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8】老高中的女知青

我下乡五个年头，而姐姐下乡整整七年，是在我抽调回城之后才勉强抽调上来的，其中的艰难困苦非语言以表述的。姐姐是三中老高一，下乡那年已经年满二十周岁了，飒爽英姿，风华正茂，刚刚经历了革命战斗洗礼。相对而言，高二、高三的女知青们更加悲哀。有位三十岁才抽调上来，与男方见面一星期女方家里就催促结婚，不结婚就拉倒，马上另找。甭说自由恋爱，彼此相处，就连相互初步了解都无法作到，时间对于老姑娘们来讲已是最昂贵的奢侈品，再也消费不起了，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后半生。抽调上来之后，老高中女知青们普遍一两个月就已成家，已是昨日黄花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盛行聚会风，而这些老高中知青们极少聚会，他们宁可选择性忘记，也不愿揭开历史的疮疤。里面纠缠着太多的历史恩怨，太多的尴尬、痛苦、无奈、悔恨、愧疚等，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男知青们可高唱“青春无悔”，穿上红卫兵装束，跳起忠字舞，而女知青们却无法做到，哪怕是说假话。女知青们是地道的弱者，而她们的过去是地道的丛林社会，女强人并不多。

姐姐她们是同一个战斗队组成的集体户，因为我家比较宽敞，所以常在我家聚会。长春中学文革始于四中，三中紧随其后，姐姐所在的班级也拉起了造反组织，并很快的成为全校红卫兵造反组织。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空军司令的儿子在姐姐他们班，是一面可以拉起的大旗，成为红色虎皮，将对立面完全压倒了。对立面也就搞搞小动作，偷着张贴“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的对联，连真名实姓都不敢留下。

两派夺权，都把对方称为资产阶级，把自己称为无产阶级，尽管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都是造反组织。“上海公社”是暴力革命武装夺取政权，毛主席亲临观战，王洪文成为文革闯将。张春桥等人最初是以巴黎公社作为榜样的，而毛主席加以反对；“还是叫革命委员会好”。巴黎公社是给公民以选举权的，革命委员会是不给人民选举权的，所以春桥思想并不存在，不过是依附毛泽东思想而已，从来没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只要是斯大林模式，换了张国焘，甚至换了刘少奇都不会有啥本质上的不同，张春桥之流同样紧跟照办。

国家社会主义是以私有化为主体，所以经济发展迅速，国民党对纳粹主义极感兴趣。国际社会主义是以公有化为主体的，所以都不可避免的大量饿死人，视人命如草芥。姐姐她们在文革期间品尝到了公有化的甜头，这只能是极少部分人享有，绝大多数人为此牺牲奉献。空军司令之子是全校出了名的丑哥，五官不正，显然是原配所生。得到乃父真传，率领战斗队夺了某中心粮站的权，并不参与武斗。拿细粮与肉联厂同一派别的造反组织进行交换，都肥的流油。在两派激烈的武斗两年里，三中造反派过的是很滋润的，等着下山摘桃子。长春四中则不然，积极参与武斗，死伤惨重，并由此引发了两派恶战，大半个市区陷入战火。四中大骂三中同派别组织不参加战斗，而丑哥稳坐延安宝塔山，不为之所动。果然不出所料，三中受到了军方肯定，毫无争议的参加了“三结合”，是两派都可以接受的人。

五七道路谁也躲不过去的，哪怕是省革委会成员。二表哥大学毕业之后与一位高三女学生恋爱，女方父亲曾是位领导干部，尚未亮相，一切权力掌握在军代表手里。营级掌握局革委会，团级掌握县革委会，师级掌握市革委会，军级掌握省革委会……。支左十年，军代表决定一切，成为真理的化身，撤消军代表时，没有一个军代表舍得曾掌握的无上权力。女方再三表示可以避免下乡，已经二十三岁了，符合晚婚年龄，军代表已是首肯。这位是个美女，军代表是可以决定其命运的。美女并不明白事，最后还是必须下乡，两人相对落泪，美女哭得那么伤心。城乡二元制，妻子若是农村户口，在单位连分房资格都没有。毛领袖出身农家，不知怎么就那么痛恨农民？可是最忠于毛主席的就是广大农民，虽然是贱民群体，连精神上也同样贱。

    丑哥是个好脾气，从小学到中学同学给他取了外号无数，从来不激不恼，笑脸相对，女同学们反而觉得他挺可怜。谁也不愿意长的丑陋，这是爹娘留下来的，他有啥法子？班里有位嫦娥，是骄傲的公主，男生们追求的目标，父母都曾受到过高等教育，是旧文化人。公主的母亲曾是著名的播音员，绝代美人，女儿随娘。时代不同了，算是家庭有一般历史问题，有文化本身就是带有原罪。

    丑哥是可以参军入伍的，可是他却主动要求下乡，主要渴望能与嫦娥在同一个集体户，这无异是猪八戒的痴心妄想。丑哥的继母是个美人，凭借丑哥的家庭背景是有希望的。这是父辈的行为给他的鼓励，空军大院里很乱，后来年青女子不允许进院做保姆。政治腐败是经济腐败与作风腐败的根本原因，军人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导致了这一切。我们班曾分来四位空军大院的军队干部子弟，是在八一小学解散之后，绝大多数革命功臣都富贵换妻，新婚姻法给了他们法律依据。

    丑哥如愿以偿，与姐姐、嫦娥、夏阿华在同一个集体户，是长岭县前七号公社。这一带都是盐碱地，不到半年知青们的头发就已经发黄，皮肤粗糙，小米饭里尽是淘不净的砂子。大长垄足有数里，一天铲不到头，只适于机械化耕作。新中国建立十八年，绝大多数社会财富都用于世界革命，以实现毛主席成为世界革命的伟大领袖。结果钱财白白奉献了，斯大林死了之后，各国共产党都推出了本国的世界革命领袖，农业机械化在新中国就成为一个梦。集体户就是公有化产生的怪胎，是小型的公有化，权力决定一切，是个人造社会。

嫦娥干农活不行，就留在户里做饭。丑哥把水包下了，极力取悦嫦娥，还是无法取得芳心。这是长达二年的纠缠，烈女怕缠夫，此言不假。知青积极分子呼吁过革命化的春节，不但不回家，春节期间照常参加集体劳动，把一切献给党。在有些地区是强制性的，火车站不卖票给知青，这是领导决定。户里都提前回去，乃至绕道而归，嫦娥在户里做饭，就被困住了。丑哥主动陪伴嫦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丑哥不差钱。过年期间嫦娥哭了几日，社员们对集体户的隐私怀有极大的兴趣，半夜趴窗缝的不乏其人，大多是中年妇女。姐姐她们年后一回户，社员们就添油加醋的讲述开来，男户员对丑哥的挖苦讽刺更不用提。嫦娥身败名裂，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从此嫦娥被社队干部们视为作风不好，成为灰色人物，连她的母亲也遭到抹污。嫦娥被迫转了户，无法面对闲言碎语。

    丑哥见事不妙，很快的参了军，没过三年成为连级干部，组织上重点培养。在此期间丑哥给嫦娥去了无数封信，嫦娥一封也不回。丑哥转战嫦娥家里，嫦娥的弟弟妹妹都不用下乡，他父亲的老部下地方支左的多的是，无论办啥事都轻而易举。嫦娥在农村八年，美貌不再，青春已老，年近三十抽调遥遥无期。丑哥已升至副团级，当娘的劝女儿；“你就这个命哪，认命吧。”嫦娥哭了多日，倒底答应了这门婚事，猪八戒娶了嫦娥。好在丑哥对嫦娥百依百顺，唯恐照顾不到，也不能算是悲剧。婚后嫦娥很快的就随了军，三年之后模样大变，青春再现，已是团首长夫人了。

    夏阿华也是位美女，同学张阿力好不容易追到手，下乡前二人已奠定恋爱关系。张阿力以有病为由，不肯响应号召，弄来了诊断书。夏阿华争取进步，来信宣布断绝关系，因为张阿力父亲曾当过旧职员，有一般性历史问题。下乡之后夏阿华与姐姐也划清界限，成天跟着女户长阿美屁股后面转，因为阿美与大队书记关系不一般，正在培养其入党。夏阿华也渴望入党，在农村解决了组织问题再回城，就可以成为女强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夏阿华的行为让姐姐很是瞧不起。

    女知青抽调名额极少，男知青们可以抽调到三线、油田、矿山等，女知青则没地方需要。一晃夏阿华就在农村五年，在此期间张阿力已经参加了工作，今非昔比了。夏阿华主动请求恢复两人关系，张父不肯答应，有些记仇，张阿力却忘不了往昔的倩影。再度见到夏阿华已不复过去，所有的清纯全都不见了，相由心生，神态上露出的是奸猾与贪婪，还有老于世故。短短的五年知青生活，已经彻底毁掉了一个人。虽说夏阿华先抽了回来，而且在张阿力陪同下前来看望尚在农村的姐姐，姐姐还表示瞧不起她。

李继红是文革期间改的名，父女都改了名，她父亲改为李苦甜。父女都积极参加运动。李苦甜成为吉林省工人造反大军副司令，其实就是随帮唱影。总司令嫌官小，将省总司令位置让给他兄弟，带一二十人前往北京去做全国工人造大总司令。文革小组一声令下，吉林省四个造反组织成为反革命组织，下面一哄而散，争相反戈一击。李苦甜惧怕成为现行反革命，每日主动前往省军区门前下跪请罪，同样下跪请罪的还有成百上千的曾经的红卫兵，只不过是站错了队。李继红无颜面对同学，自己投亲靠友找地方下了乡。三年后已是结婚生子，嫁给了一个农村兵，个头不高，夫妻背着孩子去探望姐姐，此后再无动静。李继红应该是扎根落户的女知青了，也不知道现在过的咋样？当年的飒爽英姿早已消失，革命情怀早已消失，共产主义在她这一代毫无希望，在子孙后代身上也毫无希望，人造社会就是个海市蜃楼，谁真的扑奔过去，注定是终生悲剧。

老三届知青曾经是学毛著的好战士，毛主席的红卫兵，具有大无畏的革命造反精神。可是下乡之后，从未听说一例英雄救美，反抗暴政之举，而是助纣为虐，成为权力的帮凶。面对强权除了下跪哀告还是下跪哀告，丝毫没有造反精神，连想都不敢想。因为知青们面对的是革命政权，是无比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文革运动是奉旨造反。当年洪杨革命就是如此，裹携无知愚昧的失地客家流民，革命领袖洪秀全是代表上帝下界拯救全人类的，是耶稣之弟。天父、天兄成为洪天王的有力后盾，一碗米可变化出千百碗米，所有信徒都可吃顿饱饭。无知愚昧导致盲从，革命领袖一声令下，就展开了暴力革命，武装夺取政权，建立人人平等的太平天国。参加革命的流民痞子专门喜欢掠夺童男童女作为养子，以洪秀全思想武装头脑，通过宣传灌输洗心革面，成为洪天王的好战士。童子军们很快的把亲生父母丢在脑后，只忠于革命领袖洪天王，革命队伍内部也是分而治之的，处于全封闭状态。最具有战斗力的就是这些童子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全身心投入革命。千百年保留下来的古籍成筐的烧，江南藏书一扫而空，烧完书籍就该烧人了。青春期的叛逆最为可怕，这些革命少年对敌人如同严冬般的残酷无情，花样百出，以折磨敌对分子取乐。红卫兵也是同样，真的以为能够以毛泽东思想统率全人类呢，使命感异常强烈，只讲党性，不讲人性。

给我印像最深的就是姐姐班上的王爱国，文革期间改名为王东彪，现在不知道又改了啥新名字？学毛著期间总追着问姐姐对他有啥意见？姐姐回答没啥意见，还是纠缠不放。姐姐很是讨厌他，给他提意见道；“你太虚伪了。”这个意见他可接受不了，再三追问他怎么虚伪了？姐姐扔下一句；“你加勉去吧。”就不再理他了。在大串连期间，王东彪走遍了全国，一分钱没花，非常得意。在造反期间，王东彪也曾拉起造反大军，怎奈司令与队员始终只有他一个人，都把他看作是野心家、伪君子，造反派头头也得是有号召力的。连辩论都无人与之辩论，不给他表现的机会。王东彪宣称要做毛泽东式的人物，他的狂妄引起了众怒，被揪出来好顿批斗。组织集体户谁也不要他，讨厌他总是唱高调，毛主席语录不离口，就是个虚伪。那阵子总往我家跑，希望这个集体户能容纳自己，未能达到目的。

多年之后女同学们都已经结婚生子，王爱国忽然出现了，专门往女同学家里跑，事实上是轮流在各家白天睡大觉。当时社会治安很乱，夜里拦路强奸妇女案件时有发生，更多的时候受害者选择不报案。女同学们聚在一起，都认为他可能是在干坏事，同时拒绝王爱国再度登门。王爱国表示与自己的母亲闹的很僵，将来自己对母亲不孝，同学们不要责怪他。连亲生父母都交不下的人，谁能交下他？虽然他是以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没人相信他是真的共产主义者。老红卫兵们都是无神论者与彻底唯物者，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也不相信有来世，活着的时候能捞多少捞多少，几近疯狂。曹操是猪，秦桧是猪……，因果报应革命人民是不相信的。王爱国的为人处世可想而知，他也许是物质世界的强者，在精神世界里他是绝对的弱者。

姐姐在户里遭到孤立，大队书记也冷面相对，搞起了阶级斗争，姐姐只好长年住在家里。我们这一届知青下去时，老三届已经离开一多半了，主要是充实三线工程，准备与苏联打仗。老三届男知青们没有太多选择，只要有工作就中，可以离开农村，离开集体户。很快的户里补充进来新知青，社队全部侵吞了建房款。姐姐去户里要粮食，新户长索要生活费，尽管并没在户里吃住。小型公有制也是同样，只讲权力，不讲道理，权力决定一切。姐姐被迫转户，算是投亲靠友，远房拐弯亲戚当了大队书记。亲戚之间也是需要利益交换的，因为无钱送礼，那位表嫂很不高兴，对姐姐极其冷淡。我曾去过一次，这位大队书记家里连炕席都没有，穷的是叮噹响，就是革命劲头高涨。这儿知青并不多，家家都很穷，全是贫嵴的黄土岗，并不适合种庄稼。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是农业学大寨必须改种庄稼，就苦了老农民。

姐姐曾有一次入学的机会，算是中专，抽调到了吉林。班主任阶级斗争弦绷的紧，在班上一蒙一诈，姐姐就慌了神，被同寝室的看出破绽，向班主任作了汇报。班主任把姐姐找来，如同审讯般，姐姐只好将家庭问题合盘托出，遭到辞退，换了新生。事后方知这位是二表哥同班同学，造反时期还是同一派别，为时已迟。这么一来姐姐连回农村都没法回去，社队都知道她已经抽走，无颜面对。后来还是通过大表姐同学的婆婆姜丛兰帮的忙，她们夫妻在公社任职，好不容易才活动上来，在吉林市郊当了女装卸工，母亲生前总念叨亏欠姜丛兰，应该好好报答报答人家。好人必有好报，姜丛兰积下了德，今世不报来世报。

每一位高中女知青都有一部伤心史，无法面对，只能选择性忘记，就当从未发生过。老三届知青才是红卫兵小将们的真实面孔，媚上欺下，恃强凌弱，毫无正义感与侠义之心，绝对自私自利，绝对自我。自己的前途与进步比任何事都重要，女知青们不过是些弱者，是不值得同情的，除非成为自己的猎物。革命青年们在困苦之中同类相残，毫无阶级感情与战友之情，连基本人性与同情心都谈不到，无人去管别人的事。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数以千万计的知青见不到一位好汉，连好狗都赶不上。男知青们也就是自我膨胀，自我标榜的高唱“青春无悔”而已，精神上全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