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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酒仙桥畔(二十八)

已有 1468 次阅读2009-12-28 04:09 |个人分类:原创文学|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酒仙桥畔

 

谭朝富

第二十八章

 

 

覃月田连续几次受批斗后,文化大革命又一次升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10月2日出版的《红旗》杂志社论指出:“有些地方,有些单位,两条路线的斗争还是很尖锐、很复杂的。有极少数人采取新的形式欺骗群众,对抗十六条,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极力采取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形式,去达到他们的目的。”社论强调:“要不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能不能贯彻执行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能不能正确进行广泛的斗批改的关键。”并号召“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必须彻底批判”。由此,一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风暴倾刻刮遍全国。

一时间,厂大院的各级领导被指责为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成为受批判的主要对象。

朱仁至不仅反复揣摩《红旗》社论,而且再三领悟10月6日张春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的十万人参加的“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誓师大会”上宣读的军委、总政紧急指示的精神。指示中宣布取消“军队院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在撤出工作组后由院校党委领导的规定”,并说:“必须把那些束缚群众运动的框框统统取消”。他打心眼里拥护这个指示,心想,这是党中央、中央文革在给造反派打气、撑腰,早就应该“把那些束缚群众运动的框框统统取消”,“踢开党委闹革命”。朱仁至的头脑在膨胀,他已经不满足于学校的小打小闹,企图趁机面向全厂大干一场。可是烽火战斗队势单力薄,实在难成气候。他便找来汪虹等人共计大事。他们经过苦苦思索,一个大胆的构想终于出来了,即协助基建科“革造”出面联合全厂各群众组织举行一次全厂万人大会,批判总厂、分厂头头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行。朱仁至、汪虹立即找“革造”头头宁卫国商议此事。至于覃月田嘛,反正饶不了他,先放放再说。

“革造”头头宁卫国欣然同意他们的构想。

万人批斗大会开始了。大会设在办公大楼后面的广场上。会场前搭了个简易台,台上立有麦克风,台旁装有高音喇叭,台前上方挂了条“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横幅。整个会场人声鼎沸,旗帜林立,黑压压一片,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人们正在焦急等待开会的时候,一群佩戴红箍的造反派押着一溜儿大小头头从办公大楼走出来,他们走进会场,登上简易台。顿时,会场沸腾了,一阵阵惊呼声后,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所押的头头脑脑真不少,有厂党委书记王策,厂长雷震宇,以及各分厂的总支书记、分厂长,还有业务技术领导等其他人员。他们统统站成一横排,台上站不下,就站在台子两旁的桌子上。王书记、雷厂长弓着腰立在当中位置,两人头戴高帽,脖子上挂块大木牌,木牌上分别写着“旧市委黑干将”、“资反路线黑司令”的字样。其余的人头上没戴高帽,而是一个个低着头,双手举着一块或“资反路线黑干将”,或“大叛徒”,或“三反分子”,或“反动学术权威”等字样的大木牌子。

大会由“革造”头头宁卫国主持。他拉大嗓门说:“无线电器材联合厂各革命组织联合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现在开始!”

口号声骤起,此起彼伏。

“曾几何时,我厂某些当权派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们极力制造混乱,转移目标,设下重重障碍,束缚群众手脚,妄图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开场白完毕,紧接着就进行大会批判。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个工人模样的男青年,他着重揭发批判王策书记追随彭真一伙的“反党罪行”。

覃月田坐在队列里静静地听着。

“王策是彭真手下一名黑干将,对其主子真可谓赤胆忠心,鞠躬尽瘁。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发表后,王策与其主子彭真同唱一个调,两人配合得是那样的和谐、默契。彭真说:对《海瑞罢官》的不同意见,是属学术辩论。王策则应和说:学术辩论应该是既容许批判的自由,也容许反批判的自由。彭真说:《海瑞罢官》与彭德怀问题无关。王策则说:《海瑞罢官》起初名为《海瑞》,后来接受了他人的意见,改名为《海瑞罢官》。显然,吴晗采用这个剧名,并没有影射彭德怀‘罢官’的意图。彭真说: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王策则说:要坚持实事求是,以理服人,不要像学阀一样武断和以势压人。看看,两人一唱一和,其险恶用心岂不昭然若揭了吗?!我们说,《海瑞罢官》的要害问题是‘罢官’,是为彭德怀翻案,其性质反动透顶,必须彻底批判。你们口口声声讲什么‘真理’,什么‘平等’,告诉你们,对你们没有什么‘真理’、‘平等’可讲,唯一要讲的就是阶级斗争,把你们斗臭斗倒,再踏上一只脚……”

覃月田觉得这样的批判很难服人,纯粹是捕风捉影,断章截句,硬与彭真扯在一起。再说,阶级斗争就不讲真理了吗?所谓真理,就是客观事实,难道阶级斗争就可以不顾客观事实而随心所欲不成!

第二个上台的是汪虹代表烽火战斗队发言,她着重揭发批判雷震宇厂长执行资反路线的种种“罪行”。

“雷震宇,你必须老老实实向全厂革命职工低头认罪……”汪虹极力拉大嗓门,那尖厉的声音在会场上空回荡。

此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覃月田。覃月田明白,老岳父在台上撅着受批判,要看看这个做姑爷的有何反应,好奇心嘛。覃月田才不在乎呢,他很清楚,当今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凡是平时干事多的领导干部必遭劫难,那些养尊处优之辈倒是平安无事。不过他庆幸雷宛钰没来参加大会,要不她可受不了这般刺激。覃月田惦记的是,老岳父患有腰椎病,前两天还嚷腰疼呢。真邪门儿,老岳父长时间地撅在那儿,竟然腿不颤,身不摇,显得十分从容的样子。那些举牌子的一个个苦不堪言,正在那儿龇牙咧嘴地挣扎。

“雷震宇对文化大革命恨得要死,怕得要命。当革命职工刚刚投入运动的时候,雷震宇就挥起大棒,百般刁难,说什么‘不准只搞革命,不顾生产’,说什么‘不准大字报上街,要注意保密’,说什么‘不准乱揪乱斗,严防坏人捣乱’……一言以蔽之,雷震宇顽固地执行资反路线,妄图以各种条条框框束缚群众手脚,将革命运动压下去……”

覃月田认为,这明明是厂领导当时避免生产秩序混乱而采取的必要措施,却硬说成执行资反路线,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在企业管理上,雷震宇一贯提倡利润挂帅、奖金挂帅,实行管卡压,纯属资产阶级的那一套……”

覃月田简直哭笑不得,心想厂领导平时谈利润不是多,而是太少。他知道陶瓷车间生产一种产品,其废品率竟长期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多么惊人的浪费,再不讲讲生产成本和利润就更不得了啦!至于奖金问题,覃月田认为这是促进生产的一种手段,只要采用得当,是能激发工人生产积极性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多劳多得嘛。他记得曾经有个车间搞过一段时间的记件工资制,工人们的生产积极性可高了,上班时间不说聊大天、磨洋工的现象不见了,就连去趟厕所一个个都快去快回,生怕耽误了时间,车间的产质产量自是日新月异。覃月田尤其不可理解的是,竟然把厂子的各种规章制度指责为资产阶级对工人的管卡压。谁都明白,一个工厂要是没了规章制度,放任自流,不说无法进行生产,就是人身设备安全也不能保障。可不,两年前一个女车工由于违反操作规程没戴工作帽,一不小心一条小辫被机床卷了进去,她拼命往外?啊?啊,最后小辫连同血淋淋的肉皮一起从头上?了下来。这等血的教训难道全遗忘了吗?覃月田怎么也想不通,对眼前的一切实在感到茫然。

汪虹越发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一个劲儿地上纲上线,还时不时响起一阵口号声为她助威,整个会场杀气腾腾,好不令人心惊肉跳。

汪虹发完言,又有五六个戴红箍的陆续上台批判,大会足足开了两个小时。

批斗大会结束后,雷震宇厂长径直回到办公室。他摘下头上的高帽和脖子上的大木牌,苦涩地笑了笑,便顺手将它们扔在角落里。此刻正中午时分,他去盥洗室洗了一把脸,便急着回家去。他走出办公楼正好遇上一群工人去食堂吃饭。大伙儿见了他就如同见到稀客似的,全都围了上来问这问那。

“撅了两个小时,吃得消吗?”

“你们瞧瞧,”他挺了挺胸,强打起精神,“不是满好的吗?”

“中午饭还吃得下吗?”

“有啥吃不下的,”雷厂长风趣地说,“拿两个馒头来,吃给你们看看。”

一个小伙子忙说:“那好,去职工食堂,我请客。”

雷厂长没想到小伙子还当了真,他犹豫了一下,但见大伙儿投来期待的目光,便对小伙子说:“今天就吃定你了,走!”

一阵笑声过后,大伙儿簇拥着雷厂长走进职工食堂。

雷厂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小伙子很快端来一盘甲菜,两个馒头,还有一碗汤。雷厂长一看,满丰盛的,这对小年轻来说不是笔小开销,于是说:“今天我可没带钱粮票……”

小伙子生气了,说:“您太小瞧人了!”

雷厂长平时没少深入职工食堂同大家一起用餐,人们早已不把这当新鲜事,而今天却不同,围观群众特别多,都想看看厂长还能不能吃下饭。雷厂长则毫不含糊,一口就将馒头咬去一大块,再往嘴里塞片大肥肉,喷香喷香地大嚼起来。

人们见状,不禁议论起来。

“是条汉子,佩服!”

“人家当大头的就是心宽,不像一般人小肚鸡肠。”

……

一个小年轻挤到雷厂长跟前,来回瞅了瞅厂长面前摆的饭菜,俏皮地说:“您尽拣好的吃。”

“别忘了,这儿是职工食堂。”雷厂长知道小年轻要说他资产阶级思想,“食堂卖什么,我就可以吃什么。”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笑声。

会后,覃月田回到孩子姥姥家。他一进门,孩子姥姥白洁和雷宛钰便急着问:“他姥爷怎么样?”

覃月田说:“你们放心,他姥爷没事的,硬挺过来了。”

白洁问:“叫他撅着没有?”

覃月田说:“足足撅了两个小时。”

“这个罪怎么受,”白洁越发担心起来,“这两天他直嚷腰疼啊!”

“我也觉得纳闷,”覃月田说,“好些人难受得龇牙裂嘴的,而他就跟没事似的。”

雷宛钰问:“批判爸哪些‘罪行’?”

覃月田说:“什么‘执行资反路线’呵,什么‘利润挂帅’、‘奖金挂帅’呵,什么‘管卡压’呵……一大堆呢。”覃月田越说越有气:“什么罪行不罪行的,纯属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就是真有罪,该关则关,该杀则杀,也不应该又是戴高帽,又是挂牌子,又是撅着,这样的侮辱人呵!”

半天不见孩子姥爷回来,全家人焦急地等啊,等啊。

房门终于响了,雷厂长跟往常一样乐呵呵地走了进来。

谁也不曾料及,覃旭见到他姥爷就跟久别乍一见面似的,立马张开双臂,活像只小燕直飞到他姥爷跟前,他姥爷忙蹲下身把他抱了起来。覃旭紧紧搂着他姥爷的脖子,小嘴儿贴在他姥爷脸上亲啊亲啊,然后问:“腰疼吗?”他姥爷一听好不心酸,连眼眶都湿润了,忙苦涩地笑笑说:“还是覃旭知道心疼姥爷。”

雷宛钰上前接过覃旭,说:“乖孩子,姥爷累了。”

雷厂长见一个个就跟霜打了似的,忙说:“你们都怎么啦?别这样。”接着胸脯一挺,笑笑说:“我不是挺好的吗?”

覃月田看出,老岳父是在故作姿态,强颜欢笑,把愤怒和怨恨全憋在肚子里。有啥法子呢?总不能厂长跟职工对着干吧,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呵!

“我已经吃过饭了。”雷厂长说着便往卧室走去。他躺下床后,这才感到腰疼得厉害,但他没有哼一声,怕家人为他担心。

 

朱仁至更不肯放过覃月田了,他认为雷厂长被揪斗,覃月田便没了后台,于是批斗覃月田他不再有所顾虑,并逐步升级。

每次批斗覃月田,雷宛钰都采取回避办法。

这天上午,学校又召开覃月田的批斗会,雷宛钰同往常一样在家看孩子。这回不知怎么啦,孩子哭着嚷着要爸爸。雷宛钰哄着孩子说:“覃旭乖,你爸爸下班就回来。”孩子哪里肯听,直摇晃身子:“就不,就不,我要爸爸。”雷宛钰一生气,朝他屁股就是一巴掌:“叫你不听话!”孩子扯开嗓门哭了,哭得很伤心:“爸爸,我要爸爸!”雷宛钰的心全给撕碎了。她想,覃旭是个敏感的孩子,也许从大人那儿听到些什么,他不放心他爸呀!雷宛钰想到这里,不由得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孩子说:“覃旭乖,别哭,都是妈妈不好。”其实,雷宛钰对覃月田很是放心不下,她知道朱仁至一伙决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把他打成“三反”(反总路线、反大跃进、反人民公社)分子。想着,想着,她心急如焚,再也按捺不住了,说:“我们走,瞧你爸爸去!”

覃月田的批斗会正在教学楼第一层的一个教室里进行。会议开得十分激烈,一个劲儿地揭发批判他在大跃进中的种种“罪行”。覃月田早已被剥夺发言权,不论批判得在理不在理,符不符合事实,都得乖乖地听着,不许解释,更不许反驳。一个个上纲上线,嘶声竭力,甚至指着他鼻子大吼大叫,溅他一脸唾沫。

雷宛钰领着覃旭走进教学楼小院,没想到覃旭忙甩下妈妈,直往那开会教室跑去:“爸爸,爸爸……”

会议立刻被中断,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朱仁至走至门口,见是覃月田的孩子,没好气地骂道:“滚,狗崽子!”

覃月田气得浑身直哆嗦,忙跨上前,啪地给朱仁至一个嘴巴,打得朱仁至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你,你敢打人!”

覃月田怒斥道:“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好了,干嘛跟孩子过不去!”

覃旭吓得哇哇哭起来。

覃月田转过身,抱起覃旭:“覃旭不怕,爸爸在跟前呢。”

事后,人们议论纷纭,有的说这一耳光扇得好,煞煞朱仁至的威风,要不他不知天高地厚。有的说扇得是很解气,可是朱仁至岂肯罢休,他会设法报复的。是的,这一嘴巴在群众中已传为笑柄,朱仁至一伙羞愧难当,他们发誓要把覃月田打成“三反”分子,以此来解心头之恨。然而,他们深知覃月田难以对付,若再用老办法,恐怕进展仍旧甚微。他们琢磨来琢磨去,认为只有先从雷宛钰哪儿打开缺口,然后才能攻下覃月田这个堡垒。

这天,朱仁至以张宇校长的名义通知雷宛钰第二天下午两点在会议室开会,让她协助学校搞清楚覃月田的问题。下班回家,雷宛钰把这事告诉了覃月田。覃月田淡淡一笑,说:“他们想在你身上做点文章,然后迫使我承认‘罪行’。”“把我当软柿子捏呀,”雷宛钰轻蔑地说,“没那么容易!”

第二天下午,雷宛钰准时走进会议室。她扫了一眼,参加会的也就七、八个人,多数是锋火战斗队的成员,一个个倒也心平气和的。她想:这不是软刀子杀人吗?少跟姑奶奶来这一套!

不多会儿,张校长宣布开会说:“今天找雷老师来,主要是协助我们搞清覃月田的问题……”

雷宛钰见张校长脸上有难色,她知道他一直认为覃月田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同志,虽然某些观点与形势不合拍,但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应该将其打成“三反”分子。然而,如今他这个校长全被朱仁至架空了,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朱仁至常打着他这个校长的牌子令全校教职工干这干那的,他也因此做了不少昧心事,说了不少昧心话。他本不愿意这样,但没法子呀,他知道朱仁至心狠手辣,又与某些造反派头头有勾结,他稍有违抗,就会把他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揪出来批斗的。

张校长几句开场白完后,朱仁至发言说:“覃月田的问题是严重的,而态度又不好,这样下去是危险的。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挽救覃月田,帮助他回忆一下当年的问题,比如说,在大跃进期间,学校将初高中由六年制改为‘四年一贯制’,当时在研究会上覃月田就坚决反对,后来他又在学员中散布不满情绪……”他生怕雷宛钰一口否定,又说:“你先别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

雷宛钰心想,“四年一贯制”本是失败之举,今天不仅不肯定覃月田当时的求实精神,反而以此作为他反对大跃进的“罪行”,于是说:“覃月田在学员中说没说过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提个问题,当时覃月田不赞同‘四年一贯制’,今天看来是对还是错?”

朱仁至说:“‘四年一贯制’充分体现了紧跟形势、坚决拥护大跃进的精神,自然谁反对‘四年一贯制’,其实质就是反对大跃进。”

雷宛钰微微一笑,说:“照此说来,当时为啥不提‘三年一贯制’、‘两年一贯制’,这不是更能体现大跃进精神吗?”

“得,得,”朱仁至话锋一转,说:“我们不用磨嘴皮子,还是谈谈覃月田在学员中对‘四年一贯制’都散布过哪些言论?”

雷宛钰早已看出朱仁至一伙的险恶用心。他们想把“四年一贯制”所带来的恶果――学员不满情绪,学校被迫解体等――统统说成是覃月田一手造成的,以此作为覃月田反对大跃进的铁证。雷宛钰怒火中烧,说:“学员不赞同‘四年一贯制’还须旁人鼓动吗?他们是直接受害者――每门功课跟不上趟啊!”

这伙人真叫软刀子杀人,一个个不大喊大叫,显得和风细雨的,而心里则虎视眈眈、机关用尽,就连会议每个环节、每个提问都是事先经过精心设计的。他们要雷宛钰提供的岂止是覃月田对“四年一贯制”的言论,而是方方面面的,比如大炼钢铁啊,人民公社啊,三年困难时期啊,等等,显然,他们要把覃月田打成“三反”分子。

会议一连开了三、四个小时,而收获则微乎其微。朱仁至觉得,若不先端正雷宛钰的态度,那就休想从她嘴里得到什么。于是他把其他人全打发回家,自己留下来单独给雷宛钰做思想工作。

嘈杂的会议室一下只剩两个人,在闪烁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寂静。朱仁至端过来两杯水,一杯递给雷宛钰,一杯摆在自己跟前,然后深情地说:“小雷呀,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难,老爹被揪出来,爱人又被批斗,你可千万站稳立场,这正是对你的考验呵!”

雷宛钰默默不语,让他讲下去。

“当然父女关系无法改变,只能从思想上划清界限,而夫妻关系则不同,可以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嘛。”

雷宛钰仍然默默不语,倒要看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你必须勇敢地站出来,揭发覃月田的反动言行。你还年轻,前途远大,何必硬要为他做出牺牲呢?

雷宛钰听得明白,不外乎叫她揭发覃月田的“罪行“,跟他一刀两断。她不由得苦涩地一笑,说:”覃月田是无辜的,就是不明不白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我也愿意每天去给他送饭。“

几句话,可把朱仁至气着了。朱仁至原以为覃月田眼看被打成“三反”分子,雷宛钰与覃月田的感情肯定会产生动摇,此刻对雷宛钰稍微做做工作,她即会站出来揭发覃月田的问题,与覃月田划清界限,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朱仁至气不忿儿地说:“覃月田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他把自己的青春、前途,统统搭上?”

雷宛钰默默地坐在那儿,不爱搭理他。

夜,渐渐深了,教学楼被黑幕裹得严严实实,万籁俱寂。此时此刻,朱仁至以往对雷宛钰的情爱油然而生。他仔细瞧了瞧雷宛钰两眼觉得她仍然风姿秀逸,丝毫不减当年。只可惜自己没这福分,眼看到手的她,又被别人夺走了。他恨死覃月田了。他也恨雷宛钰,恨她无情地抛弃了他,尤其恨她覃月田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一个劲儿护着他,宁肯毁掉自己,也不肯与他一刀两断。他越想越憋气,简直到了疯狂程度。他猛地攥住雷宛钰的手说:“覃月田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钟情!”

雷宛钰猛吃一惊,大声喝道:“请你放尊重点!”

朱仁至真被镇住了,他赶紧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但他又立刻自责起来,熊包,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三反”分子的老婆,有啥怕的?只见他满脸奸笑,饿狼似的扑了过去,死死抱住雷宛钰。雷宛钰高声喊道:“放开我!来人啊!”“喊吧,喊破嗓子也没用!”朱仁至一下将她抱起,摁躺在桌上,“我要报复!覃月田能玩,我为啥不能玩!”雷宛钰用双脚使劲地踹他,拼命地挣扎。朱仁至随即摁住雷宛钰的双腿,就势骑在她的身上,三下两下拨开她的衣服,眼前立刻袒露出细嫩细嫩的肌肤,一对白胖白胖的乳房,朱仁至早没了魂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她的腰带。雷宛钰焦急万分,用尽全身力气也动弹不得,喊破嗓子也无人应声,眼看这畜生就要得逞……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门砰的一声开了,闯进两个壮汉。朱仁至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蒙了,赶紧滚身下桌,立在地上。两个壮汉横眉怒目,一步步逼近朱仁至。一个壮汉一把揪住朱仁至的衣领?了?,接着就是一大耳光,扇得朱仁至晃晃悠悠后退好几步;另一壮汉又是一大耳光,再把他扇回去。就这样,两个壮汉我一耳光把他扇过去,你一耳光又把他扇过来,过来过去,扇得朱仁至鼻青脸肿,跪在地上苦苦求饶:“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两个壮汉见他这副熊样直恶心,便你一脚我一脚地踢开了,踢得朱仁至嗷嗷叫,满地打滚。

雷宛钰早已被吓成一摊烂泥。但她一见两位壮汉,心中猛然一阵惊喜,原来是高志远他们,俩人都是覃月田原高中班的学员。多亏他们俩,不然休想逃脱此难。突然,她觉得不妙,听不见朱仁至嗷嗷的叫声了。她怕有个好歹,忙喊:“别再打啦!”两人这才气呼呼地停了下来,然后护送雷宛钰走出教学楼,直至登上回家的公共汽车。

雷宛钰见到覃月田,就如同一个在外面饱受欺负的孩子回家来见到他妈似的,伤心地哭了。覃月田本来就提溜着心,这一来这颗心可就到嗓子眼了。但他极力平定自己的情绪,关切地问:“出事啦?”

雷宛钰哭诉着前前后后的遭遇。

覃月田肺都快气炸了,骂道:“畜生,就得狠狠揍!”他又解劝说:“别难过,有惊无险,高志远他们已经为你解恨了。”

雷宛钰渐渐平静下来。她闪动着疑惑的目光:“高志远他们怎么会知道我遇难?”

覃月田说:“是我特意托付的。”

原来覃月田见天色已晚,雷宛钰还没回来,实在放心不下,便去汽车总站接她。等啊,等啊,等来一辆车不见她,又等来一辆车还是不见她。他急得什么似的,因为他太了解朱仁至了,生怕雷宛钰有啥闪失。他正打算去学校看看,忽见高志远来到跟前,说是坐车去厂子。覃月田想正好,便托付他去学校关照一下雷宛钰。高志远理解覃月田的心意,便二话不说,满口答应了。

雷宛钰感动极了,深情地望着覃月田,还是自己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自己。她娇柔地躺在覃月田怀里,觉得很温暖,很安全。她深信,无论什么时候,有覃月田在身边,自己将是安全的,即使遇上什么险情,也会化险为夷的。

覃月田见雷宛钰的情绪已经平定下来,便起身从提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说:“张魁来信了。”

雷宛钰对覃月田老家的人和那儿的山山水水,怀有特殊感情。每次张魁来信,都令她兴奋不已。她忙抽出信纸,看到有趣之处还按捺不住念出声来:“……文化大革命究竟怎么啦?上边打倒一大拨,下边批斗一大片,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哪!我们这儿也曾接待过从大城市来的红卫兵,说是专为煽风点火来的。社员们没好气地对他们说:‘不好好在学校念书,跑出来胡闹,吃饱了撑的!’你猜怎么着,还真的把他们骂跑啦!”雷宛钰念着,念着,语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老覃,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艰难。没什么,实在呆不下去就回来,把老婆孩子全带回来,家乡人需要你们,迫切需要像你们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教育专家……”雷宛钰眼泪汪汪地望着覃月田:“还是家乡人好!”她叹了口气,又说:“不知寒冬何时过去,我真想去老家看看,登登云龙山。”

“春天会到来的,一定。”覃月田说,“到时候,我们带上孩子一块去。”

雷宛钰脸上堆满幸福的微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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