入伍，这本来是针对领导干部子弟的。可是班上一哄声的推举鉄蛋，校方也不敢反对，鉄蛋就光荣的成了毛主席的好战士，代表绝对真理。鉄蛋参军后，他的妹妹同样受到了纠缠，被陌生男子揪住不放，非要与她搞对象不可。流氓性与痞子性是那个时代的特色，所有知青都不同程度的带有流氓性与痞子性。

谭阿春是领导干部子弟，本来这个参军名额志在必得，结果校方给了鉄蛋，大为光火。率领一群追随者把赵老师好顿整，赵险峰后来真的被打成了反革命。双泉户都是班里的精英，红二代与官二代，还有鉄杆追随者们。谭阿春特意吸收了王氏兄弟，因其父于武斗之后私藏起了一把手枪，用油纸蜡封藏于井下。这事本来不为外界所知，私藏小手枪的非止一人，有的革命女性也私藏下小手枪，后来因为被盗才报了案。这都是观看革命电影所受到的感染，不足为奇。问题出在家庭内部，王父殴打发妻，大概在革命期间有了外遇。可是王父并非革命成功者，有条件富贵易妻，而是被毛领袖始乱终弃，性格暴烈的王父只能将怒火发泄在黄脸婆身上。王妻扬言告发王要武私藏枪支，这可是件大事。上班前王要武把妻子绑了起来，命令双胞胎儿子看好他母亲，回来再收拾她。兄弟俩革命意志不坚定，被当娘的甜言蜜语给哄骗，擅自松了绑，王妻借着尿道就逃走了。这一下子可塌了天，王要武在班上被抓了起来，对这个公社派头头，军代表早就想收拾他了。刚刚实现两派大联合，一时没顾上。这可是违背军管会上缴全部枪支命令的大罪，是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王要武被抓，揭发检举的王妻也在街道上遭到革命群众批斗，沦为反革命家属，把王妻气疯了，悔之已晚。王氏兄弟也成了狗崽子，人的命运变化是很快的。王氏兄弟与我同病相怜，有时偷着说几句心里话，说丽华的母亲可坏了。无知妇女搞起阶级斗争来更加上劲，尤其是此前与王妻曾发生过矛盾，落井下石在所难免。昨天还是阶级姐妹，今天可就是阶级敌人了。

谭阿春的忠诚卫士是阿魁，阿魁与我小学就是同班，家庭出身红五类。谭阿春搞阶级斗争是有底气的，乃父是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干部，最先一批加入三结合。在班里拉起一伙精英，代表班里的革命派，并且组成了集体户。下乡之后，作为户长的谭阿春始终保持绝对优势，女户长姓刘，父亲也是革命干部，级别相对低些。谭、刘在户里处于绝对优势，无论是参加运动还是外出讲用，都是谭、刘二人出头露面，集体户内部竞争并不存在。这么一来就形成相对和谐，谭、刘率先入团，积极争取上进，争取入党，无人与之较量，户里也无太大矛盾。阿魁紧紧追随谭阿春，如同李斯追随秦始皇，林彪追随毛泽东。

转年刘艳红以病调形式办理返城，是安置于北京街饭店。在那个年代里饭店是最好的工作，可以吃上肉食与细粮，如同高干特供。临行前二人山盟海誓，把刘艳红哭的不行。这是真正的依依惜别，既饱含革命友谊又充满红色恋情，尽管是暂时分别。谭阿春是有把握第一批抽回去的，顶多迟回去一年。谭阿春家庭背景很硬，前途无量，在农村解决组织问题没啥大问题。

没曾想女人的心说变就变，大概遇见一位政治地位比谭阿春父亲还要高的追求者，没过三个月已成为别人的新娘。谭阿春受到沉重打击，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在此期间户里朝鲜美女金淑玉对其很是关照，因为其家是在南韩，不能考虑，这可是敌对势力。革命形势总在不断变化，谭父也是大起大落，盛衰无常，谭阿春对于入党问题也就淡了。他也曾为朝鲜美人所感动过，可是阶级斗争那根弦一绷起来，就是两回事了。谭父毕竟是位老革命，东山再起不是不可能。

三十年后重新相聚，刘艳红已为弃妇，正在寻找新的爱情归宿。而金淑玉已成为来华富婆，回了韩国，每次到来都有省市领导作陪，成为贵宾。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金淑玉这个丑小鸭，已经变成了黄金鹅。身外之物往往比本人更加重要，势利之心，人皆有之，谭、刘从昔日的主角降为配角，这是由社会地位所决定的。

年青时候的倩影是难以忘怀的，刘艳红毕竟是谭阿春的初恋，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谁都忘不了。九十年代刮起聚会风，这几位常在一起聚会，都是混的不错的人。钱财是不缺的，怀旧是温馨的，感情的浪花逐渐的沸腾起来，女追男，只隔层纸。据说是刘艳红主动送上门，正在屋里与谭阿春谈情作爱，被谭家的那个母老虎堵个正着。这一顿大闹，不亚于天塌地陷，惊动了整条街，其实原配早就盯上了，这位可是位红色格格。谭父已风光不再，阿春搞房地产全靠媳妇家里，是豪门赘婿。宦途失意，商场得意，官商结合才能达到双赢。三十年后我只见过谭阿春一面，饭后开着自家轿车将我送到家，一路上自我夸耀不已，事业有成。我不怀疑谭阿春的成功，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权力决定一切，中国不存在市场经济，只存在权力经济，而且形成腐败运行模式，一反腐就严重的摧残腐败经济。

谭阿春抽调后，户长自然是阿魁，责无旁贷。可是王氏兄弟看不上阿魁，阿魁也确实压不住阵脚，不过是贫民家庭出身。领导干部子女在社队一样，平民子女是又一样，阿魁不懂这些。谭阿春的光环尚未散去，阿魁以继承者自居，正在积极要求进步，先入团，后入党。据说团票年底就下来，明年争取入党。那段日子里阿魁总是熬夜，亮着灯深更半夜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心得写了多本日记，总盼望社队能发现他这个英雄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毁在王氏兄弟身上，这二位没有知青的架子，干农活肯下力气，群众关系不错。他们一散布阿魁全是假的，眼睛总往旁处溜，总偷看女户员进进出出……。

计划不如变化快，谭阿春抽走之后，户员们都以为今年就这么样了，大多回了家。阿魁是户长，元旦必须坚持，还打算呼吁广大知青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谁也没曾想又下来第二批抽调名额，这一下子阿魁可处于两难之中了；究竟入党重要还是返城重要？户里只剩下三四个人，有的女户员提名阿魁，阿魁当即表态；“霍阿春家里困难，我这批不回去，把抽调名额让给霍阿春。”两家本是近邻，门挨门，平时相处的还不错。

阿魁选择入党解决组织问题之后再返回城里，这是聪明之举。闻讯快速赶回来的男女户员们并不接受阿魁的这一套说辞，都说阿魁压根就没选上，这事的决定权是在队领导班子，选中的是霍阿春。霍阿春并无感恩之意，公开扬言道；“这种事谁让谁？压根就没人推选阿魁，选中的是我。”阿魁早已将自己的英雄行为宣传得尽人皆知，连家里人都知道了。阿魁希望由此一来成为英雄模范，而两家却因为此事闹得连话都不说，认为阿魁是在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这是一次弄巧成拙，弄得阿魁十分狼狈。我见到阿魁向他祝贺道；“听说你是高姿态，把抽调名额让给了霍阿春？”阿魁满目羞愧道；“可别提了，这件事我后悔死了，让全家好顿臭骂。”哥哥遇见大魁提起此事，大魁怒不可遏；“简直是混蛋，霍阿春家困难，你家不困难？”都是老少三代挤住十平方屋子，收入都很低。在“七亿人民七亿兵”的年代，大魁、二魁就主张中国发展慢就是因为人口太多，应进行一次核大战，至少减少一半人口，中国就会富强了。持这种观点的人很多，都是以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毛主席准备牺牲三分之二人口与苏修打一场核大战，就是犯愁人多，这是个好办法。霍大春反对这种观点，反驳道；“那你们哥们先死去，不就减少人口了？”这可不中，二魁掩饰道；“我们弟兄都是精英人才，不该去死，得死那些没用的。”问他哪些人没用？二魁避而不答。

再次见到阿魁就是一年之后了，是在县里开劳模会遇见的，阿魁是大队指定的劳模。阿魁不但未能入党，连团都没入上，与小队班子闹得很僵，在大队广播里两次三番的将小队弄虚作假之事公开揭露。大队表示支持，其实未必真的支持，上下都在造假，大队造假程度远远超过小队。大队是不想招惹这位敢于反潮流的知青，免得其去公社广播站再整大队一顿。这可是涉及书记政治前途的大事，德惠万宝的原妇女主任尹芝凤刚刚升任九台县委书记，正月十五在大街上领着扭秧歌，哄动全省。这件事给各大队书记一个很好的信号，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争相狗挑门帘——想露一鼻子，别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哪个不是靠说假话爬上去的？说真话的在反右运动中就扫荡一空，社队干部们都经历过大跃进，文革，都是活学活用毛著的先进代表。我与阿魁争论了三日，看法大不相同，有意见干嘛不当面提，非得背后捅刀子？阿魁总在表演，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就凭他那个家庭背景？真是不自量力。阿魁总是毛泽东思想不离口，毛泽东思想必须有枪杆子作后盾，领导们可以活学活用，当兵的就不好使了。

此后的阿魁可就惨了，无论在队里还是户里都无人搭理，遭到了孤立。进步无望，抽调无望，阿魁情绪一落千丈，连设法转户都没能力做到。阿魁被迫常期在家，大魁想起来就骂一顿。在那期间阿魁相中了贾晓杰，每日都去纠缠，贾晓杰也不理他。无论势利场还是在情场，阿魁都是个失败者，王氏兄弟是先于阿魁抽调回城的。搞那些虚假的红二代、官二代可以，图的是上位，出于政治需要。在下面都渴望实行民主，在上面都主张民主集中制，由自己说了算。社会等级的不同，决定了人的思想意识不同，奴隶主与奴隶们总是想的不一样。

一晃就过了三十年，阿魁已成为科级干部，老同学聚会身边也领个小蜜。阿魁总能与时俱进，我自幼就认识阿魁，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阿魁的纯朴在生活中一点点消失了，而假只能滋生丑恶。文革初期我是与阿魁一起去砸大庙，是在大学生指挥下进行破坏。我们如同当年狂热的洪天王的童子军，在撕书与焚书中感受革命激情，毁掉心中所有的真善美，在魔棍的遥控下牺牲奉献自己的青春与灵魂。

老道曾是位美少年，从小生活在奶奶家，是城乡结合部，文革时才回的家。我们下棋时他总在观看，有时支上一两招，纯真善良，温良恭俭让。很快的长成青年人，如同一块美玉，充满了对真善美的强烈渴望。集体户生活改变了这一切，两年后老道已完全变了个人，知青运动已将从前的美好全都毁掉了。真正败坏他的是他心中暗藏着的那点势利之心，不断的恶性膨胀。曾经参加过“双突”第二梯队，很快的红二代与官二代变成了第二梯队，他们遭到戏弄。毛领袖的驾崩，四人帮的垮台，改变了千百万人的命运。平民家庭出身的子女必须经过十倍、百倍的努力，老道确实倾尽了全力。有了权力之后，腐败肚子快速挺了起来，经常住院。物质上得多少，相应的精神上失去多少，发达后的老道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相由心生，容貌变化巨大，张母说他吃的像头猪，都是公款消费，不吃白不吃。我一直为老道惋惜，他也一直为我惋惜，出发点并不相同，他是把物质放在首位，我是把精神放在首位。没有了权力之后就成了半个废人，每日迷醉在麻将之中，整个一生都毁掉了。在物质世界只有废人，没有废物，而城里废人占大多数，都自我沉醉于麻将之中，如同吸鸦片，在虚耗宝贵的生命。创造物质财富的群体大多处于社会下层，而消耗社会财富的群体则处于社会上层，成为废人。这是一个庞大的寄生群体，一旦无人供养，下场将比昨日的八旗子弟还要惨，已经彻底丧失自我谋生能力了。

亿万知青群体都在走着与老道相似的路，追逐名利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不知学也不肯学，乃至不屑学，当今社会读书根本无用，啥事还是少知道为好，免得犯错误。上面咋说就咋办，吃谁的向谁，这就是东亚病夫的根源，被国际社会视为垃圾群体而不自知，自我感觉良好，到处炫耀土豪金，把物质利益放在首位。满清异族统治是不在意汉女缠小脚，汉人吃鸦片的，在意的是专制政权的稳固。秦汉以来的新老秦始皇们都采取愚民政策，上智下愚有利于社会稳定。苏俄模式的活化石就是今日的北朝鲜，看到朝鲜就看到了毛时代。这个活化石的存在有其作用，警戒无知愚昧的群体别走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