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桥畔

 谭朝富

第二十四章

流光瞬逝，不觉迎来1962年。

覃月田与雷宛钰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婚前的准备工作，说来倒也简单。他俩只要办好结婚登记，就可以分到一间厂子的房子。至于屋内的家具，比如双人床、桌子、凳子什么的，也全由厂子配备。床上铺的、盖的就不用添置了，没那么多布票，将两个人平时用的被褥拆洗干净合在一起就成了。然而在互送结婚纪念品上，覃月田委实为了难。雷宛钰送了他一块英纳格牌的瑞士手表。这是几年前她爸给她妈买的，她妈一直没舍得用，这次作为陪嫁送给她，她又作为他们结婚纪念品送给了覃月田。覃月田很清楚这只表当前在市场上的价格，差不多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这叫覃月田很为难，不知送她什么好。也送她一只瑞士手表？他笑自己囊中羞涩，自不量力。那就送她支金笔？他摇摇头，市场上不一定买得到。他想来想去，总也确定不下来。他一起急，干脆不去想了，到商店看看再说。他走遍了附近几家商店，但都没有满意的，他只好决定进城去百货大楼碰碰运气。

这天，覃月田骑车来到百货大楼。这儿已有两年多没来了，昔日大门口的人群拥进拥出，现如今却稀稀落落。他走进一楼，这儿是专卖糖果、点心和日常生活用品的。他转了一圈，日用品没见几种，大多凭票证。柜台里堆放的糖果、点心倒不老少，而买的人不多，全都是高价的，谁有那么多钱哪！他又登上二楼，各式各样的服装不少，但全都要布票。他粗略地扫了几眼，便又登上三楼。他记得这层楼曾经是专卖毛料衣服的，而眼下却全成了棉布的了，只不过档次比二楼的略高。他无心细瞅，便急急忙忙赶至四楼。柜台里的一块块精致的瑞士手表完全把他吸引住了，猫着个腰，细细地瞧哇瞧哇，瞧得他心里直痒痒。然而他只能镜里观花，每块三四百元呢，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无可奈何，他只好转过身往对面文具部走去。他挨近柜台一边走一边看，突然发现一个柜台里摆放了好些自来水笔。他赶紧一支支瞧个仔细。可是瞧了半天，没有一支是金笔。太令他失望了，偌大个百货大楼竟叫他空着手离去。

覃月田下了决心，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于是他又走进百货大楼斜对过的一家小商店。他扫了一眼，全是卖服装的，心想有什么可买的，转身就要走，哪知就在这当儿，售货员挂出一件女式的蓝色呢子短大衣。他眼睛不禁一亮，呀，真漂亮，大小合适。他赶忙跨上前，叫售货员把衣服递给他。他接过衣服来回地摸，反复地看，觉得手感很好，做工也细，标价虽贵但还能承受，只是她喜欢吗？以衣服作纪念品恰当吗？就在他迟疑的片刻，他身旁已围上好几个人，都在盯着他手上的衣服。覃月田知道，他要一撒手，衣服马上就成人家的了。他不能再犹豫，便掏出钱和少量的布票把衣服买下了。

回家的路上，覃月田显得一身轻松，心想总算了却一桩心事，没有空手而归。但也担心，生怕雷宛钰不喜欢这件衣服，弄不好白花钱不说，还落一堆埋怨。他径直去到雷宛钰的家。一见雷宛钰他忙说：“刚从城里买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说着就把衣服递到雷宛钰手里。

雷宛钰打开衣服捏了捏，看了看，说：“衣服的料子、做工都不错。”

“那就穿上试试。”覃月田拿过衣服，细细心心地给雷宛钰穿上。

雷宛钰穿好衣服，去到穿衣镜跟前来回地照哇照哇，照得覃月田心里直发虚。

“喜欢吗？”覃月田问。

说实在的，雷宛钰并不喜欢这样的款式，但她见覃月田一片炽情，不忍心扫了他的兴，再说只要是恋人送的，多不称心也是珍贵的，于是他两颊泛起红云，说：“喜欢。”

“真的喜欢？”

“真的喜欢。”

此刻，雷宛钰的妈走了过来。覃月田知道，伯母挑选服装很在行，不禁担心起来。不料，她往雷宛钰身上扫了几眼，说：“好看。”随即又掉过头来夸覃月田：“你很会买东西。”

覃月田简直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上回看电影朱仁至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是很生气，但仍然死死缠着雷宛钰不放。近来汪虹向他透露，说雷宛钰与覃月田已经互送了结婚纪念物。他可急坏了，他知道，他俩下一步就该办理结婚登记，一登记就算结婚，就受到法律保护……不！决不能让他俩去登记！一定在登记前说什么也要把她夺到手。此后，朱仁至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他不仅一个劲儿地献殷勤，还赤裸裸地问：“小雷，你爱我吗？”

弄得雷宛钰烦透了，就如同一条癞皮狗紧紧跟着她，轰不走，踢不跑，恨不得给它几棍子！

一天下午，雷宛钰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着呢，朱仁至便沏了杯茶水放在她跟前，然后痴情地问：“小雷，你爱我吗？”

“看，又来了！”雷宛钰立刻勃然大怒，“我已经说过一千遍，一万遍，我不爱你！不爱你！”她再也无法工作下去，便气呼呼地拿起毛巾、肥皂走出了办公室。

朱仁至清楚，她这是有意回避他。他可着魔，哪肯放过她，便远远跟在她后面。当见她走进一个车间的女浴室时，他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但不多会儿，一股强烈的情欲感驱使他又抬起腿，鬼鬼祟祟朝女浴室走去。他来到女浴室门口见四周寂无一人，便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呀！她正背冲外洗淋浴呢。他立刻屏住呼吸，睁圆了眼睛。她那白皙而细嫩的肌肤，苗条而柔美的身躯，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臀部，无不令他心里痒痒，馋涎欲滴。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便疯狂地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她：“小雷，你爱我吗？”

吓得她一声尖叫，接着便呼喊起来：“来人哪！”她极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暖气片上，疼得她嗷嗷直叫。当他们相对一视时，两人都猛吃一惊。

“原来是你呀！汪虹。”

“你，你干吗来了？！”

雷宛钰正在更衣室里脱衣服，忽听有人惊呼惨叫，她便赶紧披上衣服走了出来。朱仁至一见雷宛钰，撒腿就跑。闻声赶来的一群女工立马揪住他，你一拳我一脚地揍了一通够，然后将他扭送保卫部门。

这一桃色新闻很快传遍全厂，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大伙儿取笑说：“朱仁至可饱了眼福，连汪虹身上有几块疤拉都一清二楚。”

汪虹简直苦不堪言，既被羞辱，又遭皮肉之苦――屁股上的一大块烫伤还肿着呢。

不久，朱仁至受到撤销教务主任职务的处分，去技术教研组教课。

春节已经临近。覃月田、雷宛钰领过结婚证，在一座居民楼里分了一间约十二平米的住房。该楼位于福利区中心地带，是座筒子楼。他们这一块住有五户人家，两个厨房，一个厕所。真没想到，苏娴老师就住在覃月田他们的对门，他们两家共用一个厨房。覃月田、雷宛钰清楚，她爱人被打成右派后一直在车间劳动，前不久便被送至远郊区一个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她每月都要带上孩子去探望他一次。自然，她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孩子身上穿的多半是用大人的旧衣服改制而成，每天上下班她连车都不坐，全凭两条腿走好几站地。其余三家，全都是大院里各分厂的工人。

覃月田不敢懈怠，得抓紧时间收拾屋子。在小牛、小董的帮助下，仅用了两个小时就把屋子粉刷一新。他们又去厂房产科领来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一个橱柜，两条凳子；又去学校把覃月田的几箱书籍、一个书架、一台早买的电子管收音机运来。家具虽普通，但经过他们摆布，整个屋子倒也显出几分雅致。小牛打趣地说：“新房归置得不错，就等着迎接新娘了。”覃月田笑笑说：“多亏你们帮忙。”

第二天上午，覃月田把门窗、家具擦试得锃光瓦亮，又把地板来回地墩得一尘不染，然后用旧毯子、旧棉絮将床铺好，再罩上床单。收拾停当后，他扫了一眼屋子，顿时一种温馨感打心底油然而生。在这幸福的时刻，他不由得思念起老家的亲人，他很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很想把自己的婚期早些告诉他们。于是，他趁这空隙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他姐姐和弟弟，一封写给他的老同学张魁。

下午，雷宛钰抱了两床被子走进小屋。她扫了一眼，高兴地说：“布置得满不错嘛！”

覃月田接过被子，放在床上。覃月田知道，这两床被子是雷宛钰平时盖的，只是换了两个新的缎子被面，这还是她妈早给准备下的呢。覃月田把两床被子叠成被面朝外的四方块，然后摆放在床上的最佳位置。他闪动着欣赏的目光，问：“怎么样？”

雷宛钰连连点头，说：“好看，好看。”

覃月田说：“岂止好看，简直令新房顿然生辉！”接着，他又说：“我那两床被子抱来，小屋就该减色了。”

“什么减色不减色的，”雷宛钰说，“这年头结婚，有几床旧被子就算不错了。”

接着，他们便商量起有关结婚的事宜。

婚期是早定好的：临近春节的一个星期天。

婚礼选在工业学校一个办公室举行。

邀请双方亲友、学校领导及教师。

……

之后，他们分头按计划进行。

婚期到了。

他们的结婚典礼可叫热闹了。偌大个办公室挤得满满的。小牛、小董穿梭于宾客之间，又是散糖又是递烟的，忙得个不亦乐乎。

覃月田穿了身平时很少穿的毛料衣服。雷宛钰上身穿覃月田给她买的呢子短大衣，下边是一条笔挺的料子裤。真是，一个仪表堂堂，一个花容玉貌，天生的一对。

郭泰老师做司仪。张宇校长做证婚人。郭老师宣布覃月田、雷宛钰结婚典礼开始后，唱道：“新郎、新娘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着又让新郎、新娘向来宾三鞠躬。又让新郎、新娘对行三鞠躬。然后，请证婚人张校长讲话。

张校长读过结婚证书，瞅了瞅贴满墙壁的贺词，说：“贺词真不少，许多还是用诗词写成的。当然这与新郎是搞文学的分不开。”接着他又把目光落在雷宛钰的母亲和表妹身上，说：“向新娘的家人道一声：恭喜！恭喜！新郎的家人自然不能赶来，这儿表示遥远的祝贺！”他突然在来宾中发现高志远，忙冲他说：“你们原来那个高中班覃老师、雷老师可没少费心，大家都来了吗？”

“报告校长，”高志远站起来打趣地说，“有几个有事离不开，他们委托我向新郎、新娘告个假！”

顿时惹起一阵哄堂大笑。

张校长接着说：“这个婚礼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贺词挂一墙，宾客挤满堂。这表明新郎新娘的为人，平时在工作中的苦心耕耘。我祝愿新郎新娘在今后的征途上，互敬互爱，并肩前进！”

热烈掌声。

接着是工业学校赵书记、雷宛钰母亲讲话，

紧跟着，郭老师高声宣布：“下面请欣赏新郎新娘精彩表演！”

立刻响起掌声和欢呼声：“欢迎新娘唱支歌！”

新娘正唱呢室外突然传来一片脚步声，门口立刻被堵得严严的。这是原中技二班的学生赶来了。兆京平手捧台灯走到新郎新娘跟前，说：“我们全班同学祝两位老师新婚幸福！”他瞅瞅台灯，又说：“老师晚上总要为学生批改作业、备课，我们特地以这小小礼物表示感激之情。”

郭泰老师上前招呼门外同学：“全都进来吧，大家挤挤，新郎新娘正表演节目呢！”

就在这欢庆的时刻，有人却对这个婚礼咬呀切齿呢。

朱仁至与汪虹自然不会参加婚礼。此时，朱仁至正半躺在床上，汪虹坐在他身旁。上回洗澡遭羞辱、吃苦头之事，她后来知道是场误会，便很快原谅他了。今天覃月田与雷宛钰结婚，她担心他出意外，是特意从家里赶来宽慰他的。他俩一直默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好不容易朱仁至叹了口气，说：“业校是不能呆了，我得设法调走。”

汪虹最怕他说调走，心想你走了叫我孤掌难鸣还行？于是她说：“你背着处分，谁敢要你呀！”

朱仁至垂头不语。

“哪里栽的，哪里爬起来。”汪虹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突然，朱仁至吼了起来：“我饶不了他们，等着瞧！”

这儿还得絮叨两句。在婚礼上不知是谁祝愿新郎新娘早生贵子来着，还真的应验了。一年后，他们生了一子，起名覃旭。小家伙怪招人喜爱，眼睛大大的，脸蛋儿白胖白胖的，最爱乐，乐起来活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可成了姥爷姥姥的宝贝疙瘩。当然，这都是后话。

春节过后不久，工业学校没走的教职工全都陆陆续续去厂了。赵书记去了党委办公室。张宇校长呆在业校也不两头跑了。张晋主任去业校担任朱仁至原来的教务主任职务。小牛、小董提的意见得到人事科认可，一个分配四分厂当钳工，一个去二分厂当电工。原来由业校调至工业学校的张帆和两名数学教师也都回到业校，继续担任原来职务。覃月田与郭泰老师是一块去业校语文组的，覃月田仍同汪虹一起任组长，一个抓教学业务，一个负责行政工作。

覃月田在离去工业学校那天，他把办公桌里需要带走的东西全收拾好，正要离开的时候，心里不禁沉甸甸的。是的，几年来他与同学们一道抗饥饿、受煎熬的日日夜夜，此时此刻又一齐萦绕心头。令人庆幸的是，师生们总算熬过来了，实在不易啊！然而，小胖子纪红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睛湿润了。

这天下班回家，覃月田从楼门口信箱里收到封张魁的来信。这是他结婚后第一次收到老家人的来信，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他回到家中，赶紧把信拆开。说实在的，每次得到老家人的来信，他心里都特别紧张，生怕给他带来坏消息，让他难过好一阵子。而这封信也许不那样，从信的开头就充满诙谐和喜悦。

信上首先祝福他们新婚幸福。接着说，你们定在这个时候结婚真好，起码能吃上喜糖了，小两口甜甜蜜蜜的；要是早些时候，连个糖影儿也瞧不见，岂不终身遗憾！

覃月田越往下看，心里就越振奋。

信上说，由于实行《农村六十条》，当前农村形势有所好转，社员觉得有奔头了，生产热情也开始上来了。这可是以连续三年的深重苦难换来的沉痛教训！从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以后，逐步纠正了共产风、瞎指挥，基本结束了队与队之间的平均主义；从实行包产到户以后，户与户之间的平均主义已初步解决，社员的生产劲头也随之上来了。多亏了《农村六十条》。我深信，只要人民公社的诸多弊端得以遏制，农村的形势就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还有，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据说中央在北京召开的总结“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的七千人大会上，中央领导同志认真做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多么振奋人心！难道你没见到我们国家经济建设的曙光？

信最后说，我的浮肿病基本好了。这都感谢手中的猎枪源源不断地给我带来的猎物。间或我也给你弟送去猎物，他的浮肿病也见好转。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这之前，覃月田对“七千人大会”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他同意张魁的看法，对未来充满信心。

覃月田刚读完信，雷宛钰进来了。

“张魁来信了。”覃月田说，“说农村形势开始好转。”

雷宛钰一直没忘那神秘的云龙山，忙问：“我们什么时候回老家登云龙山？”

“现在不是时候。”覃月田摇摇头说，“乡亲们连温饱都还没解决呢。”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雷宛钰扫兴地说。

 覃月田说：“等着吧，那一天会到来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