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和股市中的黑洞

何家弘

今天我看到一条新闻，美国的LIGO科学合作组织于2016年2月11日向全世界宣布：人类首次直接探测到了引力波，并且首次观测到了双黑洞的碰撞与并合。今年是文化革命爆发五十周年，也是中国股市开张二十五周年。三者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但却在我的小说中偶然地链接在一起。诚然，文学作品也可以成为社会生活的镜像。

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中华大地。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知道其发生的真正原因，但却身不由己地投入到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之中。原有的社会秩序被打乱了。原有的人际关系被颠覆了。许多能打好斗能说会道的人和善于投机拉帮结派的人，一下子成为了红卫兵领袖或造反派头头，甚至执掌了各个层级的大权。中国乱了，是被自己搞乱的！

人类大概是一种很容易被革命口号点燃激情的动物，特别是那些尚且年轻的生命。我也曾经近乎狂热地追随革命，甚至以革命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尽管我并不明确地知晓那两个字的含义。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概念。每个人所享有的都是相当短暂的生命，为什么我们要以非自然的方式去革除他人的生命。革命似乎都有冠冕堂皇的追求，但是到头来往往只是少数政治人及其家族成为真正的受益者，广大民众则只能成为牺牲!诚然，革命需要人民，但是革命的结果往往又走向人民的反面。毋庸讳言，人类社会总有身份等级的差异，而且这些身份等级总会发生变化。如果这种身份等级的变化是以暴力革命的方式完成，那么奴隶当上奴隶主会更加残暴，无产者当上资本家会更加贪婪，被统治者当上统治者会更加专制。因此，为了避免这种极端的钟摆效应，人类社会的发展应该采取进化而非革命的路径。

文化革命已然成为历史，但这段历史不能也不该被国人忘却。虽然它那耀眼的光环已被岁月消磨得黯然失色，但是其素面上却依然涂有浓厚的胭脂。我们反思文革，并不是要清算罪责，而是要认清教训，亡羊补牢，以免后人重蹈覆辙。作为亲历者之一，我自觉有义务把个体的记忆留给后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文革都是中国人民的一次浩劫、一场灾难。它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造成的破坏是显而易见的，而我在小说中更想描述的是它对社会行为环境的污染和对个体行为模式的扭曲。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一段时期，社会行为环境从整体上来说是比较好的，因此人心向善，互助互利也就成为个人的主流行为模式。然而，文化革命的腥风血雨扭曲了国人的行为，在无情无义的革命斗争中，许多人就养成了互骗互害的行为习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够看到这种行为的惯性，或许其还会延续到明天和后天。

1990年12月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开市。这一天也被人们视为中国股市的开张之日，至今也有二十五年。无可否认，股市对于中国经济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但是也对人们的行为产生了不良影响。由于股市具有让人一夜暴富的魔力，所以许多人就千方百计到股市去赚钱、圈钱甚至抢钱。他们已经失去了挣钱的耐心，失去了劳作的意愿。他们不再相信羊毛出在羊身上，而是相信羊毛出在猪身上，甚至是羊毛出在狗身上但要让猪掏钱。如今，这样的行为模式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而且还有被互联网发扬光大的趋势。

如果说文革主要是通过精神的力量扭曲人们的行为，那么股市则主要是通过金钱的力量扭曲人们的行为。而且，这一切似乎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掌控。于是，我就联想到一个神奇的天文学概念——“黑洞”。

宇宙中的黑洞是人类目前的认识能力还无法完全解答的东西。科学家们只能推测出它的存在，而无法准确地描述其存在的形式和它产生的原因。有人说黑洞是一个特殊的不发光的星体；有人说黑洞是巨大恒星衰变末期的残骸；有人说黑洞里什么都没有；有人说黑洞里聚集着高度凝缩的物质；有人说黑洞是每一颗恒星自身发展的必然归宿；有人说黑洞是200亿年前宇宙诞生大爆炸的产物。不过，有一点似乎得到了科学家们的共识——黑洞具有不可思议的巨大引力，而且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消失在黑洞之中。也许，这就是人类的终极命运!

然而，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宇宙中的黑洞和引力波，而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黑洞和引力波。如果把一个人生命的起点到终点之间的连线称为人生轨迹，那么每个人的人生轨迹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是由他们各自生命的特质所决定的，还是由外界的非生命乃至超生命的力量所决定的?在许多人生轨迹中都有一些歧变，那么这些歧变的出现究竟基于什么?在这些歧变的后面是否蕴涵着某种规律?也许，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和“运动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生轨迹的测定。那么，按照“人生万有引力定律”，社会中任何生命都吸引其他生命；吸引力同两个生命自身质量的乘积成正比，而同两个生命之间距离的乘积成反比。按照“人生运动定律”，首先，如果某一生命作匀速直线运动，那么只要没有外力作用，它就会依惯性而持续作此运动；其次，引力可以改变某一生命的运动速度和方向；最后，两个生命之间力的相互作用总是大小相等而方向相反。不过，上述定律只能解释一般的人生轨迹。而那些发生巨大歧变——特别是群体性歧变的人生轨迹又该如何解释?我以为，这就是人生黑洞的作用，因为它那不可思议的引力波明显地扭曲了群体的人生轨迹，因为它那神秘的力量导致了一个个乃至一片片悲惨的人生!这强大的引力波来自何处？来自于那些特殊事件？来自于那些制造特殊事件的人？还是来自于促动那些人的欲望和能量？我不知道，因为我只能看见黑洞作用的结果，却看不到黑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