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花甲话人生［２６］

自从入学开始，我们就必须成为两面人，想的一样，说的另一样，否则便被视为思想落后。例如班主任宣布；‘同意高伟国同学当班长的举手。’哪个同学若不举手，肯定被叫起来进行责问，并讽刺道；‘让你做班长能担负起来么？’下次也就学乖了。直至六年级，从未听说过有宪法这么回事。只知道鼓吹言论自由、宗教信仰自由等等全部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遭到无产阶级专政。《人民日报》头版刊登特大喜讯亩产三万六千斤粮食，所有提出疑问的全部被拔了白旗，以破坏大跃进的罪名遭到专政。《人民日报》六十年未说过一句假话，全部都是代表广大人民，绝对真理。我们只知道人性、博爱、自由、民主、平等都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是必须批倒批臭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者要的是斗争性，是对敌人的仇恨，对人民的热爱，而只有毛领袖才有资格代表人民。

所有人都与我们受到同样的教育以及思想灌输，看到宪法是在大批判上，这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全部都是反动言论。革命群众强烈呼吁重新制订新宪法，以毛泽东思想统率一切，并写出了修改草案。国歌也全部改了歌词，是以歌颂毛领袖为核心的，没人觉得有啥不对头。‘四大‘必须是在以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轨道上进行，谁敢滑出这个轨道，必遭灭顶之灾。每个人都在说假话，说假话被视为思想进步，说真话被视为思想落后、思想反动，恶毒攻击。对于告密是大加鼓励的，所有人都变得厚颜无耻，信口雌黄，指鹿为马，狡猾诡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无信义可言。

吉林大学以党团员积极分子为主的保皇派遭到毛领袖的否定，吉大造大成为独角兽，成为吉林省革命造反派的领头羊。他们杀向社会，‘破四旧’主要目标就是满洲国的‘护国般若寺’，还有对面的尼姑庵。有一尊高大精美的观世音铜像，为春城一景，神态栩栩如生，秀丽端庄，令人永远难以忘怀。这尊铜像被砸了下来，我们觉得非常可惜。据说后来砸碎了化铜，父亲也很可惜，再也铸不出来了。如今弄了个拙劣的水泥假古董，别说神似，连形似都不存在，神韵全无，佛光不再。领着少年们砸大庙的也是大学生，革命就是破坏，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个。

事实上寺庙早已在组织上的全面掌握之中，只有宣传无神论的自由，没有宣传有神论的自由。寺庙挂的是毛领袖的像，每日都在进行政治学习，改造思想。寺庙早已变成‘红卫纸盒厂’，僧人们必须自食其力，十七年来从未开放过一次。我们砸大庙时到处都是灰土，无人烧香拜佛，庙门都是紧闭的。

据说西哈努克曾提出到哪个寺庙拜佛，周总理连忙调动举国之力重新装修庙宇，并选拔来一批政治上可靠的僧人来到寺庙，穿的倒是僧人模样。佛门讲的是‘众生平等’，包括周总理在内也是不懂。西哈努克向僧人问讯，僧人居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连连说；‘我们心中的佛是毛主席。’佛号也不会念，只会背颂毛主席语录，弄得西哈努克很不高兴。来长春访问，全市大搞卫生，消灭苍蝇，连一只也不许有。耗费民脂民膏无数，结果在乘去哈尔滨市的列车上，还是有一只漏网的苍蝇落到这位贵宾食物上，弄得很不高兴。作假是全方位的，已经习惯成自然。似乎所有大领导都生活在天上，不知凡间之事，下界走访如同神仙，得先造一番假相。

砸了大庙之后，在大庙设立了‘红卫兵长春市总部’，我们‘星火燎原’红卫兵也归这儿领导。这个红卫兵总部并没有得到省军区的支持，新兴造反领袖与红卫兵总部发生矛盾，这是不需要讲理的，毛领袖支持‘要武’。工大造大、地院兵团等联合起来砸了大庙总部，采取了革命行动。果然将大庙总部砸得没了动静，就成立了‘二总部’，取而代之。‘三总部’想要取代‘二总部’，没有打过，自消自灭。暴力夺取政权，革命小将们都深信不疑，姚美玲、张振标等造反派领袖曾经是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如果不产生矛盾，一切都会很顺利。亮相的省市革命领导干部是毛领袖选定的，而张振标等人并不知道。怎么刚刚打倒就又复出了？有些不肯接受，希望听听革命群众的意见。姚美玲最初也是心中无数，见省市当权派都很坏，打算从五七年右派中挑选。师大成立了‘五七专案组’，正式提出反右运动之前的市委组织部长李天成等参加‘三结合’，没有那么多的政治错误与生活错误。毛领袖一句‘翻案不得人心’，北京传来‘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的严重警告。姚美玲连忙转变态度，专案组成员成了牺牲品，替罪羊，姚美玲毫毛未损。由此明白来自圣意，于是主动配合。真正掌握全局的是省委机关造大，是书记处的班底，得到军方的全力支持。

工大造大、地院兵团原是二总部的主力，在军方的全力支持下，将‘省体校造大’、‘工人造大’、‘自发工人造大’打成反革命组织，就是工大造大立下的大功。姚美玲目中无人，省委机关造大单方面夺权，‘红色造反者长春市红卫兵总部’［二总部］内部矛盾激化了。６６年底至６７年初，一总部、三总部已是彻底垮台。一月二十四日三个反革命组织已是彻底垮台，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分裂势力最初不超一万人，军区试图压下分裂势力，没有办到。

最初省军区是按照上海、哈尔滨那个路数，只要宣布反对派为反革命组织，进行武力镇压，就可一战成功，建立新的红色政权。自从镇压了四个反革命组织之后，果然不出所料，公社内部纷纷宣布退出，大杀回马枪，红二方面有把握在五六日之内结束战斗。三月三日，省军区机关与二０八医院联合发文，公开支持红革会、二总部。新生的《吉林日报》、《长春日报》也连续发表谴责分裂主义、反革命坏头头的批判文章。据说三月七日公社头头们张贴出了‘请罪书’，革命形势一派大好。

坏就坏在首都‘三司’与军事院校，做糖不甜，做醋也酸。上海、哈尔滨的坏头头们下场是很惨的，沈阳的也是痛下狠手。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死一搏。宋任穷与陈锡联争权夺利，各支持一派，可见胜负难测。宋任穷父女是毛领袖的宠信，陈锡联是毛领袖的爱将，也影响了长春的运动形势。

分裂势力四月十八日查封了《长春日报》，这是一次重大挑战。此时的社派还很衰弱，大概残部超不过三千人。由此产生了连锁反应，各大院校与中学等都分为两派。吉大造大独角兽中也产生了分裂，吉大红旗野战军支持分裂势力。地院兵团中也杀出了‘不听邪战斗队’，宣布支持红革会、二总部，据说最初只有三个人。长春公社是以‘地、工、光、野’四大院校为主体的。省东方红公社是以原保皇组织‘教大主义兵’为主体的。与首都造反派最先发生关系的是‘教大主义兵’，主张为四个反革命组织平反的也是‘省东方红公社’，否则自己也保不住。

农大造大一向跟在各大院校后面，并不引人注意。长春公社宣布‘新生’，被红二称为‘炸尸’，红二有足够的把握在五六日内以武力将分裂势力镇压下去，只要取得军方支持，并得到上面的首肯，宣布公社为反革命组织。首都造反派的加入令形势变得复杂化了，中央文革与周恩来都没有明确表态。陈锡联与宋任穷咬的正凶，一拖了下来长春公社与东方红公社就恶性膨胀起来。原先的四个反革命组织数十万人全部选择了为其鸣不平的社派，公社气粗了起来，采取了革命行动，向各方面展示实力。农大造大发出严重声明，警告从前的巨人们，再不识趣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他们并不知道短短一个月竟然产生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分裂势力已由猫变成了虎，最佳时机已经错过。姚美玲毕竟是个女人，与江青同样，头发长，见识短，不下狠手，不会当机立断。想要获胜就得不择手段，这是暴力革命的基本特色。

红卫兵虽说是奉旨造反，若是真让姚美玲、张振标等造反派领袖夺权，未尝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他们的威望与权力来自于革命群众，必须对下负责，否则也无法保住权位。可惜毛领袖只打算利用，而且是暂时利用，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垮，马上就卸磨杀驴，迫不及待，首都五大造反司令全部下狱，罪名就是毛领袖所号召的‘要武’、‘文攻武卫’。红卫兵领袖都很年青，他们尚未变坏，天良尚存。刘邓无法否定毛领袖，文革前的所有运动他们都是积极参加者与领导者，否定毛领袖就是否定自己。

红卫兵领袖们则不存在这个问题，按姚美玲的工作能力与家庭背景，不下于任何红二代，却因为‘三种人’遭到长期受压。组织公诉团是姚美玲数十年来抛头露面的第一次，尽管当年明打暗保，复出的当权派对她关爱有加，还是无法摆脱困境。邓核心是绝不原谅这些造反派的，姚美玲等反对‘资改派’也在情理之中，仍旧感谢毛领袖赋予的短暂辉煌。当年吉林师大造大是准备在人民广场召开十万人大会，以李天成案作为突破口，为师大所有右派师生翻案，并为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右派进行翻案，这些右派正是老一代的革命造反派。教大主义兵作为保皇派，据说是坚决反对为右派翻案的，并利用这个问题欲置姚美玲等于死地。反右领导小组长是邓小平，毛领袖不准右派翻案才是真的，他要的只是权力，而非清明政治。

1967年6月15日，市公安局武斗我们看到了热闹，攻守双方都是公安人员，主要是夺权与反夺权。随后实行军管，所有治安大权都控制于军方之手，包括看守所。这些以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战士们对阶级敌人无比仇恨，倒吊起来上大挂，不大会工夫就断了气，以急病而死结案。经常有吊死在市公安局楼后小树林的，无人敢于反对解放军，反对解放军就是反革命。据说市公安局武斗打死了重工业技校教师林默然，伤者近1500余人，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不算数。

7月5日，长春市医院武斗，我们看了三天热闹，体校飞机空投食品，就在我家附近空中飞来飞去，头一次看的这么清楚。据说造成国家财产损失20余万元，打伤690多人，重伤102人，烧毁云梯消防车一辆。

7月14日长春铁路发生武斗，铁路停运10天，造成长大干线物质大量积压，国际列车不能通行，援越物质不能运出，直接损失6亿元以上。

真正的大型武斗是红二方面的攻打工大基础楼、地质宫、小白楼等等，离我家较远，没有去看。躺在床上能听到女播音员歇斯底里的兴奋之声，即将胜利的不断欢呼声，这些战役都是由红二发动的，学的是上海、哈尔滨，以武力消灭反对派，未能达到目的。后来听说是军队出面制止了武斗，事后双方相互指责，都有牺牲的烈士，看来仅靠常规冷兵器无法制服住长春公社、东方红公社，红二与军方都很着急，这个骨头不好啃。

据说地质宫前面就是烈士墓，我们并没有去看，离家较远。红二与公社都抬着烈士尸体游行，汽车排成长龙，暴力革命已成为首选，大辩论已经基本停止了，胜王败寇，就是各单位也是如此。煤气公司公社派占了上风，把红二派打了出去。我的同学于得水，帮着父亲于占海把守厂子大门，手持九节鞭，被反对派指为打人凶手，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各企事业都在夺权，就是武力夺权，哪一方势力大就成为山上派，占山为王。大联合之前，已经基本上全部军管，所有权力都归了军代表。‘三结合’人选就是军代表说了算，黑帮们都在争相趋炎附势，争取早日亮相，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军代表们都很年青，却成为真理的化身，成为小毛泽东，可决定治下所有人的兴衰荣辱。

最高指示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二总部吉林农业大学革命造反大军严重声明

四月十八日，长春地质兵团、工大造大等几个组织，单方面查封了长春日报社。他们强行冲入报社，严重的破坏国家财产，毒打我二总部战士，发生了严重的流血事件。这一小撮人，红了眼，发了狂，嚣张得很！这是别有用心者和分裂主义者向革命造反派进行的又一次疯狂挑衅。

长春日报社自新生以来，就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大喊大叫，为革命造反派伸张正义。新生的长春日报是革命派的喉舌，他的大方向是正确的。然而，在最近几天，长春日报上连续出现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这是事实！有错误就得批判。我们认为；‘立即追查，严肃处理，弄清真相，绝不能采取粗暴的办法，动辄就查封，动辄就接管，这是极其错误的。’

‘长春日报社事件’完全是别有用心者、分裂主义者合谋制造的。当地院兵团、工大造大霸占报社后，我二总部革命造反派激于义愤，抗议他们的非法行径，抗议他们行凶打人的暴徒行为，这是完全当仁不让的革命行动。老实说，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农大造大在密切的注视着你们，希望你们‘新生’之后，掌握斗争的大方向，修正错误，引以为戒。对于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们的态度是相当克制的。但是你们错误的估计了形势，不仅不肯承认错误，反而变本加利［厉］，制造严重的流血事件。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究竟要把工大造大、地院兵团引向何方？在辩论中，你们讲不出一点象样的道理，就乞灵于造谣惑众，一个个哭丧着脸，假惺惺的流着污泪，一会儿说‘被打死一个’，一会儿又说‘打死两个’，呸！多么可耻！人死了，为什么不见死尸？！为什么你们不见棺材先落泪？！多么卑鄙！难道你们不觉得脸红吗？

我农大造大郑重声明；地院兵团、工大造大等组织，必须立即从长春日报社滚出去！不许你们耍赖！否则，我们将采取坚决的革命行动，果断的革命措施，把你们从长春日报社赶走！

我们认为；你们退出二总部上犯了分裂主义的错误，破坏了革命的大联合；你们攻击二总部冲击军区是犯了方向性错误，把矛头指向了革命派；你们霸占长春日报社更是错上加错，甭说一根稻草，就连半点油腥也捞不到！照此下去，只能是自食恶果，非完蛋不可！

一九六七年四月九日

查封《长春日报》就是无理！

地、工、光和人大红野兵，一小撮分裂主义者，在彻底批判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高潮时期，借《长春日报》发生几次严重政治差错之机，对《长春日报》进行了查封，从而扭转了运动的大方向。他们伙同资产阶级保皇势力，勾结社会傻瓜的牛鬼蛇神，妄图摧垮瓦解革命力量。企图为他们自己翻案，这是痴心妄想。为此我们郑重声明；

第一，紧紧掌握着斗争的大方向，坚决批臭批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以他们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大批判中促进革命的大联合和实现革命的‘三结合’，这是当务之急，势杂必行。

第二，我们重申‘红革会’、‘二总部’是坚强的革命造反派联合组织，从她诞生以来，她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攻击‘红革会’、‘二总部’，若否认‘红革会’、‘二总部’就是否认长春市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坚决支持‘红革会’、‘二总部’的一切革命行动，我们坚决站在‘红革会’、‘二总部’一边，坚决与‘红革会’、‘二总部’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第三，解放军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坚强柱石，是革命左派的坚强后盾。我们认为省军区和解放军驻长部队在支左问题上始终是正确的。

第四，我们坚决拥护中央军委、国务院命令吉林军区军管长春市公安机关的英明决定。

第五，我们坚决反对地、工、光一小撮分裂主义者查封《长春日报》，他们查封《长春日报》是别有用心的，是无理的，我们坚决抗议。

长春市自行车制造厂红色造反大军总部

１９６７年４月２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