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去住在北京复兴门外大街一位朋友家。一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车一驰入二环路，就堵在路上，一步也动弹不得。足足停了二十多分钟，才缓缓行进。

司机是一位年轻人，三十来岁接近四十，礼貌而健谈。车停在路上静静地等着，我不由得向司机师傅请教：

“北京这堵车问题吵吵了好久了，不但北京吵，全国也吵，港、澳、台也吵，闹得全世界都在吵，我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冲我微微一笑：“老先生，您今年高寿啊？”

“嗨，快入土了，八十三岁啦。”心想，这司机答非所问给我玩什么花腔？

“老先生，您是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说真话啰，老头哪能说假话。”

“要让我说真话，那就是：当官的装YTD。”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真不明白。

“老先生，我是共产党员，您不是让我说实话吗？这就是大实话。为什么这么说呢？你当官，管这件事，你不知道道路的承载量？你不知道可以去学，你学了吗？你要不懂，还不学，一个劲儿胡嚷嚷，您说他是干嘛呢？”

我不由得懵懵然：这确实是一门我不懂的学问。

“我给您这么说吧，这堵车问题他没法儿解决！”

“为什么呢？外国好一点吧？”

“您还甭提外国，人家没‘特色’。他是又说首都交通世界一流；又说中国汽车销量世界第一。恨不得天下的第一全都让他占了。有这种事儿吗？能这样儿吗？

再说啦，那交通法规得人人遵守，中国能这样儿吗？你这是红灯，车辆全停，他就有那种特别喇叭的车给你通过。他既不是救火车，也不是急救车，他就是‘官车’，别人没那种喇叭。您听说过没有？新规定：卧车不能抢占公交车道。交警在长安街检查。几分钟就有七、八辆抢占。那都什么车？‘奔驰’、‘宝马’，什么人能坐那车？都是官！交警管得了吗？不——灵。您说这交通能好得了吗？”

“再说啦，遵守规定，道德教育也得跟上。咱们说远点儿，毛泽东那阵儿搞阶级斗争，没事儿瞎整人。他说谁是好人就是好人；他说谁是坏人就是坏人。愣把社会整得嘎杂子人比老实人多。就拿汽车来说，人行道不许停车，他就给你停。礼貌让车，他就抢道。马路上常看见压死的猫狗，眼里别说小动物，连老人他都不瞧。这不最近报上登的：西安年轻人开车撞倒人，怕人找他赔偿，下车干脆把人给杀啦。您说这……叫什么事？唉，这社会道德变得真是没法说。”

我心想：这司机师傅是年轻党员，大概没学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恐怕连1964年12月中央工作座谈会记录的毛泽东讲话：“我们开始打仗，靠那些流氓分子，他们不怕死。有一个时期军队要清洗流氓分子，我就不赞成。”的教导也没学过。

“把大夥儿全整穷了。过了多少年，说是胡整，全错。改革开放了，经济好了，又他妈全贪污，当官的全发财。那天有位乘客说，人大代表有钱的主儿，前七十人比美国国会前七十名有钱的主儿的钱还多十五倍。您说说这是什么社会？”

我笑笑说：“特色社会主义呀！你没听说前几天开人大，吴邦国说了：‘我们不搞私有制’。”

“他们想说什么说什么。他们成天骂资本主义剥削人，现在他们都他妈比资本主义的有钱人还有钱，他们一顿过年的饭，能吃我半年的工钱。哪来的那么多钱？自个儿捞了钱，又说不搞私有制，他那叫‘瞎掰’。那天有位乘客说他们当官的跑到国外的就4000多人，卷走国家7000亿。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呢？那不都是当官的私人干的？！哪有老百姓去`的？您要叫我去，我也得敢去呀！语言不通，又没钱，找死都没找对地方。您说是不是?”

看来这是职业特点，出租车司机接触人多，还挺能说。我也极力和他搭话：“宪法可有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是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也还是社会主义制度。你是工人阶级，还是党员……”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得，得，得，老先生，您别给我说官话了，那些话还不知道是叫谁听的？您八十三了，见的，听的，比我多多了，那些事您还不门儿清？我们工人也就是让你干活儿，挣这俩钱也就是一家人混个饱。虽然不至于天天顿顿窝头鹹菜，可你还不敢吃好的，什么吃的不涨价？您说。说起党员，嗨，现而今谁不知道，叫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你敢‘疵毛’，立马儿砸你饭碗,是不是。我今儿跟您说的真是大实话。”

“哎，最近企业不是涨工资了吗？”我说。

“我们是效益工资，和企业工资不一样。我父亲是工厂退休，比您岁数小，今年七十四。嗨，别提那企业涨工资了，涨块儿八毛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这儿还没涨，那儿物价就涨啦。这就是天津那个说相声老头儿马三立讲话——“逗你玩儿。您听说过没有？有一保险公司经理，年工资一千多万，退休的副经理一个月拿九万。这是谁给定的？这倒好，不是贪污，是明拿。您上哪儿讲理去？还有理吗？老先生，这老百姓只能凑和活着，没辙！”

闲聊之间车到了，停车付费——28元。要不堵车，平时只需17元。和司机师傅客气地道别直奔老友家走去。

我豁然想起1957年6月10日《人民日报》那篇著名的社论——《工人说话了》。

过了五十四年了。没想到 ，我今天才叫真正听到工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