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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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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桥畔
谭朝富
第二十章
由于饥饿,厂子各分校的命运日渐令人担忧。
这天,叶小舟从五分校给覃月田打来电话,约他晚上去她那儿一趟,说是有要紧事情同他商量。覃月田满口答应了。他知道,他在五分校时他们合作得很好,经常商量一些事情,这已经成习惯了,再说,从两个高中班毕业后,已有一年多没去五分校了,也想回去看看。
吃过晚饭,覃月田骑上自行车直奔五分校。途中,迎面碰见高志远。覃月田知道,他从五分校高中毕业后就考进了位于福利区那所由部里办的业余工业大学,学习电工专业。那次两个高中班一共五十人报考,最后考上四十来人。算起来他们进入业大学习都快满一年了。两人一见面犹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赶忙推车至马路边,热情洋溢地聊了起来。
“你好吗?”高志远紧紧握住覃月田的手说,“快一年没见面啦!”
“挺好的。”覃月田满脸堆笑,“你这是去业大上课吗?”
高志远点点头。他说:“我的工作变动了。”
“调哪去了?”
“没出车间,去技术组了。”
“好哇,当技术员了。”覃月田兴奋地说,“等你业大毕业,就该提拔当工程师了。到那时,你就成了文武双全的工人队级知识分子啦!”
“谢谢你的鼓励。”高志远感激地说。
他们骑上车分开时,覃月田扭过身喊道:“有空找我去!”高志远回过头高声说:“一定去!”
覃月田赶到五分厂办公楼,已是擦黑时分。他登上二楼,见五分校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心里不禁念道:五分校,久违了。他轻轻推开办公室门,见叶小舟正伏在桌上写什么。他咳嗽一声,叶小舟蓦地一抬头,欣喜地说:“是你呀!”她赶紧挪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如今的五分校可不像你在这儿时的五分校了,”叶小舟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好些班已经垮掉了,就是没垮掉的班也没有几个人上课。”
“其他分校情况怎样?”覃月田问。
“都差不多。”叶小舟回答说。
“分析过原因吗?”覃月田又问。
“老师饿着肚子没劲头教,学生饿着肚子没劲头学。”叶小舟说。
覃月田沉思片刻,说;“老师没劲头,学生就没劲头;学生没劲头,老师就更没劲头;老师更没劲头,学生就更更没劲头。这就叫做恶性循环。循环来循环去,学校就被循环垮了!”
“是啊,怎么办呢?”叶小舟焦急地说,“我总不能眼睁睁让学校垮掉哇!”
覃月田想,在这饥肠辘辘的年代要把学校办好也行,但必须配备一批业务过得硬、饿着肚子也能埋头工作的师资队伍。只要教学质量高,还是有不少职工乐意饿着肚子来听课的。然而势孤力单的分校是做不到的。于是他说:“古人说得好,‘分久必合’嘛。”
“你的意思是把各分校重新合起来!”叶小舟一阵惊喜。但她立刻又摇摇头说:“只怕领导不同意。”
覃月田说:“我去向张校长反映。”沉思片刻,他又说:“走,还是下去看看每个班的具体情况。”
他们走出办公室。原来二楼的干部班已经不存在了,一楼的两个初二班也只一个班了。他们走进电力车间,来到初一班的上课地点。覃月田清楚原来这儿是两个班,坐得满当当的,可眼前只一个班了,才十来人上课。他们又去技术组办公室,看电工班的上课情况。覃月田隔着玻璃往里瞧,学员不见减少,听课还是那么认真。邓工程师讲起课来显得有些疲惫,但十分卖力气。覃月田不禁感叹道:“像邓工程师这样的老师实在难得!”
“可不是吗?”叶小舟深有感触地说,“学员们反映不好好学就对不起老师。”
他们离开电力车间,又走进煤气车间。当他们来至车间办公室跟前时,覃月田好不惊喜,原来杨主任他们那个工人师傅班竟然还在里边上课呢。他们穿过钳、电工工作间,上楼去瞧热工班的上课情况。钳、电工工作间原有两个初二班上课,如今这两个班不见了,里边黑糊糊的。热工班的情况远不如电工班,学员少说流失了一半。察看完毕,覃月田深感情况不妙,垮掉的班级太多,就是现存的班级也大多在那儿勉强维持。照此下去,学校真会垮掉的。他们走出煤气车间,覃月田宽慰叶小舟说:“别着急,我尽快将情况和意见反映给张校长。”随即骑上车离去了。
覃月田径直奔往总校。他打算去雷宛钰家瞧她欠安的母亲,想同雷宛钰一道走。当他快到总校门口时,忽听背后有人在喊:“覃老师,覃老师!”他立刻刹住车,回头一看,只见林艺骑着车飞也似地赶了过来,她气喘吁吁地说:“找得我好苦!”是的,她骑车去工业学校找覃月田,可是转来转去不见人,后来才听说去五分校了。她便马上转身赶至五分校。叶小舟告诉她刚走,也许去总校了。于是她又急急忙忙往总校赶。
覃月田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忙问:“有什么事吗?”
她喘着粗气,说:“向您……告别来了。”
“去哪?”覃月田惊异地望着她。
“部队文工团答应要我。”林艺喜滋滋地说,“手续都办齐了,明天就走。”她用手绢擦了擦额头,又说:“还经过一番考试呢。唱了一首歌,朗诵了一篇短文,做了个小品。看来他们还算满意。”
覃月田深知林艺能歌善舞,具有艺术才能,职工们最爱听她唱的歌,最爱看她演的戏,在厂里颇有点知名度,也算得上厂子的一颗星啊。于是他说:“祝贺你,去发挥你的特长吧!”
“覃老师,谢谢您多年的帮助。”林艺瞟了一眼覃月田,含情脉脉地说,“愿意给我写信吗?”
“当然愿意。”覃月田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林艺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说实在的,林艺心里早就有了覃月田。当覃月田给他们班上第一堂课时,她就对他产生了好感。要问为什么?是他音容笑貌,是他言谈举止,是他讲课艺术,她也闹不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好感便渐渐转化为爱恋之情了。她最喜欢听他的课,觉得是一种精神享受;她最喜欢同他跳舞,觉得甜蜜幸福;她最喜欢跟他聊天,觉得无比开心。她正打算向覃月田倾吐衷肠时,发现雷宛钰已经爱上了他。她为此事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是她心坎里抹不掉他。她就要离去了,往后她若能接到他寄去的信哪怕只言片语呢,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覃月田却毫无察觉林艺对他的痴情,也许他心目中只有田耘、后来又只有雷宛钰的缘故吧。他只知道陈兵在追求她,让她演话剧为的是更多地接触她。于是他问:“你走陈兵知道吗?”
林艺点点头,说:“他教会我演戏,我感激他。”
覃月田又问:“你俩的关系发展得怎样?”
林艺摇摇头:“我们除了演戏,什么关系也没有。”
覃月田默默无语,心想:怎么会这样?
林艺知道覃月田是去找雷宛钰的,不想耽误他过多的时间,便依恋地跨上车离去了。
覃月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覃月田走进总校教务处,见朱仁至和雷宛钰正坐在各自的桌前忙活着,便嚷了一声:“真忙啊!”
朱仁至见他突然到来,先是一激灵,继而是气愤,但他立刻意识到在这种场合要显得大度,不然会留下笑柄的。于是他勉强地笑了笑,煞有风趣地说;“是什么风把你刮来的。”
“专程造访你呀!”覃月田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十分别扭,没好气地说。
看得出,朱仁至对覃月田更加嫉恨了。是的,朱仁至原想覃月田调往工业学校是天赐良机,他同雷宛钰将会顺顺当当要好下去。本来嘛,在覃月田调走之前雷宛钰就已经抛弃覃月田而靠近他了,他们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瞧电影,一块儿跳舞,好不亲亲热热,令他神魂颠倒。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覃月田调走后雷宛钰反而疏远他,拒绝同他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溜弯。他实在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啦?一天,汪虹跑来告诉他说:“你还蒙在鼓里呀,雷宛钰又跟覃月田好上了,她经常去工业学校与他幽会。”朱仁至哪肯相信,登时勃然大怒:“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决定暗中监视雷宛钰的行动。这天下午刚一下班雷宛钰就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他见她的行动可疑,便偷偷跟了出去。跟出厂门口时,他见雷宛钰不往家走,而登上了去福利区的公共汽车。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去与覃月田幽会是什么?他登时火烧火燎,紧跑几步,要追到车上去。也真寸,当他赶到时,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他急得干瞪眼。没办法,只好等下一辆。可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十分钟过去了,这才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车。他下车后,急步直往厂附设工业学校走去。他走进校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院里扫了一眼。呀!那不是雷宛钰吗?她和覃月田正与学生在操场上玩排球呢。他一下全明白了。顿时,他觉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晚间他无法入睡,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堵得慌。他痛恨雷宛钰是那么的绝情。为了她,他抛弃了心爱的专业来到学校;为了她,他日不思食夜不成寐;为了她,他百般依顺献尽殷勤。可是,到头来就打动不了她那颗铁石般的心。他更痛恨覃月田,他不该夺走他的心上人。然而他岂肯就此罢休,他要把隐痛埋在心里,等待时机,继续同覃月田较量下去。刚才他见覃月田来到办公室,他那胸中的积愤即刻涌了上来,心想,你覃月田欺人太甚,竟然幽会到我眼皮下来了。但他考虑再三,还是压住了火气,十分尴尬地离去了。
“你怎么来了?”雷宛钰问。
“去五分校来着。”覃月田说,“顺便去你家瞧瞧二老。你妈的浮肿病咋样了?”
“还是老样子。”雷宛钰随即摁了摁覃月田的脑门,“哎呀,还是一个坑!”
覃月田不愿提及他的病,便说:“看看美术班去。”他知道美术班就在何为画室的那间教室上课。
他们来到美术班门口,见学员还是那么多,何为正在来回指导他们作画。
覃月田夸奖说:“美术班坚持得不错。”
“关键是老师教学水平高,每次课学员都觉得有所收获。”雷宛钰说。
下课铃响了,他俩随即回到办公室关好门窗离开学校。
他们走进家门,覃月田见到雷宛钰的妈忙问:“伯母,您的病好些吗?”
“你不用挂心,没事的。”她一边说一边领覃月田至客厅。雷厂长正坐在沙发上看报,覃月田上前问候:“伯父,您好吗?”
雷厂长放下报,见是覃月田便热情地说;“小覃来啦。”说着就把他让在身旁的沙发上,又说:“可有一段时间没来啦!”
“学校许多事情缠身,好些学生正闹浮肿呢。”覃月田说,“伯母也浮肿了,您怎样?”
雷厂长笑笑说:“我不会有事的。”
看上去脸色还好,不像有事的。覃月田知道,雷厂长是十级高级干部,每天在厂里吃营养食堂,相对来说营养充足些,浮肿的可能性小,而雷宛钰母女俩就不同了,与普通百姓一样严重缺营养,浮肿病随时都有可能缠身。
雷厂长叹了口气,说:“看来,国家经济困难还得持续一段时间。苏联为了卡我们的脖子,不仅撤走专家,撕毁合同,还逼我们还债。当然这不是造成经济困难的根本原因……”他一下把话刹住,望着覃月田:“你说,根本原因在哪?”
“有人说是自然灾害。不对,偌大个国家哪年没有自然灾害?我认为就一个字:‘左’。简直‘左’得出奇!”覃月田激动起来,“至今为啥‘八字方针’不能实行,就是因为‘左’的思潮仍然没得到纠正。”
雷厂长高兴地说:“很有见地!”接着,他冲雷宛钰说:“弄点吃的来呀!”他知道前两天一位亲戚从乡下提了两斤鸡蛋来瞧雷宛钰她妈。
雷宛钰见爷儿俩谈得投机,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忙说:“妈正在煮鸡蛋呢。”
“不用,不用。”覃月田阻止说。他觉得每次来都或多或少揩母女俩的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不多会儿,雷宛钰她妈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鸡蛋放在茶几上。她先递一个给覃月田,说:“得增加点营养。”
“还是您留着吃吧。”覃月田一个劲儿地摆手,说,“我年轻,抗得住。”
雷宛钰在一旁咕哝:“还抗得住呢,都……”
覃月田生怕雷宛钰说出他浮肿来,便赶紧打断她的话说;“伯母都病了,更应该增加营养。”
推来让去,覃月田没法只好吃了一个。伯母他们也各吃了一个。
覃月田临走时,伯母将盘里剩下的六个鸡蛋全用报纸包了硬要他带走。覃月田怎肯接受,他深深知道,在这食不裹腹的年代,这哪里是六个鸡蛋,这是生命,是健康啊!覃月田好说歹说,急得他泪花直绕眼眶转,可是最后还是盛情难却。
覃月田回到宿舍。宿舍里还住着语文组的小牛和小董。他打开纸包,给他们一人一个鸡蛋。他们俩如获至宝,拿在手上来回端详,一个说:“鸡蛋呵,久违了!”一个说:“鸡蛋呵,都快不认识你喽!”覃月田见他们这般有趣,不由得笑了。
第二天上午覃月田上完课本想立即去找张宇校长反映厂里分校的情况,但一转念,觉得还是事先找人商量一下为好,要是说不服他,让他封了口,事情就难办了。于是他去到技术组找张帆一块合计。张帆嫌办公室太乱,便领他去物理实验室。覃月田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实验室里空无一人,里边的仪器摆了不少,但最惹眼的还是紧靠墙犄角的那台大电视机,电视机旁放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覃月田知道收音机是张帆亲手组装的。俩人落座后,覃月田问:“你对当前分校情况怎么看?”
“不妙!”张帆摇摇头说,“很快就会垮掉。”
覃月田又问:“有什么补救办法没有?”
张帆说;“合呗。”
“我们不谋而合。”覃月田说,“可是张校长能点头吗?”
“难呵!”张帆说,“这可不同于放卫星。”
两人陷入沉思。
“有了。”张帆说,“从他的性格特征入手。”
覃月田高兴地点点头。
“性格特征之一嘛,好大喜功。”张帆说。
“性格特征之二嘛,最怕上边批评。”覃月田说。
“对!对!”张帆开心地说,“就看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啦。”
他们谈完话,覃月田没有马上去找张校长,他要把同张校长谈话的内容和方式,在脑子里仔细地斟酌一番。到了下午他才走进张校长办公室。覃月田自然不能开口就提出分校合并的事情,而是拣他爱听的说,让他高兴起来。覃月田谈起当年创办职工业余大学好不轰轰烈烈,木偶剧宣传震撼厂内外,职工川流不息踊跃报名,从扫盲到大专规模罕见,又是上电台又是登报纸,学校声誉在外。后来又转换办学形式,掀起送文化上门热潮,各分厂成立分校,让各类班级遍及各分厂各车间的各个角落。最后覃月田加重语气说;“这样,学校被评为部先进,您又光荣地出席了市国庆十周年大典!”
张校长早已乐得合不上嘴,摆摆手说;“哪里,哪里,全靠大家努力嘛!”
覃月田见火候已到,便急转直下进入正题,问:“您知道目前各分校的情况吗?”
张校长还来不及收敛笑容,又立刻皱起眉头,叹道:“处境难呵,又有什么办法呢?”
覃月田心想刚勾起他的谈话兴趣,千万别让他封了口不肯谈下去,每句话都得恰到好处,不可操之过急。他望着张校长那焦虑不安的面孔,语调平缓地说:“中央不是早就提出‘八字方针’吗?”
他睁大眼睛瞧着覃月田:“你的意思是――”
“分校合并。”覃月田十分坚定地说,“这也是分校老师们的意见。”
“不行!不行!”他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这岂不是又重走老路、后退了吗?”
覃月田见他这样,觉得既可笑又可怜,学校已经濒临垮台,还一味追求极不实际的持续跃进,难怪“八字方针”迟迟不能实行,就是因为这种人多,阻力大呀!覃月田知道,与这种人苦口婆心摆事实讲道理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忙把话题转到他最担忧的问题上,说;“各分校现存的班级已经不多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学校就得统统关门。”
张校长沉重地点点头。
覃月田继续说:“咱们学校是部先进,登过报上过电台,您也曾代表学校出席市国庆大典,名声在外呵!要是把学校办垮了,对部领导、厂领导怎么个交代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校长最怕学校真的办垮了,上边追究下来可吃罪不起。他焦急地问:“就是合并了,职工能饿着肚子来上课吗?”
覃月田见他有所开窍,便极力打消他的顾虑,说:“合并了有利于提高教学质量。有相当部分职工的学习热情很高,只要每次课都有收获,他们是乐意饿着肚子来上课的。”停了停,他又说:“这也是实行中央提出的‘八字方针’嘛。”
张校长也许悟出了什么,点点头说:“好嘛,我把老师们的意见转达给厂领导,再研究研究。”
覃月田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