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13】知青运动中的《风》、《雅》、《颂》

《风》是指真正的民间歌谣，例如知青运动中的“爹有能，儿回城；爹无能，儿无能”。“一等人，送上门。二等人，走后门。三等人，人托人。四等人，找不到门……。”此类知青之《风》盛行一时，举不枚举，是对伪崇高、伪理想、伪道德的绝大讽刺，真正破坏五七道路的就是那些口里喊着革命口号，而将自家子女优先进行安置的各级领导干部们。是革命分工不同，都是人民勤务员，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要做革命接班人。所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孙还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掏大粪的儿孙还是掏大粪，这就是革命的分工不同，革命队伍是必须实行极权等级制的，等级分明，权力世袭，等级世袭，才是真正的红色江山。黑人奥巴马若生在新中国，只配接革命班掏大粪，还想作梦当总统？红色接班人们是胎里红，精子就是血红血红的，是高贵种族，负有解放全人类，领导全人类的历史使命，这就是中国价值观。我等革命人民只应绝对服从，这就是革命道理。

《雅》就是以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先进分子们的豪言壮语，例如为了抢救社队淹在水里大木头而英勇牺牲的金训华，死后发现英雄日记，号召广大知青向金训华学习，要死的重于泰山，于是为抢救公有财产男女知青们死伤无数。事实上大木头是淹不死的，而知青却会淹死的。革命人民的命从来不值钱，困长春时饿死了三十万，而敌人一个也没饿死，而且大加优待。我户的阿朋也创作了很多的《雅》，可惜未能成为英雄。1971年底阿朋倡议过革命化的春节，组织上应禁止知青回家。户里人是没听那一套，据说社员们也是一面干活一面骂，冻土粪刨下的那点数量阿朋都能吃下去。

《颂》就是官方代表广大知青所创作的赞美颂扬五七道路之歌，红色犬儒们超过历史上提议焚书坑儒的那位李斯一百倍，其下场不比李斯强多少，廉价出卖灵魂，来世难以为人。真心实意说假话，认认真真走过场，而假只能滋生丑恶。当时红的发紫的大音乐家李劫夫，人如其名，劫走的是华夏精神，将人性转化为兽性。据说这位与林副主席攀上了亲家，上了贼船，于是紫就变成了黑。革命形势总在不断变化，昨天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明天说不定就成为革命的敌人。红色犬儒们如同墙头草，如同风标，如同方向盘，如同恶浪翻腾中的舵手，在指导教育革命人民不断的紧跟新形势。革命人民必须学会做变色龙，多面人，伪君子，口中说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上初中时哥哥每日与阿超、阿山一起去上学，放学后在一起下象棋。阿超父亲是处级干部，患病而死，阿超一直是优秀学生。小学时我就认识阿超，是天津路小学的大队学习委员。阿超一直受到正面教育，学毛著运动期间赌气与阿山不回家，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学习毛主席著作。两个人从午后三点一直僵持到晚上七点。阿山忍不住饥饿，突然跳将起来一溜烟飞奔而去，阿超取得了最后胜利。阿超倔强，阿山小性子，哥哥总在和稀泥。文革武斗期间我们在路边摆了棋摊，每天聚集一帮闲人，都是闲的无事可做。

下乡时我去送阿山，临别时赠其一首诗，那年我周岁是十六，并不懂写诗，其实就是顺口溜，记得是《送君行》；

“送君行，何凄凄，临别细语话君知；边塞之地多寒冷，早晚注意多穿衣。千山万水难隔心，莫忘昔日在校时；身经百炼成正果，休令才华落秋地。”

到汪清之后，阿超寄的回信是《雅》，豪情壮志溢于言表，我未能记住。而阿山则是对故乡的思念；

“孤坐高山独自愁，遥望家乡泪水流；不知何日回春城，重见亲人会旧游。”

“坐于高山心情乱，家乡景象看不见。不知何日回长春，吃上一顿家乡饭。”

我们都是十六七岁，并不懂诗，其实这就是知青之《风》。唱答酬和有一些，我也表达了渴望能够早日下乡，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的感想。并怀念共同聚于棋摊上的往景，哥哥他们一走，连棋摊都支不起来了；

“盘残子散，车马都不见；昨日喧闹今日冷，一派凌乱。旧梦何时再，旧人何时聚？空留余名北京街，思起心凄惨。”

接到诗后阿超与阿山各回一首，二人心境并不一致。阿超尚生活在伪崇高、伪理想、伪道德里面，哪怕只是表面的，而阿山已经不再装下去了。阿山是旧社会著名的京东刘家之后，大资本家后人，前程暗淡，尽管政府按月发放赎买金，生活上不致缺乏。阿山自幼娇生惯养，上面有两个姐姐，个个都长的如花似玉，也都被迫下了乡。阿山的想家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真的想家。听说二猴子回来探家，他们学校是下的安图，也是个半山区。我听了很高兴，写了一封挑战书送去。大猴子正在家里，这是春节之前；

“恶星飞驰捣九宫，进退循规铁长城，日光灯下对弈影，聚意不晓雨蒙蒙。阳首原藏千种意，手下挥舞万众兵。磨子只觉手中暖，暗剑拼杀惊弦声。输棋老肖莫发火，赢棋老肖莫忘形。前台后台杨柳暗，和尚、老道泪盈盈。安图藏身怎安稳，隔山犹闻斥粪声。三月阳春三月雪，空在此擂留臭名。”

哥哥晚上回来看了底稿后也诗兴大发，当即和诗一首，连我所写歪诗寄于汪清集体户阿超、阿山，《读赠二猴子有感》；

“手下生风遍环宇，喊声若雷耳欲聋。疾车风驰魔魅避，驰马电掣鬼神惊。猛虎典韦负伤狠，子龙银枪踏曹营。楚汉相争谁为强，孙庞斗智哪个赢？滚滚黄沙旌蔽日，闪闪枪刀最无情。刀横漫谷鸦声噪，尸卧遍野鸿哀鸣。楚歌四面魂魄散，萧萧八方草木兵。扬刀跃马硝尘弥，杀遍屎棋逞英雄。”

第二日见到了二猴子，彼此都很亲热，事实上并未真正下棋，而是讲述农村知青的事。那儿有些上海知青，被长春知青瞪眼瞧不上，经常发生冲突，上海知青不是长春知青的对手……。二三十年后，哥哥在街上遇见二猴子，还记得那首挑战歪诗，背诵了一遍。春节期间大烟也回来了，大烟与和尚属于我哥哥那个档次，棋艺高于我们，自称为长春市三类半棋。我们那一带是四中的片，大烟也是四中学生，下在汪清。四中男知青经常聚会，串户的很多，在知青中最为盛行的就是朝鲜族《织布歌》；

“春天到了下透了雨，好麻籽种下地，赶野鸟除野草，细心保护它。到秋天长的高快把它收割，剥了皮抽出线咱们来纺纱。嗯哪吆多美好和平的日月，赶快赶快织麻布趁着好时光。
    前屋的小媳妇，后屋的大姑娘，欢欢喜喜织麻布，手里忙又忙。滑溜溜的梭子长，穿过来穿过去，粗麻布、细麻布，越织越长。嗯哪吆多美好和平的日月，赶快赶快织麻布趁着好时光。”

一人唱，众人合，这是汪清一带知青人人会唱，最喜欢的一首歌。这无疑是红色荒漠中的一点绿色，人心向善，向往真善美，以仇恨作为凝聚力的革命歌曲知青们已经唱够了。大烟回来探家时，与我们下象棋时总是口中反复唱着这首歌，越唱越精神，步步都是高棋。据说这是朝鲜停战之后民间流传的一首民歌，如今早已被歌颂金领袖的红色歌曲所取代，恐怕在北朝鲜听不到这首民歌。我们三人本来就被和尚贬为棋坛上的流氓，只要在嘴上压倒对方越走越精神。傅二立尤其能叫唤，能把人气个半死。傅大立戴付眼镜，文质彬彬，曾是学长春四中学毛著四个小英雄之一，也就是那位革命烈士史云峰的同学。被傅二立气得飞起棋子就砸了过去，恨不能扑将过去将起撕碎，这就是棋坛上的叫唤。可是接连几日，我们都被大烟所唱的《织布歌》给压倒了，他是反复的唱，兴高采烈的唱，越唱下的越来劲，如同摘豆般一盘盘的赢。知青们聚到一起也是合唱《织布歌》，红色歌曲早就唱够了。

文革前的大学生都是服从组织分配，东北大学生被分配到边远地区，一面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面流泪，后来上面禁止唱此类歌曲。因为唱《拉兹之歌》的被打成右派的学生不乏其人，组织上对思想工作抓的极严，不容许有丝毫的个人思想。知青想家是不良倾向，各地“五七办”在这方面非常警惕。上面是不容许知青聚会的，串户更是严格禁止，可是有些知青不听那一套。这么一来就弄出事来，有的知青旧曲填新词，咏唱思念家乡、怀念父母之情，并引发了广大知青们的共鸣。很快传唱开来，本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上面已经开始严厉追查破坏五七道路的反革命分子了。新中国法网密布，所有人都在严密的掌控之中，改革开放后所泛滥的黄赌毒无疑是组织上有意放水，当代“阿崎”们为经济腾飞作出了巨大供献，远远超过当年的日本。创作反动歌曲的知青很快的挖了出来，对于出卖同类知青们并不感到内疚，这是革命需要，自己的前程更加重要。据说这位被判了刑，判的还挺重，言论始终比刑事更加危险，这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没有敌对势力也得制造出来一个，用假想敌作为凝聚力，革命才会有方向。假想敌总在不断的产生变化，思想犯罪是重中之重，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最危险，最能煽动蛊惑，是最可怕的敌人。思念家乡，怀念父母也成了犯罪，这就是革命的颠覆性。

杀鸡并不能警猴，毛猴数量太多，几乎所有城乡1963年以后进入初高中的在校学生都成为毛猴，是孙大圣身上的一根毫毛。毛猴们本不应该有个人思想，可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思乡之情哪怕是作为毛猴也在所难免。尤其是革命领导干部家的子女参军的参军，抽调的抽调，四个面向的直接分配工作，广大工农的子女们想念家乡父母是人之常情，怎么批判人性论也不当用。此类知青之《风》继续大量涌现，抓不过来也判不过来，后来组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抓谁谁倒霉，有错抓没错放的。

哥哥五月末从汪清来信附词一首；

    “淫雨连绵，从夜至晨尚未止。思前想后，浮想连翩，心潮难平。想家境贫寒，遭此大难，游子竟无力扶持，惭愧万般。今独在异乡，举目无亲，甚觉惨然。即使有桃源之美景，亦难代思乡之苦衷。遂胡乱《满江红》一首，聊表心意；

云密风急，潇潇风，风吹肠断。神怅惘，忆及旧梦，模糊泪眼。柳絮随风吹海角，浮萍任水漂天边。独异乡，远眺故乡关，望不见。迷濛雾，晓风寒，紧裹袄，仰天叹。母病寒倚阁，梦中犹念。一生碌碌为谁人？粗食淡水单衣衫。雨欲歇，草卉饱噙露，卧溪边。”

    哥哥是在山里伐木头，他的处境我是能够想像得到的。鞋子与裤子早已破烂得挂不住了，都是来自各生产队的民工，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社员们有时回家，而哥哥是无处可去的。我知道任何安慰与劝告都是无力的，也没有用，只能面对。在介绍了家中近况之后，信尾附绝句一首；

    “月辉如银洒窗前，繁星悬于空宇间。仰首欲观银河水，凡眼难越九重天。”

我们之间的文字游戏范围极小，所以没啥影响，也不犯啥忌讳，而有些知青之《风》则不然，惹下的是杀身之祸。男知青们经常聚在一起，老不省心，少不省力，青少年聚在一起肯定无事生非。这一代人从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运动的疯癫，转入文革武斗的疯狂，接下来就是知青们的张狂，几代人都如同今日的北朝鲜人民，既封闭又无知，真的以为“全世界羡慕我们”，因为我国有世界人民伟大领袖毛主席。在饥饿中忘我的跳着忠字舞，刺破肌肤以血表达忠心，表达对毛主席的无比热爱，无上敬仰。八十岁老太太每天坚持在二商店楼道跳忠字舞，宣传毛泽东思想，累得昏死在地，仍在不下火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们声嘶力竭，如同疯魔，谁敢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对革命领袖崇拜远远超过当年天国军民对洪天王的崇拜，红色圣经远远超过新经，红色宗教远远超过任何宗教。宗教语言就在于不断的重复，持续不断反复的宣传灌输，无知愚昧的群体最容易洗脑，一经洗脑终生不变。知青群体就是这么一群人，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并不了解真正的旧中国。所有历史都被重新创造，就连井岗山会师都变成毛林会师，安源大罢工领导人是毛泽东……，所有的历史都被革命犬儒们重新创造了一遍。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在北朝鲜中国志愿军并不存在，而是金日成将军独自领导打败了联合国军……。革命的一叶只要能罩住亿万革命人民的双目，泰山肯定不存在了，这就是革命真理。

知青运动中的《风》、《雅》、《颂》，是历史的折射，知青问题并没有拨乱反正。从1968年直至1978年，连续十年无高考，城市无高中，初中毕业就是全部下乡，到农村把所学的有限知识忘得一干二净。知青群体是有史以来最无知，最愚昧，最奴性，最盲目，最脑残，最无道德感的无良群体，是从领袖崇拜的疯癫，到文革暴力的疯狂，最后则是知青痞子在农村的张狂。面对强权除了下跪哀求啥也不敢，就连当知青代表都无人敢于出头，是极端自私自利，绝对自我的群体。灵魂是传承的，这一代知青所养育的子女普遍不孝，因为其父母就不孝。普遍极端自我，唯利是图，无道德观念，因为其父母就是如此。古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受到长达百年的革命批判。颠倒为；“己所欲，勿施人”，于是革命领导们享受特供，不管百姓死活，把自家儿孙送往民主国家接受教育，继续愚弄广大民众，据说是中国特色。学生们接受的是集体主义教育，公家的一切都比个人的生命更重要，而领导们代表公家，必要时全力保护首长，让领导先走，才是好学生。哪怕面对大火，面对灾难，个人思想也绝对不可以存在，为革命而死重于泰山，为自己而活着轻于鸿毛。

民国只存在了短短三四十年，所留下来的老照片里“民国范儿”透露着自信，彰显自我，有着独立的人格。相由心生，民国时期的绅士淑女们，知识群体们，在摆脱了满清异族统治后所焕发出的人格魅力，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新中国短短十七年，就使得亿万人只有一付面孔，只有一种表情，这就是集体主义。马克思成为红色上帝，列斯毛金等成为红色大主教，鼓吹暴力，崇尚暴力，把暴力革命作为通向共产主义的唯一手段。暴戾充斥了六十余年，仍在继续，民间戾气与上层的戾力交相辉影，如今已是积重难返。只讲权力，不讲道理，老知青们并没从生活中得到经验教训，而是谁当权谁说了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透露着浅薄与无知，愚蠢与短视，庸俗与势利。他们在生活中所学到的只有伪崇高、伪理想、伪道德，假丑恶正在继续。假只会滋生丑恶，真才能产生善美，当前中国只需要三个字——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