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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酒仙桥畔(三十二)

已有 1774 次阅读2010-1-24 20:19 |个人分类:原创文学|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酒仙桥畔

 

谭朝富

 

第三十二章

 

 

这天,覃月田、雷宛钰、张帆一同去无线电三厂机动连报到。原各个车间已按部队编制改为连,车间主任为连长,党支部书记为指导员。他们去到连部,张指导员和刘连长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给他们介绍连里的情况,明确他们要去的班组。张帆、雷宛钰去电子仪表维修班,覃月田去电气安装班。张帆平时就好鼓捣有关无线电的玩艺儿,对维修电子仪表极感兴趣。雷宛钰是教物理的,也很想提高自己的实际操作能力。覃月田自然满意,曾经高志远在电气安装班时,几次去那儿参加过劳动,他也很想把电工技术学到手。刘连长正要领他们去下面班组,高志远进来了。高志远见到三位老师,赶紧上前打招呼:“早就听说你们要来,今天果真来了。欢迎,欢迎。”他又扭过头对连长、指导员说:“雷老师教我们物理,覃老师教我们语文兼班主任。张老师是教无线电技术的,我也熟悉。”

刘连长见高志远与三位老师这般亲热,便说:“那你就替我领三位老师去下面班组。”

当他们跨出连部时,刘连长又有些不放心,嘱咐高志远说:“告诉班长,三位老师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要他们多关照。”

“这自然。”高志远点点头说。

高志远从职工业余大学毕业后不久,就被正式提升为电气技术员。他这个工人出身的技术员可与一般学生出身的技术员不同,既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知识,处理起技术难题来得心应手。工人们十分敬佩他,羡慕他,都以他为自己学习的榜样。

他们先去到电子仪表维修班。班长是个中年妇女。高志远介绍完情况,她高兴地说:“太好了。许多技术问题我们弄不明白,往后就有现成的老师了。”

“两位老师初来乍到,你们得多多关照。”高志远说罢,又补充一句:“这是刘连长的嘱咐。”

“这还用嘱咐吗?”女班长嫌刘连长的话多余。

高志远又领覃月田去电气安装班。一进门,大伙儿就忙不迭地打招呼:“我们的大技术员来啦。”“覃老师,您来啦。”高志远冲大伙儿说:“覃老师今天来了就不走了,同大家一起劳动。”“欢迎,欢迎。”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高志远把曾班长叫到一旁,说:“覃老师对电工活儿不熟悉,还需要人带一带,你看由谁来带好呢?”

曾班长想了想,说:“几个老师傅都带得有徒弟,只有孙师傅没有。可是,你是知道的,他跟谁都合不来。”

高志远知道,孙师傅人是好人,就是有个古怪脾气,曾经也带过几个徒弟,但时间都不长就崩了。可是,又无旁的师傅,如何是好?想来想去,高志远认为覃月田能够与孙师傅相处好。于是他说:“就确定孙师傅吧。”

中午休息的时候,曾班长召集全班人开了个简单的欢迎会。会上的气氛十分热烈,都表示欢迎覃老师的到来。曾班长说,覃老师从事教学多年,懂的东西很多,今后少不了向他请教。但他从没干过电工活儿,还需要师傅带一带。我看,往后覃老师就与孙师傅搭档吧。大伙儿的目光一齐投向孙师傅,掌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孙师傅怪不好意思的,说:“人家大知识分子,我懂什么?”覃月田忙说:“孙师傅太谦虚了,日后请你多帮助,千万别保守呵。”又是一阵掌声。

相处时间长了,覃月田对孙师傅也多了一些了解。孙师傅没有多少文化,技术水平很一般,只能干简单的活儿,稍稍复杂点的就玩儿不转了。但他的自尊心极强,谁要是小瞧他,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他也要跟你玩儿命。有一次,孙师傅和李师傅为一个技术问题抬起杠来,两人抬着抬着就急了,李师傅说:“你懂什么?”这句话可激怒了孙师傅:“你别以为了不起,少在老子面前逞能!”随即操起一把?头朝对方砍去,幸亏李师傅眼明手快,一闪身躲过去了。不过,在技术上彼此不服气,不仅孙师傅如此,其他师傅也如此。可以这么说,你骂他老祖宗,他也许不生气,你要说他技术半个不字,他立马跟你急,只不过旁的师傅不像孙师傅那样跟你玩儿命罢了。

别看孙师傅是个粗人,性情又暴躁,他对知识分子还是十分看重的。

第一次覃月田同孙师傅干活,是去一个车间维修一台设备。一路上少不了遇见熟悉覃月田的人。对方见覃月田身着工作服,脚穿电工鞋,肩挎工具袋,往往打趣几句:“嗬,当电工了,能文能武哇!”每逢这种情况,孙师傅总是在旁边笑嘻嘻地瞅着对方,好像人家夸的是他似的。

他们去到需要维修设备的班组,一位工人师傅见是他们俩,便说:“孙师傅不单干了,成立互助组啦!”孙师傅满脸堆笑,说:“是呀,是呀。”过了一会儿,孙师傅趁覃月田忙活儿的工夫,去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他(指覃月田)是干什么的吗?老师呀!我们车间新提拔的技术员高志远,就是他的学生。”“哎呀呀,孙师傅真令人刮目相看,都当老师的师傅了!”“哪里,哪里,我懂什么?”孙师傅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

干活中,覃月田发现,孙师傅天生一双巧手,一根根电线在他面前不停跳动,钳子改锥在他手里来回飞舞,潇洒自如,颇富节奏感。干出的活儿整齐美观,瞧着那么顺眼。相形之下,覃月田显得笨手笨脚,手上的家伙总也不听使唤,半天才走一根线,还歪七扭八的。工间休息时,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孙师傅掏出烟布袋,正要动手卷烟,覃月田便递给他一支香烟。这本是件平常事,而在孙师傅看来,这是瞧得起他,他感动得什么似的。他把他卷好的烟递给覃月田,说:“你尝尝,这是旱烟,劲儿大。”他们俩,一边抽着烟,一边闲聊起来。覃月田问:“孙师傅上过几年学?”孙师傅笑笑说:“不够三年。”覃月田又问:“能看技术书、线路图吗?”孙师傅摇摇头说:“连字都不识几个,哪会看呢?”覃月田说:“凭你这丰富的实践经验和一双巧手,要是有文化,可就老虎添翼啦!”孙师傅说:“我就吃亏没文化。”覃月田说:“往后我帮助你,怎样?”孙师傅乐得合不上嘴,说:“那敢情好!”后来的日子里,覃月田没少教孙师傅学文化和看图纸。

不久,覃月田进一层了解到孙师傅为什么看重知识分子。有时他跟覃月田开玩笑说:“你要生在孔夫子年代,孔夫子不如你,他的学历没你高,人们更得称你圣人,为你修庙啦。”停停,他又说:“从古至今,谁都尊重老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解放前,许多人家香火案上都供得有‘天地君亲师’牌位。瞧瞧,老师在人们心目中有多重要。”覃月田说:“别价,你没听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吗?”孙师傅反问道:“你没听说‘老九’不能走吗?”他见覃月田没吭声,又说:“既然‘不能走’,那就是离不开他,有他的用场。”覃月田未曾想到,在大肆践踏知识分子的今天,孙师傅竟然如此看重知识分子。也许这正是他在干活中的亲身体验。本来嘛,一个国家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人材,繁荣昌盛从何谈起。

劳动中孙师傅处处关照覃月田,重活儿尽量让他少干,危险活儿根本不让他干。在墙壁上、水泥地上凿窟窿,本不算什么重活儿,而对覃月田来说并不轻松,?头总跟他闹别扭,砸起来没个准。时间稍干得长一点,孙师傅就会么说:“该休息啦!”要不,他就停下手中的活儿,卷一支烟递给覃月田,等覃月田坐下来,点着了烟,他却转过身又去忙活儿了。有一次,要在一堵高墙顶端横拉一根动力线,先得爬上高梯凿若干个墙窟窿。像这样的高空作业,孙师傅说什么也不让覃月田干,只让他在下面为他搭个手,递递东西什么的。覃月田见孙师傅凿完一个窟窿又一个窟窿,汗流浃背的,便说:“孙师傅,让我上去凿两个。”孙师傅说:“摔下去咋办?”墙窟窿凿完,该走线了。覃月田一再让孙师傅休息由他来干,孙师傅就是死活不答应。电线走完,该接电源了。为了不影响车间生产,得带电操作。覃月田本想替换一下孙师傅,可是孙师傅认为这是在跟电老虎打交道,更是不愿意了。接完电源,孙师傅从梯子上下来,已经是浑身尘土,汗流满面的。他见覃月田怪难为情的样子,便说:“我累一点不算啥,你要是从梯子上摔下来,或许电着了怎么办?”

随着时光推移,覃月田与孙师傅的关系越发密切,两人已经无话不谈了。一天工间休息时,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从家庭聊到工厂,又聊到文化大革命。孙师傅问:“喇叭里成天嚷着‘斗、批、改’,究竟什么叫‘斗、批、改’?”

覃月田想了想,说:“‘斗、批、改’最初是作为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提出来的。《十六条》的第一条规定: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文艺和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这一段话,以后就被简称为‘斗、批、改’。”

孙师傅问:“那工厂怎么个斗、批、改?”

覃月田说:“毛主席曾经说过一段话:建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整党,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下放科室人员。这虽然是针对工厂说的,但也是各级革命委员会的中心任务。”

孙师傅说:“我明白了,原来分这么几个阶级。”接着他又问:“按说文化大革命快结束了,是吗?”

覃月田说:“按说是这样,但是不可能,当前并没有达到‘天下大治’,甚至矛盾越来越多。”

“我看也不可能。”孙师傅说,“就拿工厂来说,谁要是主张不要只抓政治忽视生产,就说你是‘以生产压政治’;更甚的是,将原来建立起来的规章制度,统统当作修正主义的‘管卡压’而被‘彻底砸烂’。想想,这样下去,工厂能搞得好吗?矛盾能不多吗?”

覃月田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

“这一下倒好,没‘管卡压’了,可是全乱套啦!”孙师傅不由得生起气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哪能由着性子来!”

覃月田很清楚,厂子的状况实在令人痛心和气愤。就说坚守工作岗位吧,有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工厂当成旅店;有的一杯茶,一张报,再点上一支烟,一呆就是多半天;有的东??,西逛逛,要不三个五个聚一起,嘻嘻哈哈侃大山;有的三天两头跑医院,或者小病大养,十天半月不露面;有的倒是挺忙乎,偷偷摸摸干私活儿,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就是干点活儿,又尽捅娄子,工伤事故屡屡出现。一个电工干活儿,拉下电闸忘了挂操作牌,别人不知道又将电闸合上,把他电了个半死,赶紧送医院抢救。一个小伙子,他全然不顾安危,竟然用双手托着一辆十分笨重的手推车滑下楼梯,结果活活被车拦腰截断。一桩桩责任事故更不用说了。一位技术员在零件图纸上标错一个数字,结果加工出来的成批零件全成了废品。某车间有时一炉窑烧下来全是废品,损失之大可以给两千人的厂子开一个月的工资。有几种产品,废品率竟高达百分之五十,瞧瞧,浪费多少原材料!提起浪费,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你若去看看各工作点的垃圾箱,你会发现,里边有一长截一长截的钢材,一大块一大块的铜材,一长段一长段的电线,应有尽有。据知情人披露,全大院的垃圾养活好几百人呢。每天垃圾车一到,就有数百人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捡垃圾。有一回,一个老太太捡了块黄金误认为是铜,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收购站的人一看便知是黄金,给了老太太双倍的钱。老太太特别满足,乐得什么似的。覃月田想起这一幕幕往事,心情十分沉重地说:“就是嘛,以往的规章制度全是以高昂的代价和血的教训写成的,岂能统统‘彻底砸烂’?!”

孙师傅问:“我真弄不明白,一部运转得好好的国家机器,硬要一锤子把它砸个稀烂,究竟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真把覃月田难住了。为什么?是极左思潮泛滥,是错误估计国内形势,是党内个人专断,是个人崇拜……这诸多方面,覃月田实在无从谈起。再说,这是个禁区,不容随意评论,不然就会招来否定文化大革命之祸。

孙师傅说:“依我看,从古至今,国家出现了奸臣,就会天下大乱!”

覃月田估摸着,孙师傅所说的奸臣,多半是指陈伯达。前不久,传达了中共中央“批陈整风”文件。孙师傅又说:“陈伯达倒了,林彪也快啦,他们是一伙的呀!”

覃月田一激灵,心想,孙师傅真是个炮筒子,不管不顾的,就凭这句话就能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林彪是个天字第一号阳奉阴违、溜须拍马的家伙,什么‘四个伟大’啊,什么‘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啊,什么‘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啊……实在叫人肉麻!”孙师傅没好气地说,“文化大革命明明搞得天下大乱,可是林彪却硬说‘损失是最小、最小、最小,而得到的成绩是最大、最大、最大!,纯属屁话!他自以为是板上钉钉的接班人,得意得不行,我看他的红运快到头了!”

从这一番话中,覃月田发现孙师傅身上具有许多自惭不如的东西。孙师傅襟怀坦白,爱憎分明,直言不讳,不拐弯抹角说昧心话。尤其直言不讳,不说昧心话,一般知识分子是难以做到的。对事物的是非曲直,孙师傅尽管从理论上说不出个道道,但凭他丰富的实践经验和切身体会,心里明镜似的。覃月田不得不佩服说:“孙师傅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

他们聊得很投机,要不是忙活儿,还会继续聊下去。

他们俩确实很忙,整个安装班都很忙,被接踵而来的一台台设备大修活儿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天,曾班长交给他们俩大修一台铣床的活儿。说真的,铣床的线路较为复杂,要是见到图纸两眼一抹黑是很难胜任的。曾班长明明知道孙师傅不识图,但人手实在不够,没法子呀!要在过去,孙师傅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而如今则一反常态,十分痛快地把活儿接了下来。

他们第一步就是消化图纸。孙师傅在覃月田的帮助下早就能够看懂一般图纸了,自然对铣床这样复杂的线路还有不少困难,但经覃月田指点,没费多大力气,就一一全弄明白了。

孙师傅毕竟是位在实践中摔打多年的中年师傅,一掌握了图纸,就能得心应手地实际操作起来。瞧,每块线路板的线路走得简洁、整齐,色彩搭配得美观、大方,看上去令人感到极为清晰而且格外舒服。覃月田简直羡慕死了。

他们干活儿时,班上的师傅们不免前来看看,尤其要瞧瞧孙师傅对这项技术复杂的活儿是否玩儿得转。孙师傅心里明白,你不是小瞧我孙某不识图纸么,那就给你露两手。每当有人来的时候,孙师傅总是一边干活儿,一边特意把图纸翻得哗哗响,瞟上两眼。来人见状,无不感到意外,少不了打趣几句:“嗬,长学问啦!”“了不起,令人刮目相看!”……每回听到类似的话,孙师傅心里别提多美了,嘴上却说:“别价,不是挖苦人吗?”

修理完毕准备试车的时候,曾班长有些不放心也赶来了。曾班长仔细检查了一遍,说:“活儿干得不错。开机!”机器轰轰地运转起来,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它。盯着,盯着,操作工人笑了。曾班长、孙师傅、覃月田全都笑了。孙师傅笑得最美,这是他最露脸的一次活儿啊!

高志远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半年前,高志远随厂子派出的“工宣队”进驻某大学,今天是特意回来找覃月田的。高志远瞧着正常运转的床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知道这是覃月田与孙师傅互相学习、互相取长补短的结晶。想当初他与曾班长还为他们俩能不能处好关系直犯嘀咕呢,实在好笑。覃月田真不愧为一名教师,竟然与一个脾气暴躁的粗人相处得这般融洽,并相互获益匪浅。高志远打趣说:“不简单,孙师傅的本事越来越大啦!”孙师傅满脸堆笑:“大技术员,你不是损我吗?”

试车完毕,高志远把覃月田叫到一旁,说:“去大学教课,怎样?”

覃月田问:“去哪所大学?”

“当然是我们厂工宣队进驻的大学。”高志远说,“这所学校的师资奇缺,原有的教师有的还在劳动改造,有的年岁大了体弱多病,能教课的远远满足不了需要。这学期调来一批年轻教师,可是他们缺教学经验,学生反映很大。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去跟学校谈,凭你的条件,保证没问题。”

覃月田实在无心教课,何况当前的大学也无法教。覃月田知道,现在高等学校招生不是按照原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规定进行,而是采取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招收工农兵学员。学员入学时的文化基础参差不齐,有高中的,有初中的,还有小学的。大学里开小学数学课,并非笑谈,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于是覃月田婉言谢绝说:“我现在还真不想离开劳动,愿意继续熟悉生产和熟悉工人。”

 

俗话说“墙有缝,壁有耳”。覃月田和孙师傅那天的谈话被人偷听去,并告了密,可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这天早读(每天早晨全班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曾班长刚要布置学习,赵副连长急匆匆赶来,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大伙儿见他一本正经,满脸怒气,知道班上肯定出了事,也许事儿还不小呢。赵副连长斜了曾班长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极其严肃地说:“我们班出现一起重大的反革命事件!”他扫了一眼全班,立即提高嗓门:“有人全盘否定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我们的副统帅林副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

会场静得出奇,连呼吸都屏住了。大伙儿心里明白,私下谁也少不了说上几句“否定”、“攻击”的话,一个个担心自己被出卖,这可是现行反革命啊!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是自己主动坦白好。”赵副连长时不时将目光落在孙师傅和覃月田身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大伙儿的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赵副连长等得不耐烦了,便把目光对准孙师傅,厉声说:“孙大山,那天你与覃月田都说了些什么?老实交代!”

孙师傅猛一激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

“别吞吞吐吐,时间,地点,谈话内容,领导上掌握得一清二楚!”赵副连长想打孙师傅一个措手不及。

覃月田明白,那天的聊天被人告密了。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用心对待。他怕孙师傅说走嘴,最好自己先发言,让孙师傅知道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应该怎样说。于是覃月田向赵副连长举了一下手,说:“那天我与孙师傅聊天是谈到了文化大革命和林副主席。要是当中说错了什么话,责任在我……”

孙师傅可焦急了,心想,覃月田不应该大包大揽。要知道,知识分子说错了话是立场问题,是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我一个工人没啥,说错了话是认识问题,挺多批判批判、教育教育就没事了。

“那天工间休息的时候,大喇叭里正在播送有关‘斗、批、改’的文章,这就引起我们的话题。孙师傅问:什么叫‘斗、批、改’?我就给他解释了一番。孙师傅又问:‘斗、批、改’还要搞多长时间?我说长着呢,没瞧见我们厂还挺乱吗?这就把话题转到厂子,从职工心态到生产情况,从材料浪费到工伤事故,全都聊到了。最后又提及林副主席,说林副主席最忠于毛主席,最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就是那天我们聊天的主要内容。还有些细节由孙师傅来补充。”

孙师傅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对,就这么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正没录音,你又奈我何!孙师傅补充说:“我们还谈到林副主席对毛主席著作学得最好,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得最紧,比如:‘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是林副主席提出的;‘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是林副主席提出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也是林副主席提出的……”

会场气氛和缓多了,一个个听孙师傅发言心里忍不住好笑。

赵副连长原想这回孙大山、覃月田算是栽定了,有时间,有地点,还有人证,你们俩就是泥鳅变的也滑不出我的手心。尤其孙大山,你不是心目中没有我这个副连长吗?那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拜倒在我的脚下。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经过他们俩一番解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跟没事似的。赵副连长急了,大喊大叫起来:“你们这是什么态度?纯属偷梁换柱、蒙混过关!老实告诉你们,你们谈话的时间、地点及内容,领导上全掌握,想溜,没门!”接着,又给孙大山、覃月田宣布两条纪律:一、从即日起,两人不再搭档;二、两人不得私下接触。最后还嘱咐全班严格监视,发现违纪情况,立即报告。

情况一天紧似一天。连部几个领导分头找覃月田、孙大山谈话。不是张指导员找谈话,就是刘连长或军代表找谈话,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无论怎么谈,他们俩总是一再重复在会上所谈的内容。覃月田想,绝不能让告密人得逞,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顶住,若有丝毫动摇,毁了自己不说,还毁了孙师傅,那将造成终身内疚!孙师傅则想,要是把问题全承认下来,对自己来说顶多是个认识问题,而对覃老师就不同了,是立场问题,非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我孙某再不怎的,也不能坑害覃老师呀!几位领导见个别谈话不起作用,便改为大小会批判,说什么也要他们俩交代出“全盘否定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林副主席”的“罪行”。

先是班里批判,赵副连长亲自督阵。说实在的,这样的批判会,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将是一场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斗争,而如今,人们早已厌倦不堪,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差事。大伙儿的批判发言,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一个个争先发言,满口滔滔不绝,但全是从报刊上搬来的,丝毫不关被批判者的痛痒。用大伙儿的话说,这就叫“高射炮打蚊子”战术。赵副连长明白里边的猫腻,气得要死,但又无法改变现状,只好由班组批判上升为全车间批判。车间批判大会连续召开了两次,每次都开得松松垮垮,根本谈不上给覃月田、孙大山什么压力。赵副连长急了,难道眼睁睁瞧着他俩溜掉不成?于是他建议车间领导班子就以告发的材料为依据,给孙大山、覃月田定罪。领导班子考虑再三,觉得这样做欠妥,难以服人,何况告发人本身的群众威信又不怎样。眼看即将到手的猎物就要跑掉,赵副连长十分恼怒:孙大山,治不了你,我算白活!怎么个整治呢?赵副连长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个办法,那就是将孙大山调离厂子,去支援偏僻山区三线建设。赵副连长觉得此招实在高明,叫你孙大山有口难言,自认倒霉吧!

三线建设是党中央准备应付帝国主义早打、大打的一项重大战略部署。所谓一、二、三线,是按我国地理区域划分的,沿海地区为一线,中部地区为二线,后方地区为三线。时下厂子正要调一部分“好人好马”去支援三线建设。

这天,赵副连长把孙师傅叫到连部,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说:“你是知道的,三线建设是一项十分艰巨而光荣的备战任务。毛主席急得睡不了觉。经领导上研究,决定调你去支援三线建设。”他见孙师傅焦急的样子,很是得意,又是假模假样说:“三线不是谁都能去的,必须好人好马!”

孙师傅肺都快气炸了,明明知道这是打击报复,但又不敢当面揭穿他。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什么:“不响应党的号召”啦,“反对备战”啦,“目无组织”啦……一大堆帽子纷纷向他飞来。孙师傅实在难咽这口窝囊气,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见他满脸涨得通红,两眼喷射怒火,喊道:“你,你打击报复!”说完,扭头就气冲冲离去。

“孙大山,”赵副连长冲他背脊嚷道,“你可知道后果?!”

赵副连长自然不肯就此放过孙师傅,天天找孙师傅谈话。每次谈话孙师傅都很被动,除咬住对方打击报复外,就再无别的词了。说真的,孙师傅也确实有困难,上有老下有小,根本离不开他。可是赵副连长又一天天紧逼,他实在难以招架。他知道,拒绝去三线组织上不仅给处分而且停职停薪,厂子已有先例,这该咋办?正当孙师傅一筹莫展之时,覃月田暗中提醒孙师傅说:“去三线必须好人好马,懂吗?”对呀!孙师傅顿时豁然开朗,打心眼里乐了。日后赵副连长找孙师傅谈话,孙师傅便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孙师傅说:“支援三线建设必须好人好马,你倒好,一面批判我否定文化大革命,攻击林副主席,一面又要我去三线,是什么意思?!”登时,赵副连长紧锁眉头,心想,是呀,怎么早就没想到这一点?后来领导班子经过研究,一致认为调孙大山去三线不妥,这就不得不将此事搁置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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