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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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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桥畔
谭朝富
第十章
覃月田的头晕病已经痊愈,今天该上班了。他起床后洗漱完毕,去食堂用过早点,便迈着轻快的脚步直往学校走去。他进到办公室,老师们也前后脚到了,大家不免关切地向他问长问短。当他兴冲冲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时,他突然发现办公桌的右上角插了一面小白旗。他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白旗惊呆了。他很快意识到:有人在算计他。他顿时怒不可遏,一手将小白旗拔掉狠狠扔在地板上。
汪虹一直在留意着他,忙说:“这样做不好吧?”
“有意见就当面提,”覃月田忿忿说,“为啥搞人格侮辱?!”
老师们见状,全都愣住了,心里委实为覃月田鸣不平,而嘴上却不敢轻易说什么,因为大家心里明白: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汪虹急忙溜出办公室,向张校长报告去了。
张校长得知此事的前后情况后,心里很是不悦,抱怨支教大学生事先连个招呼都不给他打就贸然采取行动。然而他一想起陈副厂长的指令,又无可奈何,也就只好顺势行事了。于是他立即召开学校领导班子会议,商量批判覃月田的有关事宜。尽管会上有分歧意见,最后还是决定批判会在第二天下午进行。
覃月田的批判会开始了。
会场格外肃静,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
覃月田清楚,由于他坚持实事求是,遵照客观规律办事,有人觉得有机可乘,极力造谣中伤,恨不得给他戴上右倾保守的帽子。他想为真理而战,管他什么揪辫子、打棍子、戴帽子,统统使出来好了,全不在乎!
中文系组长张建发言说:“小白旗是我们插的。这里向覃老师提几个问题:一、你对我们的试验课有何看法?二、你对试验课有意见为啥不向我们当面提,而在学员中散布,还鼓动他们多提竟见?三、后来工人们不愿上我们的课,这里面你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以上问题,请做出具体回答。”
张校长向覃月田翘翘下巴颏,示意他作答。
覃月田十分从容地说:“我对试验课起初是十分重视的,一心想从里边受到某种启示,而上完课之后我是有些意见,认为这样不分班级的大课作为一次讲座可以,作为语文课不适宜。这些意见我并没有在学员中散布,而是向张校长谈的……”
汪虹生怕她在大学生跟前编造的谎言露出蛛丝马迹,赶紧打断覃月田的话说:“明摆的事实不容否认,那天试验课下课后,好些学员围着你问这问那的,你张口就说这不是语文课,而是大报告,学员一点没收获,白耽误时间,还鼓动大家多提意见。这不是散布是什么?当时我就在场,听得一清二楚,还敢抵赖!”
这可激怒了叶小舟,她觉得汪虹在捏造事实,陷害覃月田。那天试验课下课后她就走在覃月田后面,从覃月田与学员的谈话中并没发现对试验课有半点贬意,更谈不上散布了。她很想立即驳斥汪虹的发言,但又一想不是时候,搞不好还会给覃月田增添麻烦。她实在为覃月田冤屈得慌。她认为要是学校能以覃月田的教育思想行事,学校一定办得红红火火不会像今天这样濒临垮台了。真是褒贬不明、是非不分,屈煞人了。
覃月田接着说:“我的话若不相信,可以去学员中调查。至于师院同学的课工人们为啥不愿上,我没了解过,不敢胡说,若是怀疑我在里面搞了什么名堂,我想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大学生们一时难以提出问题。汪虹见覃月田几句话就把问题推得光光的,心里焦急万分。
此刻,朱仁至发言了:“我问你,试验课是不是新生事物?你为何对试验课全盘否定?”
汪虹与大学生们相互递个眼色,意思是看你覃月田这张利嘴如何回答。怎知覃月田不假思索地说:“试验课是新生事物,既然是新生事物就不免有不足之处,难道给新生事物提提意见就不行吗?”
“这……这……”朱仁至一下结巴起来。
汪虹一下急了。她深知要是覃月田承认了当众否定试验课,就可以定他反对新生事物之罪,甚至连大学生的课工人们不愿听的责任亦可统统扣在他头上。可是,覃月田就是不肯承认。看来还得施加压力。于是她说:“别以为不承认就算过去了,没有的事!当时在场的不止我一人,还有其他老师,他们也可以作证。就看你主动交代好呢,还是让人家揭发?”
叶小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竭力稳了稳情绪,说:“那天我就在场,事情的全过程我都亲闻目睹。情况是这样的:试验课下课后,覃老师班上的学员就冲着他一个劲儿地发牢骚:‘听这样的大课一点收获也没有,白耽误时间’,‘这是什么语文课,跟听大报告一个样’,‘覃老师,你对大课有什么看法?’覃老师便阻止他们说:‘有意见提意见,别发牢骚嘛。’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
汪虹可慌了手脚:“这,这不是事实……”
大学生们开始动摇了,认为叶小舟所说的合乎情理,也许是真话,不然她怎敢冒着风险出来作证。
张校长生怕把会开砸了不好向陈副厂长交代,于是宣布:“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明天下午再进行。”
会后张校长立即召开学校领导班子和积极分子会议,研究批判会下一步如何进行。与会者对今天批判会的看法不一,有的心里为覃月田鸣不平,而嘴上又不便说什么;有的则认为今天的会开得很被动,主要是由于覃月田的态度不老实,提出下一步先打覃月田的态度,要打得狠打得准。于是会上煞费一番苦心研究出一个办法,即:先设法揪住辫子,然后穷追猛打,步步升级。
覃月田的第二次批判会开始。
一切照研究的方案进行。首先设法揪住覃月田的辫子。
一位积极分子问道:“在大炼钢铁中,你曾说我们厂炼的不是钢而是钢渣,是吗?”
覃月田苦涩地一笑,心想,硬把钢渣说成钢,岂不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睁眼说瞎话吗?什么揪辫子、打棍子、扣帽子统统见鬼去吧!他毅然决然地回答说:“没错,那就是钢渣!”
老师们委实为覃月田捏把汗。
又一位积极分子问:“你一直不赞成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大办教育,是吗?”
覃月田十分肯定地说:“是的。群众运动在战争年代和土改时期固然起过重大作用,但用来搞经济、办教育不适合。道理很简单,因为各有各的特殊规律,战争和土改是人与人的关系,经济建设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办教育是人与科学文化的关系,由于各自的规律不同,自然所采取的办法也就不同,遵照客观规律办事嘛。当然,依靠群众,充分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是完全必要的、正确的。”
老师们直犯嘀咕,心想:他怎么啦?净说大实话。
张校长对这番话倒满感兴趣,似乎从中悟到点什么。
朱仁至偷偷乐了,心想,覃月田的小辫已经抓到手,不怕他不老实,必须趁热打铁,立即转入正题。他问:“你对四年一贯制持什么态度?”
覃月田回答说:“早在教研组长会上我就表过态:不赞成。”
朱仁至又问:“四年一贯制是学校在教研组长会上作出的决议,你不赞成倒也罢了,为啥唆使学员逼着学校领导甚至主管教育的厂领导修改学制呢?”
雷宛钰见覃月田直言不讳的态度,很是担心。她知道朱仁至提出这个问题的狠毒用心:先逼你承认问题,继而将学校办糟了的责任全扣在你头上,最后上纲上线给你定出几条罪状。再说,这个问题覃月田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已至此,哪怕刀山火海也豁出去了。她没等覃月田作答,抢先说:“我来谈谈。四年一贯制我一直是不赞同的,因为不符合客观实际,给学员和任课老师造成许多困难。几乎每次上课学员都冲我嚷嚷,‘进度太快,跟不上趟啦’,我说这是学校定的,我有什么办法。后来我也烦了,就干脆说跟我嚷管啥用,去找学校、厂子头头嚷去。情况就是这样,要是有什么过错的话,责任由我来负。”
会场鸦雀无声,谁不为之悬心吊胆。
朱仁至正在兴头上呢,万万没想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他恨死雷宛钰了,竟敢在节骨眼上铤而走险为覃月田解脱。
这可难坏了主持会议的张校长,下面还怎么进行呢?幸亏时间差不离了,他便宣布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明天下午再进行。
离开会场后覃月田径直往宿舍走去。雷宛钰放心不下,跟在他后面。当走到一个僻静地方时,雷宛钰叫住了他,紧赶了几步来至他跟前。她万万没料到,覃月田劈头就问:“你都做了些什么呀?是同情我还是可怜我?”他见雷宛钰瞠目结舌,疑惑不解,又说:“不能拿政治生命当儿戏!你马上离开我,我不愿见到你!”
雷宛钰全懵了,登时气得泪花直转,捂着脸匆匆离去。她实在想不通,人家冒着多大风险解救你,你倒好,不但不说句感激话什么的,反而横加斥责不给好脸色看。但她又一想,平时他对她不说发脾气就连红一下脸也不曾有过的呀,这里边必有原由。思来想去,她明白了,原来他不是在责怪她,而是在关心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到他的牵连。她感激万分,泪水扑簌簌落下。此刻,忽见高志远朝这边走来。她赶紧拭净泪痕,稳了稳情绪。高志远走至跟前见她两眼红红的,忙问:“雷老师,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呵。”雷宛钰勉强笑了笑说。
“覃老师的病好了吗?”
“病是好了,可是遇到了麻烦。”
“什么麻烦?”
“正在挨批判呢。”雷宛钰说,“批判他右倾保守,鼓动学员反对四年一贯制。”
“对四年一贯制我们的意见可大了去了,与覃老师无关。”高志远气儿不打一处来,“我找你们领导去!”
“不行!”雷宛钰忙阻拦说,“这样不但不解决问题,还会给覃老师增添麻烦。”
她这么一急,不知怎地,脑海里骤然闪现出助覃月田的绝妙办法。她略微思索一番,开心地笑了,说:“有了。要去可以,必须从你们班上再找两人,作为学员代表去参加覃老师的批判会。”
“别,别。”高志远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仅批判,而且批判得越狠越好。”雷宛钰见高志远焦急的样子忍不住好笑,“批判的内容嘛,自然是反其道而行之。懂吗?”
高志远摇摇头。
雷宛钰便将构想解说了一番。
高志远连连点头,打心眼里乐了。
覃月田的第三次批判会开始。
主攻目标仍然是要覃月田交代为啥唆使学员威逼领导修改四年一贯制的问题。而对待雷宛钰则采取另一种方式:不予理睬,把她撇在一旁。
会议正激烈的时候,有人把主持会的张校长叫了出去。
三位学员代表对张校长说:“我们是覃老师班上的学员。我们要求参加覃老师的批判会。”
张校长迟疑了片刻,问:“为啥?”
“我们有气,不批判气儿不顺!”
张校长见他们怨气不小,就把他们让进了会场。
张校长在会上宣布说:“覃月田班上的学员代表要求参加批判会,现在就由他们进行批判。”
朱仁至暗暗高兴,心想,学员终于反戈一击,看你覃月田还有什么说的。
汪虹一见高志远,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一团疑云油然升起,但又不好说什么。
一位学员代表批判说:“我们好端端一个班,眼看就要垮掉了。我们有话要说,再也憋不住了。真邪门儿,这学期打一开始,课程进度就快得出奇,我们拼命地追啊赶啊,哪里追赶得上。我们向覃老师提意见,要求把进度放慢一点,可他说什么,不行呵,现在实行的是四年一贯制。我们闹不明白这个制那个制的,只知道对我们的学习得有所帮助,要不班上的人都跑光了,什么制管啥用……”
张校长见他的发言与会议精神满拧着,连连打手势停止他发言。
另一位学员代表忙说:“张校长,您别嫌?唆,得让我们把话讲完。覃老师还批评我们没拼搏精神。我们怎么没拼搏精神?没白天没黑夜在车间忙生产,还挤出时间来上学;为了学习,节假日从不休息,家里老人孩子也没空照看。这容易吗?还说我们没拼搏精神,真叫人冤屈得慌!”
张校长直皱眉头。
高志远心想您别不爱听,刺耳的还在后头呢,他发言说:“我这个人就是脑瓜笨,曾经就有人这样批评我:活是个木头疙瘩脑袋。”
这话是冲汪虹说的。汪虹自然明白,心里很不是滋味。
“既然笨,就得下大力气,笨鸟先飞嘛。可倒好,这学期课程进度快得惊人,不说我这只笨鸟,就连那冒尖鸟也被落下了。没办法,我们几次托覃老师请求学校领导把进度放慢一点。可是覃老师的答复总是让人失望。我们真闹不明白,领导为啥不考虑我们的学习实际呢?不会的,也许覃老师根本就没把我们的意见反映上去。”说到这里,他立刻掉过头问张校长:“覃老师向您反映过吗?”
张校长涨红了脸,但又不得不表态,便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那我就向您表白一下:我们别无所求,只想实实在在学习一点东西。”
会场静极了。人们脸上流露出不同的神情,有的为三个代表捏把汗,有的佩服他们敢讲真话,有的乐得瞧个热闹,也有的恼恨在心而又一筹莫展。
覃月田清楚这出闹剧无疑是雷宛钰编导的。他深为同志们冒险相助而感激,但一想到大家会受牵连的而对这种作法又不乐意起来。
张校长心里叫苦不迭,他无法向陈副厂长交代呀!上次张帆的会没开好挨了陈副厂长一顿?,而这次会开得更糟,竟连谁批判谁都混淆不清,陈副厂长不大发雷霆才怪呢。
会后张校长惴惴不安地去见陈副厂长。他一边怯生生地汇报情况,一边时不时地察看陈副厂长的脸色。陈副厂长越听越有气,正要发作,又听张校长说,不知怎的,雷宛钰在会上把覃月田的问题揽了下来。这话倒很管用,陈副厂长的火气一下被堵了回去。
陈副厂长本打算将覃月田的批判会继续开下去,但一琢磨,不妥,学员已卷了进去,弄不好会出乱子的,况且还牵连到雷宛钰,她可是雷厂长的千金哪!于是他来了个急转弯,不仅没怒斥张校长无能,还略带关切的口吻说:“不是已经批判了几次吗?不要死死抓住辫子不放,还是以教育为主嘛。”
张校长反倒发起愣来:陈副厂长今天怎么啦?
不久,学校各班级先后全垮掉了。
职工们为这阶段的办学作了精辟的概括:一哄,二松,三空。
这天,师院学生全要返校了。八名中文系的学生来到语文组同老师们一一握手告别。组长张建紧紧握住覃月田的手说:“多有冒犯,深感歉意。”覃月田微微一笑,说:“这倒不必。只要消除误会,就足够了。”
他们谁也没搭理汪虹。汪虹被干得孤零零地呆坐在那儿。
张校长将师院学生送至校门口。他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觉一股凄凉感萦绕心头。想当初,学校何等辉煌,学员如云,课堂星罗棋布,一座现代化工厂顷刻间变成了大学校。师院学生的到来犹如雪中送炭。而如今,学员已去,他们也走了,所剩下的惟有几排空空如也的教室和一片令人凄清的景象。此刻,覃月田的许多话又在他耳畔响起。
(待续)