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承载历史，不能当一切都未曾存在过

　　三年前侄子买来摄像头，我并不网聊，一扔就是三年多。偶然发现其有照相功能，心中大喜，当日就为老母拍摄了６０７张，存储已满方才罢手。准确的说，是２０１１年１２月２０日之后，我决定利用这个摄像头将手里所有老照片全部发到网上，制作电子相册。尽管有些老一代人我并不认识，只要父母认识就可以了。老照片承载历史，不能当一切都未曾存在过。父母将来是要并骨安葬入土为安的，这些老照片是最好的随葬品，如果地下有知的话。经常在网上发现有人拾到了老相薄，寻找失主，其实是多此一举。新中国第一代人绝大多数已经作古，第二代人也死去为数不少，我们是第二代人。第三代人就是独生子女，在爷爷、奶奶以及父母呵护之下成长起来的小皇帝、小公主。骄惯出逆子，极端自利，我们所认识的家庭就存在不少。老一代人历经苦难，绝不让第三代人糟一点罪。个个都如同眼珠一样，从小就啥也不用操心，连系鞋带等小事都得爷爷、奶奶动手，即便受过高等教育也是啥也不懂。这是个拼爹的社会，更多的是对老一代人充满了怨气，乃至怨恨，啃老还是好的呢，虐待老人也是常有之事。老一代人死了之后，他们是看看啥值钱？凡是不值钱的全部当破烂扔掉，包括老照片。
　　人生是需要挫折的，如同树木生长一样，是需要风吹雨打的。狂风暴雨中才会深深扎下树根，而不是动辄寻死觅活，也太自私了。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候大一个孩子谈何容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如今第三代人并不知父母恩，连他们的子女都不须自己养育，有老一代人为之效力。只知索取，不知奉献，瞧不起老一代人。老一代的思想僵化是社会原因，谁能怎么样？我一面摄制一面回顾过去，如同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长春是最先解放的，每天总是开会，宣传灌输，改造灵魂，成为一代新人。首先就是向组织交心，交待所有历史。并主动揭发检举所认识的亲朋好友，以及曾经接触过的人，巨细无遗，都必须向组织上如实交待。鼓励大义灭亲，鼓励揭发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反动历史，对革命负责。积极分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入党提干，受到组织信任，并积极参加各种政治运动。革命令人亢奋，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火红年代。
　　谁也未曾料到，那些档案材料将跟随每个人一辈子，可以随时选择其中的任何材料置你于死地。逼人作恶，不仁不义，同类相残，告密陷害，身不由己。文革期间辉南一个集体加入国民党的，其实就是为了吃饭走个形式。组织上刑讯逼供，只要他供出上线就可放过，据说都是单线连系。上线是被打出来的，结果一个连一个，最后连逼供信的那些人也都成了国民党，全部下狱，不知道打死打残了多少人？肯定是个冤假错案，组织上后来给平了反，那又怎么样？不平反的占多数，例如我当知青那儿的一个世代贫农姜有，正在锄地，民团追捕两个便衣，喊姜有截住那两个人，并没有截住。土改时姜有很积极，是贫农团，没少斗地富。某次开会偶然被当年的便衣听到了姓名，指认其是政治土匪，遭到枪毙。他的三个儿子因为与共产党有杀父之仇，都在监管之列，波及下两代人。
　　无论痛苦还是幸福，都不能当做不存在，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掩饰历史。文革中盛行抄家，是组织行为。哪怕历史上当过一个月伪警察，当过几天伪甲长，都在抄家之列。文字图片惹下不少杀身之祸，成队汽车游街示众，划红叉的动辄七八车，军队武装押运，全国其实处于军管状态。军管会调查我父亲，有人偷着通了风，父母将所有文字照片都藏到地板下。抄家啥都没放过，包括扔在厕所中的旧信封。按信封地址查了个底朝上，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外调是最为兴隆的职业。诱供是组织行为，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没逃过法网，更不用说平民百姓了。城市居民历史上都有污点，只要在伪政权里讨生活，包括卖苦力。困长春期间我父母都考进了军队医院，为的是活命，也都成为历史问题。真正的国民党高官成为座上客，而下层普通士兵都成为罪人，肃反时连级以上一律枪决。逃往港台与海外的却进行统战，走的成为贵客，留下的成为罪犯。母亲被关押了一个月，放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地板，将藏匿的所有书信照片全部烧掉，免得给父亲引来杀身之祸。办案人员全部都是军人，大多来自农村，啥也不懂。对敌斗争倒是残酷无情的，以显示自己的革命性。
　　告密出卖是进步表现，向组织上汇报下面的情况，哪个人曾经说过落后话等等，都是进步表现。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人品道德越来越败坏，相互戒备，相互猜疑。每当政治运动一起，亲朋好友之间率先揭发检举，反革命小集团数不胜数，三人就是小集团。亲朋好友究竟还留有多少感情？人与人之间都隔着心，都戴着假面具，真情在哪里？我家子女没有与家庭划清界限的，划清也没有用，仍旧放不过。倪贵生是母亲带来的，与出身富农的丈夫划清界限，嫁给了贫农李德良，改名李井泉。来到这儿时才三岁，入团提干总是遇到家庭出身问题，因其生父是富农子弟。那位生父是位教师，伯父也是知识分子，穷人家哪里读得起书？粉碎四人帮之后，平反冤假错案，李井泉前往太原去见生父，没有见到。在伯父家住了半年，复习高考，啥也不是，没有过录取线。我们弟兄不过是小学毕业，自学一个月，连一日工也没误，都进了录取线，因为家庭问题政审没通过。而李井泉是个高中毕业生，就是那么回事。因为想染指爷爷留下的房产，与伯父断了往来，在那边人看来是随他的那个妈。到了成家的年龄继父不容，几次寻死上吊，我是看其可怜帮他换了个地方，农村人就是小心眼，总觉得自己吃亏，后来也中断了往来。我父母当年待其超过亲生子女，也是可怜他的处境。发达之后忘掉了一切，他当年的照片我同样摄制，不能忘了过去。
　　每一张老照片都承载着历史，历史就是过去所发生过的事，而不是由什么胜利者书写编造的。我将以各种形式记录回忆历史，留给子孙后代。我无力修撰当代历史，却有能力书写家史，反映历史的真实。不能当一切都未曾存在过，不能当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所认识的一个大款死了，与我同岁，财富并不是一切。只要将照片留下，事实上已经超越了生死，起码对我们家来讲。母亲已到了最后阶段，仍旧想看看老照片，将这些珍贵的老照片传给我们这一代人。有了电脑、摄像头，一切都变得简单。外甥女张罗给我买一部照片打印机，并不贵，改为连供才四百元。我买了一箱照片纸，是一千张。老照片不下二千张，大概真得需要一箱纸。这些老照片将伴随着父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也将伴随着我们，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这就是新型家谱，包括父系与母系，男女平等。也包括所有亲朋好友，照片上的所有人都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年代，可以永远青春长在。我选择了年青时代的照片嘱咐子女；死后将这个照片作为骨灰上的遗照，我将永远青春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