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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玄昌:记者科学素养与客观报道之道

已有 1447 次阅读2012-10-1 21:26 |个人分类:其他|系统分类:科技教育| 袁隆平, 转基因食品, 转基因技术, 转基因, 杂交 分享到微信

 

提要:笔者及方舟子等科普工作者,从来没有出于某种固有立场而“力挺”转基因——假如某种转基因作物的安全性确实存在问题或不确定,就没有任何理由“力挺”它;假如转基因作物确实具有某种本质上异于其他育种方式培养作物的安全问题,那么袁隆平就不应该号召大家去当试验志愿者,他个人更不应“第一个报名”。

 

 

 

作为多年从事科学报道的媒体人,笔者曾多次在公共场合表示,科学类报道要保持客观、不出现明显的技术硬伤,记者(及编辑)可以为自己提供三道防线:1、培养自身科学素养,对于所报道话题的背景知识有足够了解;2、与业内主流科学家充分交流,请专家帮忙把关;3、坚持新闻专业化操作,不做先入为主的判断,中立反映各方观点(并且给出各观点持有者的确切身份)。

大多数情况下,这三道防线中的任何一道发生作用,就不致使报道出现明显偏差。但存在极少数特殊情况,需要三道防线全部具备才能奏效。有关转基因技术的报道就是其中之一。

 

从袁隆平的态度解读说起

“我愿意第一个报名做转基因食品实验志愿者!”

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下达,针对“要加快推进转基因生物新品种培育科技重大专项、加大研发力度”这一“最高指示”,水稻育种专家袁隆平做出如此表态。

根据《齐鲁晚报》的报道,袁隆平认为,要想弄清楚人类食用抗病抗虫的转基因食品究竟有无问题,目前唯一的办法是用人来做实验。“我们不能强迫大家吃,不能物质引诱,也不能高价收买,所以,我们要号召志愿者来吃转基因食品。我是第一个报名的志愿者!”“必须证明志愿者的下一代也没有问题,如果两代人没有问题的话,就证明这种转基因食品可以大胆地吃。”袁隆平还号召年轻人像他那样“加入转基因食品实验志愿者行列,希望更多年轻人为科学献身,通过更深入的研究,来保证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

2012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粮食局等相关部门联合起草并公布《粮食法(征求意见稿)》,而后两会对此进行了讨论。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袁隆平表示,在没有实验结果作为根据的前提下,将转基因用于主粮生产要慎重,人民不是小白鼠。他以自封中间派的身份呼吁人们自愿参加转基因食品实验,并认为吃两年以上、不影响生育和下一代的健康,则可证明安全。我愿意亲自做实验,问题是我没有生育能力了。《羊城晚报》:袁隆平:转基因应用需谨慎实验 可能威胁健康)

正由于“愿意第一个报名做转基因食品实验志愿者”, 袁隆平的态度被许多媒体评论为“力挺转基因”。

但无论是袁隆平对于转基因作物安全性的描述,还是媒体对袁隆平态度的这种解读,对任何一个熟悉转基因技术的科学记者而言,恐怕都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在笔者看来,袁隆平以高知名度专家身份,对转基因技术做如此表述,不但不是什么“力挺”行为,反而是对转基因技术的一种最严重的妖魔化。

袁隆平的表述明显含有以下信息: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及不可控性;转基因食品可能具有生殖毒性,会影响食用者下一代的健康;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规范测试应该类同于药品。事实上,此前袁隆平还对抗虫害转基因水稻发出过诸如“虫子吃了会死,因此不能确定人吃了是否安全”的见解。

可以说,袁隆平对于转基因食品安全性的描述,与绝大多数转基因技术反对者的论调并无不同,略微不同的就是他表示自己愿意试吃。

这样的思维绝非一个科学家所应具有——当前转基因食品并非不可替代,假如一种转基因作物确实具有某种本质上异于其他育种方式培养作物的、不确定的安全问题,那么袁隆平就不应该号召大家去当试验志愿者,他个人更不应“第一个报名”。

事实上,与相对周期较短的药物测试不同,在对作为食物的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试验中,科学家不太可能长期跟踪观察志愿者的健康状况(假如按照袁隆平的说法,这个跟踪还得至少经历两代人的漫长生命期)。在全世界范围内,迄今也还没有哪一个国家会对转基因作物(以及其他几种育种方式培育的作物)的食用安全性采用如同对药品一样的“三期临床试验”。

一个重要的前提是:转基因育种手段与杂交、诱变等育种手段相比,本质上并无差别,都是在分子水平上改变作物基因以获得某种性状,转基因作物从本质上看也与杂交作物没有任何不同;相比较而言,转基因作物比杂交、诱变育种作物的安全性控制反而更加容易、更有保障。所以,袁隆平的态度令人惊讶:他对转基因作物安全性姑且持此态度,那么他自己培育的杂交水稻将被置于何地?

——从基本原理可以推断;一次改变作物成千上万个基因的杂交手段,与一次只改变作物一个基因的转基因技术相比,前者的安全性控制显然要困难得多。通俗地说,在同样管理条件下,转基因作物比杂交作物更加安全,何况目前针对转基因技术的管理比对杂交技术的管理更加严格。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分析媒体对于袁隆平态度的解读就很有意思。假如一个记者对于转基因技术(基因工程)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单从表面看问题;既然袁隆平愿意第一个报名做试验志愿者,则他显然是在“力挺”转基因,在此,作为“主流科学家”身份的袁隆平的声音具备了(防线二),记者已经把“力挺者”的声音发出,如果再做一些平衡,把反对者诸如蒋高明、绿色和平组织等声音发出(防线三),是不是这就是一篇中立客观的报道了?而事实上,如果真这样做,这篇文章将成为对公众最大的一种误导,读者显然会获取这样的明确信息:主流科学家认为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还不确定,需要试验;而反对者则认为转基因食品完全不安全。

而对于一个具备一定科学素养、对于转基因技术有基本了解(防线一)的记者来说,判断将完全相反,最终的选题操作方向、作品呈现也必将迥异。

袁隆平作为本身也从事转基因育种工作的育种专家,显然不可能如他态度中所反映出的对基因工程技术原理一无所知。在笔者看来,单独分析、解读袁隆平对于转基因技术的态度,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好的选题——通过对袁隆平同行及他本人的采访,加上基因工程领域专家的分析,可以写出一篇很精彩的有关转基因技术的科学报道。

在此还需要强调一点:确切地说,笔者及方舟子等科普工作者,从来没有要出于某种固有立场而“力挺”转基因——如前文所述,假如某种转基因作物的安全性确实存在问题或不确定,就没有任何理由“力挺”它。科普解读,更多是在解释其技术意义,以及驳斥一些对它的歪曲性言论。

笔者在日常生活中会选择食用转基因豆油、转基因小西红柿及其他转基因食品,也不是为了“言行一致”以保持立场,而是因为清楚其安全性,并且转基因食品更加便宜,或拥有某种更好的品质。

事实上,转基因只是一项高效的育种技术,其安全性可控,并且对未来粮食生产有重要意义;但这并不等于此项技术就不能被用来干坏事,这也是国际上在发展这项技术的同时还要对它进行监管的原因。

作为一个记者,更不应该在报道之初就先入为主地要去“力挺”或者“反对”转基因。就转基因科学报道,记者要做的,是告诉公众“转基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转基因技术对于人类生活和生存环境及未来粮食安全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以及社会上对它为什么会有各种不同的态度,给出事实及对事实的解读。

 

    记者需要具备哪些基本科学素养?

    如前文所述,做转基因科学报道,记者需要同时具备三道防线,而第一道防线(具备必要的科学素养,对转基因技术有基本了解)尤其重要,因为它是决定大方向不至于产生偏差的基础。那么,媒体人对转基因技术的了解需到哪个层次?是否必须是遗传生物学出身的记者才有资格做有关转基因技术的报道?

    实际上完全不必。有关转基因技术的报道,大致会涉及其安全性、环保、专利(与未来粮食生产的保障有关)三大议题,解释每一个议题所需要的科学知识多属于基本常识(详见本书后面篇章)。

    对于那些担忧转基因技术会改变人类“性状”,以及认为“验证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需要经过许多代检验”、转基因就是要“转”食用者基因的人们,记者在做解读、解释时需要涉及到这几个问题:究竟什么是“转基因”?转基因技术与杂交技术区别在哪?转基因作物与普通作物做出来的食物区别在哪?是否有本质区别?转基因食品吃进肠胃后,这些“基因”及其所转录的蛋白质如何被人体消化和吸收?

    这些问题的回答都不需要太过高深的生物学知识。在了解到转基因作物和普通作物、杂交作物均无本质差别之后,记者就能清楚地告诉公众:既然吃猪肉不会让人变成猪,则转基因食品也就不可能对食用者的遗传性状产生任何改变。

    媒体上不止一次出现类似于“某地老鼠吃了转基因作物而失去了生殖能力”的谣言。而如果公众了解转基因食品吃进肠胃后,这些“基因”及其所转录的蛋白质被哺乳动物消化和吸收的过程,就会明白,要通过转基因食品让老鼠失去生殖能力是多么的困难——如果真有人做到了,那么他们根本无需隐瞒,而可以向全世界骄傲地宣告其成果:一方面,他们可以申请这种生物灭鼠药的专利,只要给出恰当的使用方法,人类从此便有了一种更好的灭鼠手段;另一方面,这项技术击穿了诸多生物学屏障,必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理论突破,诺贝尔生物学或医学奖指日可待。作为一个科学记者,应该具备这样的基本判断。

    要回答那些怀疑抗虫害转基因作物“虫子都不吃,人是否能吃”之类的问题(很奇怪袁隆平居然也有此问),记者需要了解的基本知识是:这类作物是怎样杀死虫子的,为什么它对于人类无毒(即抗虫害基因的作用机理),以及科学界对于这类基因的研究历史。如此,记者就可以明确告诉大家:在“转”抗虫害基因(比如目前用得较多的bt基因)进入作物之前,人类已经将这些基因所对应(转录)的蛋白用作生物农药多年;包含各类抗虫害基因的作物,大家几乎可以肯定都吃到过(这些基因本身都在自然界存在已久),并没有产生问题。

    对于那些担心转基因作物会破坏环境和生态(担心所谓“基因漂移”“基因污染”)的人们,记者需要了解的基本知识是:大范围“基因漂移”需要克服怎样的生物学障碍,转基因作物与普通作物在这方面是否有本质差别。能够提出这类问题的人,已经具备一定生物学知识,记者为解答此类问题将需要掌握更完备的知识,或者通过采访更“靠谱”的专家来解决问题。

    一些人还担心抗虫害转基因作物会影响生物链,在此记者只要具备基本逻辑思考能力即可回答:人类活动影响生态是一个必然,转基因抗虫害对生态的影响并不会比农药抗虫害更严重。如果记者能对比大量使用化学农药与所谓“基因漂移”等对环境和生态的破坏风险,即可发现转基因技术显著的环境效益。

    近些年来,社会上对于转基因技术最多的一种担心是:未来孟山都等国外农业技术公司是否会依凭转基因技术而控制中国粮食命脉?对此,记者需要了解转基因农业生产中牵扯到专利的有哪些技术、哪些技术专利已经过期。因这种担心而反对转基因技术发展的人们,违背了一个基本逻辑:既然担心中国未来粮食生产可能会受制于技术专利,为什么还要反对中国发展自己的转基因技术?

    多年来,方舟子及其生物学同行一直在为中国公众解释以上问题。但到目前为止,来自主流科学界的声音依然不够强大,那些搅混水的声音,占领了更多媒体阵地;另一方面,似乎出于对一种新技术的天然恐惧,听众也并非都愿意耐心听讲关于转基因技术的普及性解释。

    在此,最令人担心的就是,一些非遗传学领域的科学家,以及社会学者,打着“专家”的旗号站出来反对转基因,他们给公众的误导是最严重的。作为记者,很难期望杜绝这些“专家”跨领域乱说话,在媒体同行发出这类杂音之后,负责任的科学记者要做的,就是凭借更主流科学界的声音,以基本的事实和科学道理为基础,更客观、有力地对错误言论做出纠正性报道。

    另外,转基因报道领域多年来一直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阴谋论,这可以说是妖魔化转基因的最后一招。笔者就曾经被人在微博及多种网络平台污蔑,声称本人为美国孟山都服务,“暗中收取孟山都巨额新闻软性广告代言费”。

    这类言之凿凿的阴谋论,使公众更加无所适从。作为一个记者,对于这类显著充满逻辑漏洞的言论应该具有足够免疫力:依据最基本的逻辑,笔者和方舟子主张、呼吁中国发展转基因技术的报道和评论,显著不利于孟山都在未来农业技术方面的垄断地位;相反,我们这些支持中国转基因技术发展的人,才有理由去怀疑那些反对转基因技术的阴谋论者,是受了“孟山都们”的指使。

    另外一些谣言则无关科学,比如美国人开发转基因食品,只卖给其他国家(甚至有更极端的说是只卖给中国人,让中国人断子绝孙)之类。这类问题需要寻求的只是一个客观真相,与普通社会调查并无不同,可以向美国农业部门查询,也可以从联合国粮农组织、国际科学理事会等处找到答案。

当然,如果记者能够将以上所列科学问题的答案解释明白,各种谣言和阴谋论也就不攻自破。

    综上,客观报道转基因问题的基础是记者需要具备基本的科学素养。方舟子曾经以清末百姓对照相技术的恐惧(以为会被“摄”走灵魂)来对比人们当前对于转基因技术的恐惧心理。但与照相技术相比,转基因技术面对的问题要复杂得多,媒体人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必然要多得多。

 

(本文为《转基因报道记者手册》的一个章节,部分内容改编自笔者以往的博客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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